第59章 (1)
◎“世界末日過去了嗎?”◎
“有一張是當着我的面折的,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沒有寫上這句話,也可能是因為其他的原因。”季青柚只回答了一個問題。
紀西阮看了她一會,識趣地沒有繼續接着問。而是端詳着那四張被拆開的綠色紙張,謹慎地換了一個問題,“那……那需要把這些再折成千紙鶴嗎?”
即使是作為一個第三視角的旁觀者,在真正看到裏面寫到的話之後,紀西阮也很難再将這些千紙鶴看成不起眼的小物件。
過去十年。
她不止一次,看到季青柚桌上擺着這些千紙鶴,看到季青柚在搖晃的日光下觀察着這些千紙鶴,仿若在注視着自己以往精彩紛呈人生裏的重要細節。
她試圖去理解,季青柚到底是攜帶着怎樣的心情,将這些千紙鶴保存在身邊,一遍又一遍地反刍那些或是痛苦或是甜蜜的回憶,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拆解,又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組裝。
是遺憾?難過?悲哀?
還是慶幸?尋求支撐?想念?
她從來沒搞清楚過。
可現在,當這個秘密在她眼前,如此平淡地被揭開時,她忍不住去猜測季青柚身上的更多秘密,也忍不住想:
季青柚到底是有多喜歡阿爾卑斯山小姐呢?
喜歡到明明這麽用力,卻還是這麽無力。
喜歡到明明這麽無力,卻還會這麽用力。
代替淺薄的語言,季青柚用行動回答了紀西阮的問題。光塵在燦黃夕陽下悠漾,她輕顫着手指,将那些被拆開的綠色千紙鶴,沿着折痕重新折成了以前的樣子。
小心翼翼,仔仔細細,不破壞任何一個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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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起來,好像在組裝和虞沁酒經歷過的每一個瞬間,漫長而珍貴的瞬間。
最後,還剩下那張空白的綠色紙張。
在四溢的陽光下,季青柚盯了好一會,從白大褂兜裏掏筆,卻發現自己怎麽也掏不到。
掏空了幾下,她發現自己身上竟然沒有筆。于是視線亂晃,在桌上找也沒找到,平日裏從沒少過的筆,這會竟然怎麽找也找不到。
而平日裏從來習慣在季青柚這裏找筆的紀西阮,這時慌慌張張的,竟然從自己身上摸到一只,迅速遞給季青柚,當季青柚接過來時,她還緊張地在自己身上擦了擦手,
“這好像是紅筆,配綠色的紙是不是不太好看?”
季青柚剛要落筆的動作頓了頓,她抿了抿唇,視線掃了一圈,終于在旁邊桌上找到了一只藍色的筆。于是呼出一口氣,在紀西阮比她更緊張的眼神注視下,很慢很慢地,在那張空白的綠色紙張上寫下一句話。
日光西沉,裝着四只藍色千紙鶴和綠色千紙鶴的收納罐被重新放置在抽屜裏。
裏面的四只綠色千紙鶴。
最終承載了四句“祝你快樂”。
醫院的忙碌不會因為虞沁酒的入院而消散,相反,在虞沁酒她們手術的前一天晚上,季青柚的值班夜還變得更加熱鬧,直到深夜,她才有機會喘口氣。
再次解決完病人狀況往值班室走的時候。下意識的,她發現自己竟然走到了VIP病房門外。
好似這才是能讓她真正喘氣的地方。
這邊的走廊很安靜,頭頂吊燈相隔很遠,僅有一個聲控燈,形成一個黯淡的光罩。
季青柚就站在這個光罩下,透過病房門上的那一小塊玻璃,注視着躺在裏面的虞沁酒。
病房裏已經熄了燈,黑糊糊的床上躺了一個人影,側躺着,正對着病房門前。從季青柚的角度,正好能透過玻璃,看到虞沁酒安靜的睡臉。
她縮在被子裏,柔順的發鋪在枕頭上,與月色交纏,像是一只呼吸綿長的病弱小貓,渾身裹着溫馴的光罩。
擰住門把手的手指在這一刻僵住,好一會,季青柚将手從門把手上拿下來,沒有走進去。有的時候,只是這麽靜寂地看着虞沁酒,就能讓她感到心平氣和。
感知到虞沁酒的存在,這已經是她在苦悶成人世界裏,最舒适的,最松弛的,一種救助行為。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注視持續了多久。
只知道,走廊裏的聲控燈黑了一次,可剛黑下去,裏面的虞沁酒就翻了一下身,似是不小心碰到了燈的開關。
于是燈亮了。
為了保障VIP病人的舒适度,走廊的聲控燈由兩種方式控制,一種是聲控,另一種是病房裏的病人按下開關。
不小心碰到開關的時候。
季青柚還以為虞沁酒已經醒了,可是沒有,她只是翻了一下身就又翻了過來,回到了剛剛的位置,呼吸綿軟而悠長。
于是季青柚又肆無忌憚地站在這裏,充盈着體內的能量。如果說她是機器人的話,那應該也是需要某種能量才能運轉。
想必,虞沁酒就是某種最為奇妙的能量。
站在這裏,隔着一扇門,透過薄薄的玻璃窗戶,都能讓她感知到這種奇妙能量的存在。
本想等到有電話就馬上離開,可還沒等到值班護士的呼叫,床上的虞沁酒就先出現了某種動靜。
先是翻過了身。
然後又翻了過來,最後像是實在忍不住似的,從床上坐起來,與愣怔的季青柚對視幾秒。
最後下了床,慢悠悠地走了幾步。
走到病房門前。
在昏暗的病房裏,穿着寬大空蕩的病號服,柔順的發垂落在胸前,隔着小塊的透明玻璃,剔透的眼裏流動着昏黃朦胧的光。
她們中間隔着一層玻璃,卻好像什麽都沒有隔。
只剩兩顆同頻跳動的心髒。
隔着玻璃對望了一會,虞沁酒擡起手,在玻璃上輕敲了兩下。
“篤篤——”
季青柚這才回過神來,卻還是沒有打開門,只在門外站着,擡起手做了個手勢,示意虞沁酒回去睡覺,自己馬上就要走了。
門裏的虞沁酒歪頭看了她一會,然後隔着玻璃指了指她手腕上戴着的手表,彎起月牙眼朝她笑,眼尾的淚痣被門外的光投出飽滿的光影。
季青柚舉起的手頓住,看了看自己手上戴着的手表,不太明白虞沁酒的意思。
昏暗的門裏,虞沁酒偏淺的瞳仁映襯着昏暗的光,讓她在朦胧的門窗玻璃中看起來像是被蒙上了一層霧光。
“啪嗒——”
季青柚還沒反應過來,面前的門就傳來響聲。下一秒,與她隔着玻璃對望的虞沁酒,清晰鮮亮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輕嘆口氣,“怎麽辦啊,季青柚。”
“本來想裝睡讓你放心的,結果沒想到你在門外面都站了這麽久,也不走,也不進來,我實在是裝不動了。”
季青柚怔了幾秒,“原來沒睡着嗎?”
虞沁酒歪了歪頭,什麽也沒說,表情卻像是在說“你說呢”。
季青柚微抿着唇,想說些什麽,可手腕上傳來觸感,微涼的手指覆蓋住她跳動的脈搏,虞沁酒将她帶領着,走入病房。
拉開密閉的窗簾。
月光彌漫,星子墜滿夜幕,微微閃爍,柔和的風順着飄搖進來,刮動窗簾微微搖曳。
虞沁酒将她戴在手腕上的手表取下來,松了一格,重新戴了上去,“戴得太緊了,不痛嗎?”
“你的手都紅了。”她溫軟的手指在她泛紅的手腕邊緣點了點。
季青柚抿了下唇,“習慣了。”
“習慣什麽?”虞沁酒覺得疑惑。
季青柚看了她一會,覺得沒什麽好隐瞞的,“戴得太松的話,總是會覺得空落落的,而且有時候有些病人或者是家屬不太安分的時候,會扯着我的手,戴得太松的話,就會讓手表被扯着,難免會磕磕碰碰的。”
“有一次被一個病人扯了下來一下就扔到了窗戶外面……”說到這裏,她沉默了一會,沒繼續把那件事說下去,“後來我戴緊了兩格,就沒再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了。”
被扔下去的手表不是現在這只,而是虞沁酒十年前送她的那只,被那個術後在床上疼得打滾的病人扯下來,從十三樓扔了下去,當時的季青柚沒辦法馬上下樓去找,只能等所有事情結束之後,馬上去樓下找。
那天中午很熱,太陽很毒,季青柚沒有吃午飯,彎着腰,仔仔細細地在偌大的住院部草坪裏找到那只手表。汗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從額頭上落到眼睛裏,浸得眼睛都發疼,淌在頸下,把她的後背都淌濕。
紀西阮勸她去吃飯,說再給她買一只,說別說不一定能找到,就算能找到,估計手表也已經碎成碎片,很難恢複如初。季青柚不信,還是堅持,最後在一個草叢角落找到了手表,也正如紀西阮說的那樣,手表被摔壞,幾個零件散落出來,甚至碎成了碎片。
後來那段時間,她一有時間就去找修手表的店,但很多店裏都說這個手表不是現在的款式,有些零件很難換到合适的。可運氣還是發生作用,找到一家又一家的店,終于有一家可以把手表修好。
再後來,她每次戴手表,都習慣戴緊兩格。
回憶追溯截止。
季青柚感覺自己手腕上傳來很軟的觸感,垂眼發現自己的手腕已經被虞沁酒攥住,很輕柔地摩挲着。
如水的月光裏,虞沁酒目光往下落,很安靜地盯着她的手腕,“不痛嗎?”
季青柚縮了縮手指,“不痛。”
比起看到手表從十三樓被扔下去那一刻的痛,這些并不算什麽。
“笨蛋。”虞沁酒擡眼望她,手指仍在她的手腕上打轉,眼圈微微泛紅,“就算手表戴得再松,被人直接從手腕上剝下來,怎麽會不痛?”
季青柚怔住,明白虞沁酒的意思,沒再在她面前逞強,“是有一點痛,所以後面紀西阮給我上藥的時候都悶着臉很不開心,但是我并沒有不開心。”
“為什麽沒有不開心?”虞沁酒問。
“起碼你送給我的手表沒有被我弄丢。”季青柚說。
虞沁酒有些難過,“可是你很痛。”
“當時很痛。”季青柚很輕緩地解釋,“但是找到之後,也就不覺得很痛了。”
她還記得,紀西阮強拉着她回去給磨破皮的手腕上藥的時候,她将被撿回來的手表緊緊攥在手裏,汗水流淌,浸得破了皮的手腕産生劇烈的疼痛。
可她心裏只察覺到,一種失而複得的慶幸。
說這句話的時候,季青柚感受到虞沁酒的手指開始顫抖。虞沁酒輕輕牽住她的手腕,試圖在她手腕上找到她曾經受過傷的痕跡。過了一會,虞沁酒擡起的眼微微泛紅,
“這麽痛為什麽當時不松手?”
季青柚怔了幾秒,回答,“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明明這麽痛,還是不願意松手。
“我們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虞沁酒吸了吸鼻子,輕聲細語地說,“手表算什麽,我以後再給你買就是了,不要讓自己這麽痛。”
虞沁酒說,“我們”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那麽,季青柚就願意相信。她望了虞沁酒好一會,輕提唇角,應下虞沁酒提的要求,
“好,你以後再給我買。”
空氣靜谧地流淌,她們沒有再談論那些令人難過的話題,而是并排坐在病床邊上,肩并着肩,仰頭看着同一片天,像是那個被甜味酒精裹挾的夜晚。
可實際上,這個夜晚并沒有酒精。
靜靜坐了一會後,季青柚注意到虞沁酒沒有戴圍巾,“會不會不舒服?”
“嗯?”虞沁酒有些疑惑,反應過來後,語氣仍然很輕,“還好,不會很不舒服。”
季青柚知道虞沁酒沒有騙自己,她注視着虞沁酒,正思考着裴慕西今天給她名片的事情,卻在看到虞沁酒眼底的困倦後,把嘴邊的話換成了,
“你該睡了。”
“我知道。”虞沁酒輕嘆口氣,“可是我睡不着。”
季青柚給她掀開被子,“就算睡不着,躺在床上休息也對明天的手術更友好。”
“好吧好吧,果然穿上了白大褂就是季醫生。”
雖然嘴裏這麽說着,但虞沁酒還是在季青柚說了這句話之後,配合她的動作,蓋好了被子,閉上了眼睛。
“睡不着的時候也什麽都不要想。”
季青柚說着,将拉上窗簾又坐到了床邊,看到虞沁酒垂落在床邊的手時,輕輕握起想要放在被子裏。
卻在下一秒被虞沁酒牽緊。
靈活纖細的手指滑入指縫,握得緊緊的,以十指相扣的姿勢,沒有留下一絲縫隙。
季青柚的手僵了僵,卻仍舊還是沒試圖抽出,只順着虞沁酒的動作,将自己的手與她一同放在被子裏。
虞沁酒偷偷睜開一只眼睛,“你不休息嗎?”
這樣的表情顯得她很可愛。季青柚注視着她,耐心地說,“等你睡着了我就去休息。”
“那不行。”虞沁酒有些不滿意,“這樣我會很有壓力。”
說着,她往床的另一邊挪了挪,在空出的半張床上拍了拍,“你和我一起休息。”
話落,她又閉上了眼。
仿佛不需要季青柚同意,仿佛就算是季青柚不上去,她也會保持着這樣的姿勢一整夜。
“你需要好好休息。”季青柚強調。
虞沁酒還是沒睜眼,敷衍地“嗯”了一聲,也沒有任何動作。
季青柚有些無奈,“我會影響你的休息,而且随時有電話打過來就要去處理。”
“今天晚上我值班,待不久。”
“好吧,知道了。”虞沁酒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在服軟,身體緩慢下彎,仿佛一只小貓蜷縮在了那半邊床上。
季青柚牽着她的手,緩慢地将她往這邊拖了一點,她順從地被拖了過來,只是眼睛又睜了開來,無害地望着季青柚。
今天晚上的虞沁酒,像一只特別鬧騰的小貓。
讓人不得安生。
可季青柚知道,這是虞沁酒沒有安全感的表現。很難有人會在重大手術的前一天晚上,還表現得心平氣和。
就連沒有參與這場手術的季青柚,也同樣有些焦躁。她牽着虞沁酒的那一只手,已經因為緊張而産生了某種黏膩感。
虞沁酒察覺出來了她的緊張,捏了捏她的手指,“你出汗了,季青柚。”
季青柚沒有否認,“我很緊張。”
虞沁酒卻還有心情開玩笑,“幸好不是你給我們做手術。”
季青柚靜默幾秒,“丁醫生和主任都問過我,但是我很害怕,沒能答應。”
當然,很多人都能諒解她。
也有人将黎南梨和虞沁酒對比,得出“虞沁酒對她來說絕對不一般”的言論。
這是她第一次。
在所有人面前,承認自己“膽小”的這個事實。盡管也有人覺得醫生應該專業一些,應該在任何時候都是一名理性的醫生。
但在虞沁酒面前,她寧願放棄“理性冷靜”這一系列被慣用在她身上的标簽,變成一個膽小鬼。
可在手術前的這天晚上,虞沁酒卻看着她,認真思考了一會,輕輕地說,“其實不參與和拒絕,本身也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情。”
如同每次出現都像是奇跡一般,虞沁酒又帶領她運用全新的視角,去看待了這件事,去認知這個世界。
季青柚愣了愣。
“所以,為了向這麽有勇氣的季醫生學習。”虞沁酒的眼睛彎成了漂亮的月牙,“那我還是好好睡覺和休息,來應對明天的手術吧。”
說是這麽說,但她還是沒閉上眼睛,仍然在從窗邊蕩漾進來的月光裏,目光溫軟地望着季青柚。
季青柚問她,“怎麽不閉上眼?”
虞沁酒調整自己的位置,微微仰頭,“可能也需要充一會電才能睡着?”
她總是有些稀奇古怪的說法,像是許下生日願望必須雙手合十倒數三秒,像是把“我喜歡你”說成“祝你快樂”。
季青柚有些不明白。
虞沁酒卻又說,“你閉上眼睛我就閉上眼睛。”
季青柚不知道她在玩些什麽游戲,擡手看了一眼時間本來想拒絕,可一旦與虞沁酒對視,看到她眸子裏似是燃燒着的水光,就完全拿她沒辦法。
“好吧。”
季青柚說着,便在靜谧的夜裏閉上了眼。
世界也順勢因為視覺感官的短暫停止變得洶湧起來,午夜零星的汽笛,遠處走廊門外傳來的輕巧腳步聲,遙遠街邊傳來的救護車聲音,某個病房裏小孩睡不着找媽媽撕心裂肺的哭聲……
以及虞沁酒端起旁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之後,又重新将水杯放下的動靜。最後是虞沁酒特別輕,也特別近的一句,
“不要睜開眼睛哦。”
伴着這句話,風似乎在這一瞬間變大,裹着虞沁酒身上柔潤的味道,飄了過來,以及壓在面前的一片陰影。
在極為短暫的三四秒鐘裏,世界好似被放慢成了0.1倍速。
有極為柔軟的觸感落在唇角,帶着具有熱度的濕潤感,和溫熱的呼吸。帶着小心翼翼和慌亂,全都落在了她的嘴角。
季青柚的心髒幾乎在呼嘯,落在床邊的手忍不住攥緊床單,有些用力。
僅僅是在嘴角而已。
她忍不住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裏,撞在她眼前的,是虞沁酒輕輕顫着的眼睫,垂落,像一層落滿月光的霧紗,蓋住了那雙本該濕潤柔軟的眼。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專心。
虞沁酒将那個對她來說要命的接觸,将那些從口腔中溢出的水漬,攜帶着溫熱的呼吸。
從淺嘗即止的嘴角,很輕很慢地轉移到了她的唇上,甚至試探性地輸送到她忍不住敞開的口腔裏。
虞沁酒剛剛喝的是水,虞沁酒沒有喝酒。
季青柚反複告誡自己,可這一刻,她覺得從虞沁酒口腔裏溢到她口腔裏來的,不是純淨的水,而是刺激熱融的酒精,是她那個最嚴重的過敏源。
讓她暈眩,讓她透不過氣。
季青柚掌心裏的黏.膩感加重,而虞沁酒仍然用着極為輕柔的力道,甚至都不需要用力,就能分開她手指的每一個縫隙,将自己發燙酥軟的手指與她纏繞。
沒有刺激的甜味酒精。
只是單純被月光和水光裹挾。在靜谧的病房裏,在隐秘的汽笛聲下,她們将十年前那個沒有進行下去的初吻,落到了實處。
這個夜晚沒有那杯在她們初吻時發生助力效用的甜味酒精。但是,虞沁酒喝了一口水,将她和季青柚以這個動作進行混合,便代替了那杯甜味酒精所發生的效用。
季青柚慌張地擡手,想要在這個密集的吻裏抱緊虞沁酒,可還沒觸摸到虞沁酒的背脊,手就懸停在了空中,不敢繼續觸碰。
像個慌張的小孩,初次面臨這樣親密的動作。
又好似憑空回到了十八歲時的那個甜酒夏日,這次的虞沁酒沒有在青澀的親吻後栽倒在她肩上,而是與她分開,睜開眼,真真切切地捧着她的臉,濕潤的眼裏泛起朦胧的水光,有些用力地笑,
“我剛剛也閉上眼睛了,沒有騙你。”
季青柚莫名覺得難過,這一瞬間,她很想将過去的十年彌合,很想将那個曾經被從高空中抛下過的手表完完整整地撿回來,也很想重新嵌入那個大雪紛飛的倫敦雪夜。
與虞沁酒對視幾秒後,她忍不住,不顧一切地吻住虞沁酒,唇齒交融的間隙裏。
呼吸變得困難,卻有透明的眼淚滑落,苦澀又鹹濕。
她知道,這也許才是甜味酒精的味道。
貼着皮膚的手機開始振動的時候,季青柚猛地睜開眼,日光有些刺眼,她恍惚着,捂着自己急速跳動的心髒。
覺得現在是夢。
又覺得昨天晚上是夢。
可手機的振動聲讓她不能繼續思考,只能在恍惚中接起電話。電話是紀西阮打過來的,停頓了幾秒,才問她,
“你現在在哪裏?”
季青柚環顧四周,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值班室。”
紀西阮松了口氣,“是這樣的,我剛聽說,今天上午這臺肝移植手術定好的一助剛出了交通事故。”
季青柚愣住,莫名的無助傳過來,她竟然能夠冷靜地問,“嚴重嗎?”
“不嚴重,但肯定是沒辦法做手術了。”紀西阮回答她的問題,又說,“本來活體肝移植的手術時間不是很急,但其他人的時間都定好了,丁醫生讓我找人,我剛找了一圈,大家要麽就是不在醫院,要麽就是有其他手術抽不開身。”
“如果你不上,可能就要讓丁醫生一個人上了。”
“這樣恐怕會耽誤手術進度。”
說完之後,紀西阮安靜地等待着季青柚給出回應,本來只是不抱希望地問一下,可季青柚似乎只是思考了四五秒的時間,就給出了一個讓她意想不到的答案,
“好,你和丁醫生說吧,我準備一下。”
季青柚一邊說着,一邊從值班室桌上拿起這次肝移植手術的資料,昨晚從虞沁酒病房回來之後,她就翻出來看了看。
紀西阮遲遲沒有挂電話。
季青柚問,“還有什麽事嗎?”
紀西阮靜了幾秒,說,“你早就做好準備了吧。”
季青柚沒有說話。
“像今天這樣的事情以前也發生過,定好的手術改時間既讓患者重新提心吊膽一次,患者的病情也說不準會出現什麽新的狀況。”清晨的電話裏,紀西阮已經不再為這樣的事情感到驚訝,只有一種感慨。
很久以前,也是這麽一場肝移植手術。
原定的一助出了事,但病人的狀況比現在的林映香嚴重得多。還沒上過肝移植手術的季青柚臨危上陣,手術過程說不上順利,病人大出血,雖然後面解決。
但這件事的确給季青柚帶來了陰影,她開始沒日沒夜地研究,只要有肝移植手術,也就抓緊一切機會去學習。
到現在。
她已經成為了所有教授在做這類手術時,最喜歡用的一助。因為她總是知曉主刀醫生的手術習慣,跟得上主刀醫生的節奏和步驟,和教授們的配合也最佳。
她的确不是天才,只是習慣從失敗中總結教訓,在每一次學習中精進自己。
想到這裏,紀西阮覺得季青柚身上又多了一層讓人佩服的濾鏡,
“所以你就算沒有打算參與這次手術,也準備好了所有的手術資料,昨天一整個白天都在不斷地讓我量體溫,也給自己量體溫,讓我控制飲食別吃亂七八糟的不說,自己也跟着我嚴格控制,我以為你是為了陪我,結果是為了只有百分之一概率發生的事情在做準備。
“午休時間也比平時睡得久,聽人說你晚上在值班室也沒像以前一樣看資料,睡得比平時更沉……”
她明明心甘情願地認定自己為“膽小鬼”。
卻還是在這場戰鬥裏,做好了一切準備,好讓當子彈來臨的那一秒,她擁有為虞沁酒擋去子彈的資格。
清晨的值班室裏,陽光流溢,季青柚在窗前站着,手指摩挲着自己手上一直戴着的那塊腕表。
良久,恐慌和無措的情緒在她身上消散,她将腕表摘了下來,很端正地放置在桌面上,沒有否認紀西阮的猜測,只說,
“必要的時候,在她面前,我也可以是醫生。”
黎南梨手術那天,季青柚吃了三根阿爾卑斯棒棒糖,用來給予自己某種支持和力量。
那的确能産生某種效用。
可是。
當她面臨的手術對象是虞沁酒時,阿爾卑斯棒棒糖便沒有了任何效用。她沒有吃棒棒糖,而是去病房裏看望虞沁酒。
虞沁酒的目光在她的白大褂上晃來晃去,最後說,“我總算知道你昨天晚上說,你必須回值班室睡覺是什麽意思了。”
昨天晚上,那個來之不易的吻結束之後。
虞沁酒希望可以在這個晚上抱着季青柚睡,可季青柚卻沒有任何猶豫地拒絕。這讓虞沁酒感到不滿,可當時季青柚只是抿着唇說,一定要回值班室睡覺。
她沒有解釋原因。
虞沁酒卻沒有責怪她,只是在她的注視下,很安靜地閉上了眼。等虞沁酒睡着,季青柚也就回到了值班室,強迫自己調整好狀态。
“原來是随時準備好做我的季醫生。”虞沁酒目光帶笑地看着她。
再次從她這裏聽到季醫生這個稱呼。
季青柚不像之前那般輕松,有些說不出話來。
于是虞沁酒敞開懷抱,“要抱一下嗎?季醫生。”
季青柚很不想讓自己在此刻表現得需要像是被鼓勵的孩子,按道理來說,現在需要被撫慰的是虞沁酒。
可她還是抱了。
抱住她的虞沁酒,抱住她真真切切的虞沁酒,抱住她時隔十年之後再次擁有的虞沁酒。
“季醫生。”窗外嘈雜的汽笛聲響起,檸檬色的朝晖将她們兩個裹在一起,虞沁酒環抱住她,呼吸嵌進她的頸側,
“小的時候你很愛生病,動不動就感冒,要不就是過敏,我當時就想,要是沒有我在旁邊看着的話,你這個小病秧子該怎麽辦啊?”
“那個時候我還悄悄在心裏想,以後要是你再生病我就和你一起搬到醫院門口去算了,還想過要不要當醫生的,你不要不相信,因為我那個時候真的還偷偷查過當醫生的必要條件。可是,我覺得好像還是建築師更好一點,對吧?”
季青柚抱緊她,極為用力地說,“對。”
“過去的十年沒有我,你還是真的安安穩穩地過了十年,從我的小機器人,變成了我的季醫生。”虞沁酒拍了拍她的頭,聲音柔軟,
“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厲害啊?”
手術開始。
虞沁酒被注入麻藥,躺在了手術床上,閉着眼睛。而季青柚就站在她身邊,戴着頭巾和口罩,将自己罩住,拿着手術刀,将自己變成那個沒有表情的季青柚。
時間推進。
将取出來的部分肝髒送到隔壁受體手術室。結束的那一秒,季青柚與丁醫生對視一眼,恍惚地意識到,這次手術沒有發生任何意外狀況,竟然進行得異常順利。
出手術室之前。
丁醫生看她一眼,和其他人開着玩笑,“這次季醫生表現異常優異,我差點以為我才是一助。”
季青柚抿了抿唇,輕扯着嘴角想回應丁醫生的玩笑,可這一場手術似乎把她的所有氣力全都掏空。
她什麽也沒辦法說出來。
更何況是這樣輕松的語氣。
于是丁醫生拍了拍她的肩,什麽也沒說,就走了出去。剩下的只有收尾工作,季青柚屏住呼吸,将自己的背重新繃緊,将虞沁酒被打開的腹腔縫合。
有一瞬間,在手術燈的照射下,她注視着滿目的鮮紅,以及被被縫合的創口,竟然有想要落淚的沖動。
二助注意到了她的情緒,“季醫生,要不我來吧?”
季青柚只是搖頭,将心髒沉到了底,手上動作沒有偏移過,很穩很快速地,縫好了每一針。
手術徹底結束之後。
虞沁酒被推進了病房,麻藥還剩一段時間才能失效。季青柚注意着林映香這邊手術的狀況,在得知手術成功的消息後,她懸着的心髒落了下來。
簡單清洗過後,她回到虞沁酒的病房。
手術剛結束的她異常狼狽,渾身僵木,汗水沾濕了的幾縷發貼在頸側,可她來不及收拾自己,也不想收拾自己。
她握住虞沁酒的手,也只想握住虞沁酒的手。
秦霜遲過來看了一眼,拍了拍她的肩,本想喊她先去吃飯,可看到季青柚的樣子也沒能把這句話說出來,只将飯菜放在了一旁;紀西阮也悄悄來看過一眼,簡單地和她說了林映香的手術情況,便也識趣地走了出去。
在虞沁酒因為麻醉藥效用睡去的一段時間裏,季青柚盯着她安靜的睡臉,不停地想:
等虞沁酒醒來,她要和她說很多話,她要和她一起做更多的事情,簡單的事,困難的事,她都要和虞沁酒一起去做。
她要第一時間和她說,林映香沒事,手術很成功,她們又一起度過一個難關了。以後不管發生什麽,她都不會再放開她的手。
她要問虞沁酒有沒有什麽想要的,想吃的,想買的,只要虞沁酒開口,只要不會影響虞沁酒的身體恢複,她都會為虞沁酒買來。
不管虞沁酒和她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麽,她都要緊緊握住虞沁酒的手。
可是。
當虞沁酒的手指顫動的那一秒,當虞沁酒緩緩睜開眼,恍惚着,愣怔着,看着天花板的那一秒。
季青柚什麽都沒能說得出來,仿佛失語症卷土重來。
興許是因為麻藥還未完全褪去,虞沁酒看起來有些迷糊,眼皮阖上又閉了起來,呼吸很緩慢,手時不時地輕顫一下。
季青柚握緊她。
她看到了季青柚,發着愣,過了一會,她艱難地開口,說了幾個字。
季青柚沒能聽清,便湊過去聽。
距離拉近。
透過薄薄的氧氣罩,虞沁酒的呼吸緩慢地流淌在她耳邊,彰顯着存在感,一呼一吸間,節奏很緩慢地持續了一會。
季青柚聽到她迷迷糊糊地喊她的名字,
“季青柚。”
只有三個字,季青柚的眼底便澀得想落淚。她握緊虞沁酒的手,哽咽着給予回應,“嗯,我在。”
聽到這句話後。
虞沁酒像是松了口氣,很艱難地擡起手,摸了摸她的頭,緩慢地眨了幾下眼,愣怔地看了她許久後,聲音很虛弱地問她,
“世界末日……過去了嗎?”
季青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