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她虛幻世界裏的唯一具象◎
十八歲之前。
虞沁酒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足夠美好,家庭足夠富足,自己愛的每一個人都健健康康,有一個雖然工作忙但每次回來還是會給她帶禮物的爸爸,一個疼愛她每次都會把她的事情放在前面的哥哥,一個漂亮又溫柔并且不拘束她的媽媽……
還有一個與她生命粘連,需要她照顧并且永遠無條件站在她這一邊的季青柚,她完全可以依賴的季青柚,她不知不覺産生心動和喜歡的季青柚。
是什麽時候開始意識到對季青柚心動的呢?
是看到季青柚在給別人講題時微微蹙起的眉心,卻在給她講題時給她講上第十一遍仍然耐心十足的表情?還是在因為恐高從未坐過過山車這類刺激項目的季青柚,在她難過傷心的時候陪她坐了十幾次過山車?又或者是因為每次虞沁酒睡不着的時候,連說話都習慣只說幾個字的季青柚會給她反複地唱一首很奇怪的歌?還有每年梧桐飄絮的季節裏,季青柚都會幫她很溫柔地吹開糊到眼睛裏的梧桐絮?每次不管去哪裏,季青柚總會在前面等她?
虞沁酒無從得知到底是哪個準确的瞬間。
只知道,當她意識到自己想要擁有季青柚時,那種慌亂已經到了眼皮底下,甚至在她青澀的少女時期盤旋了許久。
也始終記得那一天。
炎熱夏日,操場上人群熙來攘往。體育課上了一半,虞沁酒晃了一大圈,找到在排球場長椅上躺着的季青柚。
日光透過樹影,在少女安靜的臉上搖晃出光圈,眼睫纖長,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臉映着輝光和陰影的界限,奶白色的有線耳機從耳邊順着延伸,掩藏在沾染上柔光的黑發裏,有一個戴在耳朵裏,另一個掉落在草地上。
季青柚在睡覺。
但不是很安穩,興許是陽光太刺眼。
也不知道找棵大點的樹。
察覺到這一點之後,虞沁酒匆忙尋找自己身上的所有物,最終将自己用來綁頭發的大號蝴蝶結摘了下來。
柔順的長發被風吹亂,從肩頭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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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翼翼地蹲了下來,将蝴蝶結高高舉起,形若蝴蝶的陰影随風飄揚,在季青柚的臉上流動,遮擋住刺眼的光。
虞沁酒不記得自己當時蹲了多久。
只記得,當她拿起季青柚掉落在草坪上的那個白色耳機,戴在自己耳朵上的那一秒,周傑倫在MP4裏唱,
/而我已經分不清
你是友情還是錯過的愛情/[1]
也記得,那後半節體育課。
周傑倫從《蒲公英的約定》唱到《半島鐵盒》,然後五月天從《私奔到月球》唱到《突然好想你》。
當時不覺得有什麽,可後來每次她在腦海裏反複回憶這個畫面時。
卻發現,那時季青柚的MP4裏只剩下周傑倫和五月天。在那天之前,她一直以為季青柚耳機裏只會有那一首苦到發澀的《後來》。
還發現,當她腿麻得開始盤腿坐在地上之時,不小心扯動了耳機線,于是阿信那一句“這星球天天有五十億人在錯過”[2]只唱到一半,戛然而止。
音樂消散,下課鈴響起,飛鳥掠過,人聲嘈雜。
季青柚睜開眼,睫毛輕顫,漂亮的蝴蝶陰影在她潤亮的雙眼裏掠過,她的目光停留在上方的蝴蝶結上,有一瞬間走神。
卻在下一秒輕輕阖上眼,很輕很輕地喊她,
“虞沁酒,上課了嗎?”
季青柚是個什麽樣的人呢?簡單來概括,就是極其沒有安全感,很難徹底相信一個人。
虞沁酒曾經見過她在午睡中無數次驚醒,也見過她在有旁人經過時猛地睜開眼,接着繃緊身體。
這樣的人,很難有完全相信他人的時候。
可很久以後虞沁酒發現,原來被她吵醒的時候,季青柚只要知道是她,就不會露出類似于防禦性質的反應。
這個關鍵點被發現得太慢,虞沁酒甚至懷疑,那時的季青柚自己也沒有發現這件事。
因為如果季青柚當時看她一眼。
就會發現她在季青柚睜開眼的那一瞬間,就慌張地一句話都沒說出來,也會發現她的心跳很快,快到她瘋狂眨眼掩飾自己的心跳,快到那個下午連上四節數學課,都沒能慢下來。
後來在漫長的四節數學課裏。
虞沁酒回憶自己在MP4裏聽到的那些歌,把所有歌詞全都回憶了一遍,得出一個足以裹挾她人生的結論:
有人說,在戰場上會願意為對方擋子彈,才會是最高級別的愛。
可她覺得,給季青柚擋子彈是一件完全不需要考慮的事情,完全就是她的本能反應。
原來,最高級別的愛。
在她這裏,已經變成一種本能。
綜上,在十八歲之前,虞沁酒就已經對自己的生活心滿意足,所以那時她為自己規劃了一個很完美的未來計劃。
如果季青柚喜歡她,那她就和季青柚并肩作戰,等上大學之後,要是在不同城市就來場轟轟烈烈的異地戀,讓她哥贊助她們異地戀的開銷,要是在同一個城市就來場甜甜蜜蜜的校園戀愛,等經濟獨立後一起出櫃,如果兩家大人不答應,那就到答應為止,畢竟有秦姐姐和她哥在前面替她們擋着,應該不會費很大的力氣。
如果季青柚不喜歡她,她就追她。找她哥和秦姐姐來助攻,只要季青柚單身一天,她就還有機會,但如果季青柚提前喜歡上了其他人,那她就當惡毒女配從中作梗去拆散她們!也不對,憑什麽她是女配,她就是女主角,除了她,應該沒人能當另一個女主角了。
僅靠四節數學課的時間,她就已經想好了所有的計劃,甚至決定在高考之後表白,因為不能影響季青柚學習。
可是。
可是。
可是。
人生的轉折通常來得毫無預兆,三個“可是”标志着虞沁酒所有人生計劃的崩塌,甚至将她之前的十八年人生完全摧毀。
畢業典禮那天結束後,她趁着醉意親了季青柚,在原本的表白計劃裏,是沒有這個親吻的。
她覺得自己要做個有分寸的人。
可大概酒意上湧,她沒能忍住,還沒表白之前就親了季青柚,之後也因為失去意識沒來得及表白。
身體栽倒之前,她繁雜的思緒只剩下一句話:
好軟,明天要再親一下。
如同世界上所有的約定在實現之前都會被注銷。
她沒能等到明天。
當天晚上林映香就出了車禍,送入醫院時昏迷不醒,在省外讀研究生的虞睦州急匆匆地趕回來,抱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她。
她始終記得。
虞睦州在她身邊,寬大的肩罩住她的陰影,反複地和她說,“哥在呢,沒事,沒事的,會好的。”
季青柚慌裏慌張地将她送來醫院,她哭着抱住季青柚,季青柚當時僵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緩慢平複,最終還是輕輕拍着她的肩,和她說,
“虞沁酒,你不要太難過。”
“難過的話,連你自己都要躺在病床上了。”
那時,虞沁酒連過度悲傷的勇氣都沒有,因為醫生說她的情緒不能太激動,否則就很容易出現上次那種狀況。
醫院很多人,她不能哭到像上次那樣抽搐。
于是她只能攥緊季青柚的衣袖,埋在季青柚的頸下,無聲無息地掉眼淚。如果苦痛在那個瞬間停止,至少她還能明确地感知到自己的痛苦,像刀片一刀一刀地往下割,鮮血淋漓。
卻始終能治愈。
至少虞睦州和季青柚會将護住,她的傷口能恢複,林映香也能從這一場車禍中清醒過來,緩慢恢複。
計劃暫時被中止。
但虞沁酒沒有放棄。
悲傷在林映香清醒的那一刻開始減緩,她每天去醫院,看着“承載希望,健康起航”[3]的标語,許願讓林映香一天比一天好。
也許是她太誠心。
或許是她每次許願都雙手合十,倒數三秒。
又或者是季青柚也每天許願,和她的願望堆疊,也就讓這個願望真的緩慢實現。
林映香的身體狀況的确在恢複。
可醒來之後,她極少說話,只沉悶地看着窗外,不願意理出現在病房的任何一個人,除了虞沁酒。
在虞沁酒獨自一人出現之時。
林映香會靜靜地凝視着她,撫摸她的臉,然後看着她流淚,臉上的表情很矛盾,有絕望,也有掙紮,更有一些虞沁酒當時讀不懂的情緒。
虞沁酒很難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可虞睦州安慰她,至少林映香的身體狀況在好轉,一切其他的都等出院再說。
虞沁酒覺得虞睦州說得對。
可當時的林映香對虞睦州很兇,每次虞睦州一出現,林映香就會大吼着把所有的一切砸向他。
虞沁酒不明白,每次想為虞睦州說話。虞睦州都只是擋在她前面,然後低眉順眼地把所有被砸落的一切撿起來,頂着頭上的淤青,
“媽,你得多吃點,病才會好。”
如果虞沁酒當時的想法再大膽一些,就會在這種時候,發現林映香攥緊床單的手已經冒出青筋,也會發現虞呈在那兩個月極少出現在醫院裏,更會發現自己家裏的保姆阿姨已經換了人……還有更多更多的細節。
可她當時只顧得上在醫院陪林映香。
因為除了她,林映香不願意和任何人說話,甚至在面對她時,也只是以淚洗面。虞沁酒懷疑那時的林映香因為車禍産生了抑郁症,可她不知道原因。
直到。
有時候這是一個很可怕的詞,意味着下一個轉折點,又在人生的不經意間來臨。
那是林映香即将出院的前一天。
虞沁酒回到原本空蕩蕩的家裏。那個時候,虞呈應該在公司,保姆阿姨應該不在家,虞睦州應該在醫院的走廊裏坐着,靜靜地陪着林映香。
可是,空蕩蕩的房子裏有人。
兩個人,躺在虞呈和林映香的卧室裏,在挂着虞呈和林映香結婚照的床下。
皮膚和被子摩擦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幾句她很難聽懂的話,或許是在看到那個畫面時,她的所有感官已經全都失去效用。
她認得出來那兩個人。
一個是虞呈,從小喊她小公主的父親。
一個是她家的保姆阿姨,給她親手制作了很多個蝴蝶結的保姆阿姨。
虞沁酒就已經徹底麻木,無法分辨這個世界到底是虛幻還是真實,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所有行為。
按照電視劇裏演的,她應該沖進去大鬧一場。
但偏偏,她沒有。
就像個沒用的落敗者,落荒而逃。她承認,在那一刻,她很對不起林映香,所以她在下樓梯之前止步。
像活生生被釘在火災現場的木樁,只能眼睜睜看着周圍的世界崩塌,她該哭的,可崩塌的慌張将她的眼淚捆綁,只剩下幹癟的身軀,燃燒掉自己前十八年的人生。
在陽光四溢的樓梯間。
她站了許久,空蕩蕩的房子裏越來越安靜,但她憑空産生幻覺,好似皮膚和被子摩擦的聲音再也揮散不去。
直到。
又一個轉折出現。
本該待在醫院的虞睦州,背着包,在登上臺階的那一刻,擡眼與她對視,目光偏了一下,落到虛掩的門上,又落到她木然的表情上。
她出聲,喊虞睦州“哥”,眼淚卻不停地往下掉,不管她怎麽擦,都擦不完,就像是肺裏有個榨幹眼淚的機器,不停地擠壓她依存的所有空氣。
那一刻的虞睦州顯得很陌生。
他掏出紙巾遞給虞沁酒,卻沒有像在醫院那樣說“哥在”,只靜默地坐在她旁邊的臺階,揉了揉眉心,佝偻着背。
像個裝滿心事的篩子。
說一句,就漏一件事出來。
說一句,就将虞沁酒前十八年的人生擊碎一點,直到所有的一切完全被擊碎。
“你知道了?”這是他的第一句話。
虞沁酒很難理解這句話,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虞睦州又笑了一下,一種自嘲的笑,“他們在裏面吧?”
這是他的第二句話,彰顯他知道的一切。
虞沁酒覺得這個世界都陌生,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呈現出什麽樣的表情,來應對這樣的場面。
她嘗試着發出聲音,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好似喉嚨被活生生堵住,僅留一絲縫隙供以呼吸,可那時候她仍然還在想,原來季青柚過敏的時候是這種感覺。
眼睜睜看着自己肺裏的所有空氣流失。
虞睦州看着她,興許是早就料到了有這一天,眼神很平靜地和她說,
“媽出車禍那天,也是因為看到了他們在裏面。”
這是他說的第三句話。
虞沁酒産生幻覺,開始感覺自己綁在頭頂的蝴蝶結活了,撲簌簌地扇動翅膀,帶動流動的風,颠倒了世界。
緩慢飛動,停留在了她脖子上,始終不肯離去。
虞睦州說第四句話時,蝴蝶在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停留在了她脖頸上,趕不走,也不肯離開,讓她脖頸開始無端發癢。
說這句話時,虞睦州自己竟然也落淚,他說,
“裏面那個女人,才是我的親生母親。”
那個異常炎熱的夏日,虞沁酒在樓梯間站了很久很久,虞睦州就在她旁邊坐着,抱着頭哭,哭了很久很久。
真奇怪。
他明明知道一切,卻哭得比她更傷心。
他明明知道一切,卻仍然喊林映香媽,仍然每天去醫院報道,将虞沁酒視作自己最疼愛的妹妹,在林映香出車禍和她說“哥在”……
他明明知道一切。
從那天開始,那只扇動翅膀的蝴蝶一直沒有飛走,時常出現在虞沁酒脖頸上。
蝴蝶出現,只要不拿東西阻擋,她就會感覺那一處很癢很癢,她就會發了瘋似的去撓,去摩擦,她想趕走那個可怖的蝴蝶,想讓自己重新掌控身體。
但是,她做不到。
就像林映香醒來的那一刻,除了哭之外也說不出任何話,甚至也無法和她訴說任何,因為無從說起。
要說什麽才能減少對她的傷害呢?
說爸爸帶回來的養子,號稱是老朋友兒子的虞睦州,其實是爸爸的私生子?
說從她出生起就抱過她的保姆阿姨,是爸爸的出軌對象?
說爸爸和媽媽結婚後又和自己的“初戀白月光”重逢,認為自己和她才是真愛?
說爸爸從來沒愛過媽媽?
這些話,要林映香怎麽對天真爛漫的她說出口呢,要林映香自己怎麽接受呢?
虞沁酒不記得那天是怎麽結束的。
只記得,她最終被從外公外婆家趕回來的季青柚發現,渾身發着抖,倒在季青柚柔軟細膩的懷抱裏。
只記得,當時季青柚把給她帶回來的氣泡水扔在地上,透明液體浸透地面,發出細微的碎裂聲,像一種無聲的破碎。
季青柚很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地喊她,最後将她背起,在那個炎熱的夏日,季青柚流了很多很多汗,幾乎要把衣領浸透。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
她隐約間看到,停留在脖頸上的蝴蝶變成了很多很多個,在天空中飛舞,在模糊光線裏搖曳,密密麻麻的,輕輕扇動翅膀,就将她原本堅固的世界劃得七零八落。
關于未來計劃裏的每一個詞,都開始崩塌。
虞沁酒甚至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和表情應對,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未來到底還剩下什麽?
十八年人生就此變成海市蜃樓。
那一年發生的事情太多,多到虞沁酒那些鋪墊好的人生計劃,沒有一件可以完成。
強勢的小姨從英國趕回來,強逼着林映香和虞呈離了婚,很幹脆利落地分走虞呈的一半財産,帶着将脖頸被劃得七零八落的虞沁酒,一起去往了英國。
去往英國的飛機上。
漂亮的空姐給虞沁酒遞上了一杯青柚汁,她喝了一口,眼淚開始不斷地往下掉,像一根根連在一起的透明細線,滴落在杯子裏,泛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虛幻的一切開始破碎。
回到真實。
被季青柚背着去往醫院,在醫院醒來的那一天,她恍惚間睜開眼,病床前有個身影,落寞地被光投射着,肩膀纖細,背挺得筆直。
很朦胧。
但她知道那是季青柚。
季青柚在注視着她,很久很久。
在她睜開眼的第一秒,握緊她的手,給予她充盈一切的力量,帶來異常有安全感的柔軟清香,給予她一個最安穩最溫柔的擁抱,在她難以啓齒自己看到的一切的時候,輕輕地和她說,
“我會在的,虞沁酒。”
那天,虞沁酒在季青柚的懷抱裏哭了很久很久,将自己看到的一切宣之于口,将自己所有痛苦在季青柚面前剖析。
她明白。
就算關于未來的計劃完全崩塌。
季青柚,也會是她虛幻世界裏的唯一具象。
飛機上響起遭遇氣流即将在最近機場臨停的通知時,虞沁酒從這場漫長的夢裏醒來。
從十八歲的那個夏日開始,直到現在。
這個夢境一直伴随着她。
很難被遺忘。
但每次,都會在同一個場景裏結束。
昏暗的病房裏,虛幻的蝴蝶在她的視野裏飄蕩,季青柚抱緊她,柔順的發與她捆綁。
在無數次這樣的場景重構裏。
虞沁酒幻想自己也是一只脆弱蝴蝶,柔軟的季青柚并不懼怕她,也不欺騙她,将她抱住,護住她幾乎被折斷的背脊,一字一句地,真切地,在她身邊,和她說,
“我會在的。”
會在嗎?
會在的。
就算她們分開十年,季青柚也經常像這樣,出現在她的夢裏,将她從那一天救出,将萦繞在她身邊的蝴蝶趕走,寂靜又溫柔地陪伴着她。
但是,十年過後。
虞沁酒仍然要和季青柚分開。
黎南梨趕來機場送別,不解地問她,“為什麽季青柚又沒有來送她,為什麽她說好的兩個月假期提前結束?”
虞沁酒靜默地坐着,将整張臉埋進圍巾裏,只露出一雙眼。就像十年前離開南梧時一樣,眼底的情緒照樣讓黎南梨讀不懂。
“因為痛苦不會憑空消失,只是被轉移了。”她很艱難地說出這句話。
她當然想和季青柚保持緊密聯系,甚至想讓季青柚永遠留在她身邊。就算比起十年前,她們各自都長大了十歲,擁有了掌握自己生活的權力。
可一切還是一樣。
虞沁酒很難将自己治好,無法安然度過南梧市的炎熱夏天,粘連生命的苦痛無法被治愈,過了十年,也仍舊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虞睦州和虞呈,無法真正留下來與林映香分開,不能讓林映香因為她回到這個地方。
前天。
虞睦州找到了她,像十年前那次一樣跪着哀求她,只要在婚禮現場出現喊她一聲哥哥,就能讓公司說他是“私生子”的閑話消失,他說讓她為秦霜遲想一想。
虞沁酒木着臉,疲憊地讓虞睦州滾,沒有答應這樣醜陋的要求。
但所謂的拒絕并不會讓她的痛苦減少。
一整個晚上,她睜着眼睛,思緒掉入由可怖想象編織的蜘蛛網裏,她試圖尋求Salist的幫助,也突然很想回到林映香身邊,就像個無助的小孩很需要媽媽的懷抱。
可她只是靜默地躺在冰冷的床上,發着抖,止不住地産生心悸,胸口和後背都連着一塊疼,最後悲哀地發現她連自己的健康都難以承擔,更難以改變現狀。
她想到季青柚沒有回去吃年夜飯,而是陪她在大雪天裏找酒的那天晚上,忽然明白,也許她是錯的,她不應該回來,如果她不出現,季青柚的生活會依然平靜,就像這十年間所度過的一樣。
季青柚會因為沒有她,而慢慢習慣與虞睦州相處,如果虞睦州還算有良心的話,就不會讓季青柚和她産生一樣的痛苦。
秦霜遲也會因為沒有她,不會在自己丈夫和妹妹之間感到左右為難。
她不應該奢求太多。
她不是一個健康的、情緒穩定的人,停留在這裏會讓她痛苦,那她也更不應該,試圖讓季青柚留在自己身邊,讓季青柚和她一起陷入這種痛苦之中。
那天晚上,看到沉睡過去的季青柚之時。
虞沁酒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意識到了季青柚沒有去和家人吃年夜飯,那天,她仍舊試圖欺騙自己。
可現在,第二次這樣的情況發生。
與她一起的時候,季青柚竟然拒絕參加家裏的宴席。她不能與虞家安然共處,也不能讓季青柚就此陷入二選一的困境。
她能猜到以後有第三次,有無數次,例如秦霜遲和虞睦州的孩子出生,季青柚會拒絕探望,會因此和秦霜遲的關系出現裂痕;例如以後的無數次年夜飯和重要節日,季青柚會拒絕出席;例如虞呈和顧夕的第二個小孩大學畢業,進入季青柚的醫院當醫生,季青柚也許會從醫院辭職,也許會抛棄一切……
如果她繼續留下來,就會發生很多很多這樣的事情。
會讓虞沁酒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會讓季青柚将自己的人生徹底打碎重組的事情,會讓季青柚比過去更痛苦的事情,會讓季青柚陷入痛苦之中的事情……讓虞沁酒無法承擔的事情。
她不該放任繼續發生的事情。
就算季青柚在做這些選擇時很堅定,但也并不意味着,季青柚不會因為這些選擇而痛苦。
哪怕她也覺得季青柚應該選擇她,哪怕她可以陪伴季青柚久一點,再久一點。
她都可以讓自己忽視這些。
可是,虞沁酒不可能永遠留下來。
她不能因為短暫的停留,就讓季青柚為她抛棄一切。
平心而論。
十八歲的某一個瞬間,虞沁酒想過要把季青柚綁架與她私奔到英國。她們之間的聯系太過緊密,一旦分開,就像是一種硬生生從生命裏将對方剝離開來的痛。
可她不能。
因為她沒有這個身份,沒有這個資格。
因為季青柚說不記得畢業典禮後的那個吻,因為她們只是陪伴彼此前半段人生的……朋友。
因為她連自己的生命都沒辦法保證可以承擔,自然也無法保證,以一個“好朋友”的名義,去承擔季青柚以後的人生。
就算她喜歡她,也不能以這樣的名義,以這樣不完整的自己,就此綁架季青柚的生命。
很早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注定。
她未來計劃裏的每一個人,都難以按照她的計劃進行,都有自己的人生軌跡,都難以和她一直同路。
人生被按下暫停鍵的,有她一個就夠了。
意外的是,在飛機即将起飛之前,虞沁酒将這些想法在腦海裏完完整整地過了一遍,卻沒有哭。
她這些年很少放任自己哭出來。
特別是在公共場所。
就算忍不住,也會提前戴好口罩。
但意外的,她的眼淚開始變少,好像季青柚才是她的眼淚釋放按鈕,看到季青柚,那些眼淚才會像以前那般洶湧。
季青柚不在的時候。
她幹涸的身體,很難再生産出大量的眼淚。
剛經歷過癌症手術的黎南梨還未完全恢複,卻還是像十年前那樣,趕到機場為虞沁酒送別,甚至又在她即将離開之前,遞來一個老舊的蘋果手機。
蘋果4,2012年的爆款。
後面貼了一張小小的兔子貼紙,寫着JQY三個字母,是虞沁酒很久之前用于與黎南梨的DV交換的手機。
“不知道還能不能開機,可能就算開機賬號什麽的應該都沒辦法登上去了,我當時本來想給季青柚的……”黎南梨有些猶豫地說着,“但那天晚上我去找季青柚,她們家沒有人,後來暑假我又去找了幾次,季青柚都不在,直到後面季青柚去讀大學,我都沒能見到她。”
“前幾天在家裏翻出來了,現在還給你。”
虞沁酒沒想過這個手機會被黎南梨保存,她滞緩地擡起手接過,機場沒有條件為手機充電,黑漆漆的小塊屏幕裏倒映着她蒼白的表情。
臨走之前。
黎南梨眼睛發紅,抱了抱她,在她耳邊,很真摯地和她說,“謝謝你,虞沁酒,你和季青柚是我見過世界上最美好的兩個人。”
虞沁酒回抱她,“哪有誇我還順帶着要把季青柚帶上的。”
大概是因為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相聚,黎南梨很難因為她輕松的玩笑笑出來,只緩緩拍了拍她的背,送予她離別祝福,
“以後都要快樂一點,加油。”
虞沁酒眼眶一熱,與南梧的一切告別,
“好,你也是。”
飛機起飛,卻又在空中遭遇氣流,不得不在臨近機場停留,她打開手機,莫名其妙地打開與季青柚的聊天框。
發着呆。
思緒回籠的那一刻,她平白冒出一身冷汗,腳下的土地像是憑空塌陷,幻覺讓她掉入可怖的洞裏,敏感的神經末梢在發着抖。
好像某種暗示。
她還沒來得及删去對話,林映香的頭像就響起,接通電話的那一秒,她還沒反應過來,卻聽到林映香說,
“我和Brittany馬上回國,你先不要回倫敦。”
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林映香嘆了口氣,“秦白蘭還不知道他不是我生的吧,剛打來一通電話把我罵得一頭霧水,我還沒怎麽聽懂呢,她就蹦出一句……”
“你兒子在婚禮當天被發現出軌,怎麽對得起我女兒?”
她在電話裏冷笑,“我才反應過來,啊,虞睦州這臭小子,還給我當了二十多年的兒子。”
挂電話的時候。
虞沁酒渾身發冷,像是有卷着雪花的龍卷風從機場飄過,平白無故地卷走她所有的體溫。
她用着最快的速度,買到飛往南梧的機票。
虞睦州怎麽能做這種事。
虞睦州憑什麽做這種事。
虞睦州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比起這些問題。
虞沁酒更想讓所有的一切全都破碎,不管是虛幻也好,還是真實也好,都應該被摧毀。
可當再次坐上飛機之時,空姐給她端上一杯青柚汁。
她的眼淚來得毫無征兆,一顆一顆地往下滾落,浸透她脖頸上的圍巾,打濕停留在她脖頸上的脆弱蝴蝶。
至少摧毀的不能是季青柚,也不能是虞沁酒自己——因為子彈來臨的那一刻,她是要給季青柚擋下的。
飛機降落之時,已經到了深夜,虞沁酒的手機沒電自動關機,她在這座熟悉的城市橫沖直撞。
說不清楚到底要找誰。
找秦霜遲?她應該和她說些什麽?對不起?還是你活該?
找虞睦州?她怕她會控制不住自己,然後幹脆拽着虞睦州的衣領從樓頂躍下,然後與他同歸于盡。
找季青柚?她應該去找季青柚,也很想很想很想去找季青柚,可她沒能找到。
不在家,也不在醫院。
手機沒電自動關機,打不了電話。
于是她打上一輛出租車,讓司機開着車路經不同的路段,急切地尋找季青柚的身影。
在偌大的南梧市,這種找人方式如同大海撈針。
但虞沁酒沒有別的辦法。
直到。
她迎來人生的第四個轉折。
夜晚的風很大,她坐在出租車上,都能被吹得冰涼刺骨。出租車路過一條明亮的街,她在這條陌生的街道看到了自己留給季青柚的那輛車,墨綠色的甲殼蟲。
路燈搖晃,視線逐漸開始聚焦。
車後的長椅坐着一個纖瘦的身影,背對着她,彎腰低頭,大衣被揉皺得像是剛從火災裏逃出來的人。
是季青柚。
靜靜地坐在長椅上,手裏不知攥着什麽東西,旁邊放着一塊蛋糕,蠟燭被點燃。
季青柚在許願,卻一動不動。
讓虞沁酒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天,季青柚喜歡的小貓被以屍體的形式發現,她也是像現在這樣,彎着纖薄的腰,好似随時都能被折斷。
被風吹亂的長發好似織成的網,将季青柚直不起來的身體捆綁,以一種很難熬的姿勢将她綁住。
虞沁酒不知道季青柚要保持這樣多久。
只覺得那些密網也延伸到了她這裏,綁住她的心髒,她說不清從季青柚那邊延伸過來的情緒,到底是遺憾,還是憤怒……
亦或者是,兩者都有。
她只覺得痛,每走一步,離季青柚越近一步,密網就将她的呼吸捆緊,緊繃到很難有一絲一毫的縫隙留存。
她站到季青柚面前,巨大的冷風将她們的發同時掀起,将她們裹在同一片繭中。她僵着手指,将自己的圍巾取下,給季青柚戴上。
然後抱住季青柚,很輕很輕地喊她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
她甚至不知道季青柚到底因為什麽在難過,也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安慰季青柚。
但是在她抱住季青柚的那一秒,風開始變大,季青柚擡眼看向她,漆黑的瞳仁逐漸濕潤,卻慢慢貼近,抱住她的腰,将自己所有的重量依附在她身上。
虞沁酒松了口氣,至少季青柚在這種時候仍然願意擁抱她,就說明,季青柚沒有因為這件事而與她産生嫌隙。
她有些猶豫地擡起手。
在寒冷的冬夜,動作很輕地撫摸着季青柚的發,這個動作持續了幾秒鐘的時間,卻又在一次擡起之後,被季青柚攥住手腕。
力道有些重,但不至于讓她痛。
她盡量放緩自己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