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季醫生,好不好啊◎
“因為你是個很好的醫生。”
在回憶完那天的季青柚之後,陶幸子給出了這個答案。
雖然當時她沒聽懂季青柚說的那句話,雖然那時實習期太短,她連季青柚的聯系方式都沒加上,雖然重新來到這家醫院這個科室,她聽說了很多別人對季青柚的評價,但她還是無比确信這一個早就被她認定的事實。
季青柚不太認可陶幸子給出的理由,她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喝了一口又一口,陷入了沉思。
“季醫生。”陶幸子微弱的聲音傳過來,帶着濃厚的鼻音,“其實我很久之前就來普外科實習過一個月,雖然你可能對我已經沒什麽印象了,但是當時你……”
“陶醫生。”季青柚打斷了她的話,喉嚨滾動幾下,語氣很輕描淡寫,“你也是個很好的醫生,是我見過為數不多的,會哭完馬上抹眼淚繼續埋頭幹,會在休息日趕到醫院給患者過生日,會和脾氣上來了的家屬心平氣和地溝通還拍着他肩安慰的好醫生。”
說着,她看到陶幸子泛紅的眼,抽了張紙巾遞過去,
“我記得你,但是我不可能會因為這種理由喜歡你。”
陶幸子癟了癟嘴,豆大的眼淚落下來,“我知道的,季醫生,你肯定不會喜歡我,你能說這麽多話安慰我就已經很不錯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季青柚平靜地摘下眼鏡,漆黑的瞳仁裏沒什麽情緒,“我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厭的食物是什麽,我最喜歡的食物是什麽,我吃飯的時候有哪些習慣,我最喜歡的顏色,我最讨厭的顏色,我的愛好是什麽,我晚上睡覺的時候有什麽習慣,我的強迫症有多嚴重,我的易過敏體質有多嚴重,我的家庭有哪些人,我的缺點……”
一連串的問題說出來,陶幸子愣住,眼淚都縮了一大半進去。
季青柚重新把眼鏡戴上,說,“你以為你自己喜歡我,實際上你只是基于醫生這個身份,以及當時初出學校的不安,為我加上了一層濾鏡。”
“你對我一無所知,是真的喜歡我嗎?你确定如果你足夠了解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者你不知道的另外一面,還會覺得自己喜歡我嗎?而且就因為覺得我是個好醫生你就喜歡我了,這是不是太簡單了呢?”
在這些問題被提出之後,陶幸子被她繞了進去,也陷入了懷疑自己的困境,迷迷糊糊地想了好一會也沒想起一個所以然來。
最後只能恍惚地起身和她告辭,沒能吃上這一頓單獨兩人的飯。
Advertisement
季青柚沒有馬上走。
餐廳氛圍濃厚,還有歌手駐唱。臺前坐在高腳椅的女歌手,用着缱绻溫柔的嗓音,唱着一首老歌,劉若英的《後來》。
她喝了口水,歌手唱到那句經典歌詞,有人興起,在下面輕着嗓音附和,亦或者是輕微搖晃擺手。
季青柚沒有加入,只靜默盯着窗外飄搖的雪花,指尖輕輕摩挲着手裏的玻璃杯。
她很安靜。
直到有個纖細高挑的身影映在了玻璃窗上,淺棕色廓形大衣,松垮的腰帶襯出柔軟的腰線,脖頸上系着藍棕格紋厚絨圍巾。
是虞沁酒。
并且又是一條新的圍巾。
虞沁酒真的很喜歡戴圍巾。
虞沁酒的身影與她在透明昏暗的玻璃窗裏對視,在明亮黃燦的燈光下搖晃,仿若置身于薄薄的鏡片世界,一戳就會碎。
有咳嗽聲傳來,虞沁酒的身影便晃了晃。
季青柚轉過去,小腿不小心撞到桌角,發出一聲悶響,她不覺得痛,只發現咳嗽的并不是虞沁酒,便松了口氣,“你怎麽天天在醫院附近晃?”
“對啊,我怎麽天天在醫院附近晃呢?”虞沁酒說着,便慢悠悠地在陶幸子剛剛坐過的位置坐下來,微微往後靠,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要是我說是純偶遇,季醫生會信嗎?”
“為什麽不信?”季青柚說。
虞沁酒歪了歪頭,露出修長牛奶般滑膩的脖頸,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水。
“好吧,其實是偶遇,但是我好像有點故意。”她說得輕巧,好似不打算為自己找借口,“昨天聽到有人約你今天吃飯,本來想着一定要來看看熱鬧,真的不知道你們在哪吃飯。”
“就随意來碰一碰運氣,結果就遇到了。”說着,她彎眼笑了笑,聲音很輕柔地問,“季醫生,你說這算運氣還是算人為?”
“都有。”季青柚給出的答案很無趣。
虞沁酒卻還是笑,“就知道你要這麽說。”
“這麽多年,還是一樣。”她說完這句,翻開了菜單細細查看着,聲音放得極輕,“連拒絕人的套路,都還是一模一樣。”
“你是個好同學,但你真的了解我嗎,你了解我之後就不會喜歡我了。”
“你是個很好的人,但你真的喜歡我嗎?”
“你是個不錯的人,巴拉巴拉巴拉……”
她碎碎念念着,聲音卻很輕,說到“巴拉巴拉”幾個詞語時,嗓音裏含着幾分笑意,多了幾分少女時期的輕俏。
最後,她點好單,再看向季青柚的時候,用一句話總結,
“季醫生,你真是一點也沒變,還是這麽喜歡發好人卡。”
“你好像有點變了。”季青柚望着她,不太願意承認這個事實,可還是說了出來。
“嗯?”虞沁酒怔住,頭頂搖搖晃晃的燈光親吻着她飽滿的臉頰,“我哪裏變了?”
季青柚抿着唇,有些說不出來,
“才過去兩分鐘不到,你喊了三次季醫生。”
虞沁酒定定地看着她,明亮的燈光在她眼尾淚痣下側投出一層陰影,似是燃燒的水光。
“季醫生”這個稱呼的出現,讓季青柚覺得和虞沁酒的關系變得遙遠。雖然,她們本該穩定如萬年鐘表的關系,早在分開的那一年就被她破壞,但十年過去,虞沁酒有着看起來順利、耀眼的經歷,也許早就忘了那一年發生的小插曲。
季青柚當然希望她們的關系不會發生偏移。可她也知道,這只是她的妄想,沒有兩個人能在十年後重逢,關系仍舊一如往常。
意識到之後,她打算開口解釋,卻也沒打算根據虞沁酒的職業喊她虞工。
卻聽見虞沁酒開了口,聲音很輕,語氣有點複雜,也有點委屈,
“人家都喊你季醫生,我也想喊一喊,不行嗎?”
季青柚愣住。
服務員在這時候端了菜上來,她慌忙讓開。
卻不小心碰倒了水杯,熱茶潑到了手上,她下意識地護住手表。
卻在看到虞沁酒望過來的眼神後,緩慢地松開手,抽了張紙擦了擦手表上的茶漬,解釋,
“才戴了一天,我不想弄髒。”
她的動作很輕,也很集中注意力處理手表,可餘光還是注意到了虞沁酒盯着她的目光。
似是籠住她的綿密氣泡,密密麻麻的,讓她耳邊似是響起了噼裏啪啦的碎裂聲。
過了幾秒,對面傳來輕微的嘆氣聲。
纖細白皙的手指覆了上來,裹着綿軟的紙巾,給她細細擦拭着。
她抿唇,耳朵有些發燙,聽到虞沁酒柔潤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幸好不是燙水,外科醫生的手可是很重要的。要是因為我一句話就弄壞了,我是會愧疚一輩子的。”
擦完了,虞沁酒又彎起了月牙眼,偏淺瞳仁裏的水光搖來晃去,說,“季青柚,陪我吃頓飯好不好。”
她沒有再喊她季醫生。
季青柚想了想,說,“你還是可以喊我季醫生。”
“那你最希望我喊你什麽?”虞沁酒問。
季青柚靜默一會,再開口的時候也沒有弄清自己心底的答案,只說,“都可以。”
虞沁酒笑出聲,“那就先吃飯。”
季青柚點點頭。
這一頓飯很安靜,大部分時候都是虞沁酒在說,季青柚聽着,時不時給出反饋,極其符合她們小時候的狀态。
大部分也是虞沁酒在說,季青柚默默聽着。虞沁酒小時候也愛碎碎念念,話特別多,能從聽說2012是世界末日說到自己家裏其實養了一條很兇的狗狗,季青柚問她什麽時候養的,養了多久。
她說,1994年6月24日下午5點34分開始養的,養到了現在。
後來,每次有人說季青柚壞話,虞沁酒都會說自己家裏有條管不住的狗狗,說誰欺負她們兩個就把狗狗放出來。
十歲的虞沁酒奶聲糯氣,威脅人的時候甚至還要說“狗狗”。
可季青柚班上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個好朋友叫虞沁酒,虞沁酒家裏有條惡犬,不但不聽話,而且咬人賊痛。
但沒有人知道,那條惡犬不僅是虞沁酒編出來的,竟然還就是她本人。因為沒人會這麽不拘一格,将自己形容為一條惡犬。
過了這麽多年。再聊起這件事的時候,虞沁酒自己都笑得喘不過來氣,卻還要裝模作樣,認真地說,
“我家裏真的有條很兇的狗狗。”
季青柚心想,真的才怪。
嘴裏卻說,“你咬人确實挺痛。”
“真的很痛嗎?”虞沁酒有點懷疑。
季青柚慢條斯理地切着餐盤裏還剩一半的牛排,擡眼看她,“你說呢?”
虞沁酒陷入回憶,“好像是有點,我記得那時候我有次來大姨媽疼得地上滿地打滾,實在沒忍住咬了你一口,你哭得比我還厲害。”
季青柚不打算承認,“我沒哭。”
虞沁酒卻自顧自往下說,“那是你過了十歲之後第一次哭這麽厲害吧,把我吓得姨媽都不敢痛了。”
季青柚抿唇,想把這個話題跳過去,“不是。”
虞沁酒擦了擦嘴,體貼地轉移話題,“你吃飯還是這麽慢,我正好去衛生間補個妝。”
季青柚手中的動作頓了頓,她盯着自己盤子裏還剩下一半的牛排,又将目光落到虞沁酒足以讓人一眼就驚豔的臉上,說,
“你還是這麽愛漂亮。”
本來就已經很漂亮了,又這麽愛漂亮。
就更漂亮了。
虞沁酒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從步入少女時期開始,就深知怎樣的妝容和穿着,能讓自己本就吸引人的美貌發揮到極致。
對季青柚而言,愛漂亮,也從來都是一個褒義詞。
虞沁酒對她的評價不可置否,只微仰下巴笑了笑,
“那我還得謝謝季醫生誇我。”
虞沁酒去補妝的兩分鐘後,季青柚就吃完了剩下的牛排,已經涼了,味同嚼蠟,但她不喜歡浪費食物。
順帶着喊來服務生結賬,服務生友好地給她推薦今天的結賬優惠,“我們餐廳有和POP MART合作,女士你可以在賬單上掃碼,中獎可以到前臺領對應的盲盒哦。”
結賬後,季青柚在賬單上掃碼,琳琅滿目的盲盒商品跳出來,界面顯示她未中獎,虞沁酒出來的時候,她的手機仍然停留在盲盒商城頁面。
目光停留在某套盲盒中的一個。
可能說出去會讓人難以置信,也會讓人覺得她人設崩塌,但其實,她有針對模型和玩具的搜集癖。
“我剛剛去結賬,服務生說你已經結過了。”
頭頂飄來輕軟的聲音,語氣有些抱怨。季青柚擡頭,發現虞沁酒的表情略有責怪。
季青柚站起身,穿上大衣,系上圍巾,“你特意來找我,當然是我請比較合适。”
“誰說我是特意來找你了?”虞沁酒反問。
季青柚愣了幾秒,抿唇,躲開虞沁酒似笑非笑的視線,
“下次你請就好了。”
過分熟絡的一句話從季青柚的嘴裏說出來,她有些驚訝,可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畢竟她也不知道虞沁酒會在國內待多久。
說這種話,并不一定合适。
可虞沁酒卻跟了上來,推開門的一瞬間,寒風撲面,她微微眯了眯眼,回頭朝季青柚笑,說,
“好啊。”
晚飯吃得有些慢,已經到了夜晚最熱鬧的時候,對面的醫院仍舊燈火通明,時不時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
她們并排走着,沿着醫院外的一條路。路上的雪已經消融,沒有了踩雪的沙沙聲,腳步很輕。
虞沁酒的雙手插在衣兜裏,提起,“你今天戴了圍巾。”
季青柚垂了下眼,“本來是想着還給你的。”
說着,她想把脖頸上溫暖的圍巾摘下來,虞沁酒卻湊過來,攔住了她的動作,輕輕地替她整理圍巾上的褶皺。
被裹在了一陣柔潤清澈的玫瑰香裏。
季青柚呼吸放輕,卻還是任由虞沁酒的動作。
虞沁酒給她整理着圍巾的結,纖長眼睫在她眼前垂着,“都教過你這麽多次這個結的打法了,怎麽還是打不好?”
季青柚不安地動了動脖頸,卻又馬上被虞沁酒扯緊。
“別動。”虞沁酒說。
季青柚沒敢再動,靜默幾秒,說,“習慣了。”
虞沁酒動作頓了頓,“習慣什麽?”
季青柚沒回答,只是抿唇。
虞沁酒的手指輕微地顫了一下,過幾秒,松開她,說,“這樣漂亮多了,我是說圍巾。”
她總能将裝飾品用得恰到好處。
她們距離很近,近到季青柚輕而易舉地看到虞沁酒耳垂上的那個耳釘,通透的油畫藍色,一個小蝴蝶,點綴着她恣意卻溫柔的氣質。
“是挺漂亮的。”季青柚說。
“那是。”虞沁酒的語氣有些小驕傲,退開一步,又伸手從衣兜裏拿出一個小方盒,上面寫着POP MART幾個字。遞給她後,虞沁酒彎成月牙眼,語氣誇張地裝作驚訝,
“哇塞,中獎啦。”
被塞到掌心裏的小方盒還帶着體溫和缱绻的香味,季青柚怔住,沒能反應過來。
虞沁酒卻走到她旁邊,雙手插兜,“我看着他前臺擺着的那幾套,猜你肯定喜歡那個綠色的,我就和那個小哥說,能不能讓我買那個綠色的。”
“但是那個小哥說,盲盒都是不确定的,除非我直接買一套,才能買到想要的款式。我本來是要直接買一套的,但是買一套肯定藏不住。就想着先買一個,要是沒中的話……”
說着,她望向季青柚,彎着眼笑,
“那就下次再來這裏吃飯的時候,再送你一個新的,好不好。”
“好不好”三個字被她說得像是在哄小孩,溫柔,尾音極輕,像是拂開水面的漣漪。
季青柚攥緊手裏的小方盒,垂眼看着自己脖頸上被圍好的圍巾,忽然覺得自己真的變成了小孩。
別人覺得她沒有情緒起伏,沒有喜歡和愛好,沒有格外厭惡也沒有脾氣。虞沁酒卻總是能第一眼看出來她喜歡什麽,她讨厭什麽。
別人說她不愛說話,不笑也不落淚。但重遇虞沁酒的每一次,她眼睫的每一次微顫,似乎都變成了她情緒呈現的另一種方式。
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虞沁酒,那她将會比現在更無趣。可更無趣的她會是什麽樣呢?
她不知道,也想象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她擡眼望向虞沁酒,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擔憂毫無道理,就算時間來回滾動,能在她那層魚缸玻璃上蓋章的也只有虞沁酒。
她說,“為什麽要買給我?”
“因為你喜歡啊。”虞沁酒說得特別輕巧,好似對她來說,最具說服力的理由和評價标準就是“喜歡”。
這的确是虞沁酒會做出來的事情。
季青柚微抿着唇,突然想起高中文理分科時,一向文科比較具有優勢的虞沁酒眼都不眨選擇了理科,理由只有三個字:
我喜歡。
“我很喜歡。”季青柚沒有再說謝謝。
虞沁酒便輕松地把雙手重新插進衣兜裏,臉往厚絨圍巾裏埋了埋,蹭了蹭,走了幾步,忽然擡頭看她,沒由來地說,
“好吧,其實是我特別想确認一件事。”
“什麽事?”季青柚有些疑惑。
虞沁酒不說話了,靜谧了一會後,伸出手來捋了捋被風吹亂的發,慢悠悠地說,
“最讨厭的食物是蔥,最喜歡的食物是雞肉,最高紀錄是一個月只吃了一道啤酒雞,和我吃飯的時候很慢,是為了等我,但是和別人吃飯的時候每次都很快,因為不願意浪費時間,最喜歡的顏色是綠色,最最最喜歡的是墨綠色,沒有讨厭的顏色,有點收集癖,特別是針對玩具和游戲卡,所以其實你剛剛特別喜歡那個盲盒,對了,還有搜集各種稀奇古怪的建築模型,但是不喜歡玩,只是擺着,晚上睡覺必須聽樂曲,電腦屏幕只能有一豎排,多了就不舒服,對很多海鮮、芒果和小麥過敏,家裏目前有當醫生的姐姐和媽媽,缺點是總喜歡給自己很多壓力……”
“我就是想知道,這些答案有沒有改變?”她語氣裏有幾分執拗,“還有……”
有輛出租車呼嘯而過,帶來一陣寒風和飄揚的塵霧,掀起她飄漾的額發,吹起她厚絨圍巾的邊角。
她停頓幾秒,在巨大的轟鳴聲和胡作非為的時間裏,聲音輕得幾乎有些聽不見,
“這些問題,有第二個能全部回答出來的人嗎?”
作者有話說:
關于小酒的問題,我想回答(舉手):有啊,她的親媽我也知道,一清二楚得很哈哈哈哈哈
嗚嗚可是季醫生剛剛問的那些問題她全部回答出來了诶,季醫生其實是個挺精彩的人,但是她不輕易表現。
說起來,文理分科這件事,很多年前,我選文科是因為我們學校的文科樓會提前十分鐘下課吃飯QAQ
ps:有人還記得前面提了兩次季醫生吃飯很快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