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瑟瑟
考官的話音落下,大殿內雖然還是一如之前般安靜,但氣氛卻悄悄發生了變化。
謝棠餘光向周圍掃了一圈,身邊的考生神情無一不壓抑、沮喪,看起來似乎對考題很是迷茫。
“胡蝶夢中家萬裏……半江瑟瑟半江紅……”她反複默念着這兩道考題,同時心中想起孟钊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也就是說一幅畫作想要對上君上的胃口,必須神形兼備,缺一不可。”
“例如前年考題‘踏花歸去馬蹄香’,一位考生在畫卷中繪出一少年郎縱馬飛奔,幾只蝴蝶追逐着馬蹄蹁跹環繞,一舉便将無形的香化為了有形的香,讓君上撫掌稱妙,點為魁畫。又如去年考題‘竹鎖橋邊賣酒家’,有的考生繪出山野酒館,有的考生着眼于‘竹’字,畫出了無數令人眼花缭亂的竹林,最後得君上青睐的卻是一幅僅畫出酒簾掩映在竹林裏的畫。你明白了嗎?”
謝棠循着孟钊的邏輯,重新審視考題,一眼便抓住兩題的題眼,分別是在“家”和“紅”上。
“家”應為“思家”,而“紅”則考驗繪畫者的運色能力……
兩題任選一題,謝棠有私心,想選後者。
她不是想不到如何“思家”,但目光落在自己帶來的那些顏料上,心裏冒出一個更為大膽的想法。
大殿中寂靜的只有墨條消融在硯臺上的聲音,濃墨的黑在水洗中蕩開,化為縷縷飄動的靈魂。
殘陽落入水中,浮色盡付諸于江面之上,似鱗光似斷綢,随波湧動。兩岸高山林立,九尺白瀑宣洩而下,雲霧缭繞,近深遠淺,若隐若現。
當謝棠放下筆時,夕陽正好悠悠長長照進大殿中來,如煙霧般悄然籠罩在每個人的身上,将他們的臉色、衣袍、甚至于鬓角的白發,都渲染成同樣如夢似幻的紅。
謝棠怔了怔,再去看自己的畫,畫卷上的紅竟和夕陽的紅融為一體,分不清彼此。
她突然之間想到了什麽,趁着計時的香柱還沒有燃完,連忙換過一支細長`鋒的毛筆,在畫卷的一角出一艘舴艋舟的模樣來,戴着鬥笠的漁夫站在舟頭,悠然撒出一圈漁網。
香柱最後一抹餘煙消盡,大殿內如冰封裂解一般,考生紛紛站立起身,伴随着嘈雜的人聲,退出大殿。
謝棠穿着普普通通的素袍,混在人群中,與塵埃一粟類同,并沒有什麽顯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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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考生離開國子監的必經之路上,有一群人站在高閣之上正俯望着他們。
當首一人身材稍稍發胖,穿着大紅圓領衫袍,玉帶松松垮垮的系在腰上,頭上幞頭的硬翅随着他與旁人說話時擺頭微微顫抖。
井然有序跟在他身後的其他人,衣着有紫有紅有綠,在面對前者的問話時,無一不卑躬屈膝,畢恭畢敬。
因為前者的身份,正是大肅當今的君上————周懷。
在周懷的身側還有一個年齡約五十上下的道士,他長須過胸,玉冠鶴氅,手執拂塵,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像。
道士瞧見君上今日的心情如此高興,有心拍馬,以讨君上的歡心。
思索片刻後,他扭過頭望着下首人潮湧動的國子監,故作無意的驚嘆道:“此情此景,果真應了那一句‘天下英雄入陛下彀中矣’啊。”話裏話外都在借唐太宗的典故暗喻面前的周懷。
周懷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嘴角含笑,撚着颌下的短須,明明對他的話很是受用,嘴上卻道:“朕怎敢輕易與功高蓋世的唐太宗相比?”
道士還沒有來得及接下他的話,便有人搶過了拍馬的機會,奉承道:“陛下如何不能與唐太宗相比?陛下自登基以來,去舊黨,興文學,擴建國子監,親自撰寫禮樂,明令賞罰,廣納天下賢才為百姓事,這難道不算文治武功?更何況唐太宗早已作古百年,而陛下還正當壯齡,将來可創造的功績定能遠超漢武唐宗!”
說話的人是一個秘書省少監,名字喚作王安民,道士瞥了他一眼,眼中有怒意閃過。
王安民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卻權作沒有看見,繼續向周懷進美言。
一人帶頭,那些文官有樣學樣,也緊跟誇贊起了君上,阿谀奉承之言此起彼伏。
這個說君上比唐太宗流傳下來的畫像長的更有聖主之像,那個說唐太宗弑兄殺弟,逼父退位,得位不正,怎麽能和君上相比較?說這話的人一定其心可誅。
都是文人出身,擺弄文字的能力一個比一個強,互相攀比起文采來,就差将周君上吹捧成千古一帝。
道士幾次想插話進去,都被他們的聲音蓋過,氣得暗中磨牙切齒。
周懷心裏聽了這些話頗為快活,面上卻不顯,一本正色道:“朕不過依從祖宗家法施政罷了,任何一個人坐在朕的位置上,都會做同樣的事,何足能稱之為功勞不朽?”
還是方才那個王安民,腦子迅速轉動,道:“臣聞桓次公的《鹽鐵論》中稱‘夫導民以德,則民歸厚;示民以利,則民俗薄’。陛下您的遵守祖宗家法的行為,就是天下百姓行事最好的典範,陛下之德天下效之。如果這都不算功勞不朽,還有什麽能算作功勞不朽?”
“而且近年來民間屢有祥瑞降世,這亦是證明陛下治國有方,上天恩澤嗎?”
周懷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随口問起王安民的名字和官職。
王安民壓抑住心裏的激動,利索答道:“臣名王安民,字履道,中山曲陽人士,毅宗元符三年進士,今任秘書省少監。”
“不錯,不錯。”周懷用欣賞的目光瞧着他,将手負到身後去,道:“可為中書舍人。”
砰,宛若一個巨大的驚喜在王安民的頭上炸開,他欣喜若狂的掀起袍子跪下,道:“謝陛下聖恩。”
周懷颔首不語,他本來一時起意才過來看看畫技考試進行的如何,沒想到在這裏還能遇到一個人才,順手就提拔起來用了。衆臣紛紛向一朝得志的王安民投去又羨慕又嫉妒的目光。
下首國子監的考生都走的差不多了,一個小內侍匆匆跑了過來,在周懷身側大押班梁世成耳邊嘀咕了兩句。
梁世成點點頭,揮手讓小內侍退下去,自己則選擇在一個合适的時機,插進周懷與大臣們的談笑風生中,道:“陛下,畫卷都收齊了,是否要過目一閱?”
周懷本有此意,道:“拿上來吧。”
不久後,畫院的掌院宋子房以及幾個教授捧着一疊疊畫卷,來到了周懷面前。
彼時周懷和衆臣已經坐到了閣內,君臣濟濟一堂,面前擺放着美酒佳肴,甚至還有禮樂之聲助興。
宋子房帶領着畫院的教授齊齊向周懷行禮後,束手束腳的将畫卷呈上道:“禀陛下,這就是本次畫藝考試的全部考卷了,一共一百零八個考生,一百零八份考卷。”
周懷示意梁世成接過畫卷,然後問道:“兩句詩句各有多少幅畫?”
宋子房早有預料君上會問起這個,對答如流道:“考題‘胡蝶夢中家萬裏’,共有考卷九十有六份,而考題‘半江瑟瑟半江紅’僅有十餘二份。”順勢與梁世成交接了手上呈有畫卷的托盤,他身後教授們也與小內侍們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兩者的數量為何會差距如此之多?”周懷驚奇道。這兩首詩都是他随意翻書得來的,原以為兩者的差別不大,各自選擇的人數也應該旗鼓相當,始料未及竟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梁世成要将畫端到周懷的面前來,卻被周懷用眼神止住了動作,只好停在宋子房的旁邊,靜候命令。
宋子房忐忑的推測道:“或許是因《暮江吟》的詩句意境更加悠遠,用色豐富,考生們揣測不定,就只好選擇《春夕》?”
他所言非虛,因為眼下民間更加流行水墨畫,視黑白兩色為簡潔高雅的象征,所以那些考生們也應該慣畫水墨畫,而《暮江吟》中,單一句‘半江瑟瑟半江紅’就出現了兩種複雜的顏色,更何況還要表達出詩句的意境,難度遠比《春夕》大。
周懷未置可否,手指指着那些畫卷,問宋子房道:“宋掌院将這些畫都看過了嗎?”
宋子房老老實實答道:“因陛下在此,微臣不敢僭越,所以這些畫微臣都還未曾看過。”
“無妨。”周懷坐在上位,大袖一揮道:“來人,給宋掌院和教授們賜座。”
“宋掌院和教授們都坐下吧,與朕一同看看這些畫。”
面對君上的盛情邀請,宋子房和他身後的教授們都不敢答不,于是就在君上賜的座前安分坐下。
“将這些畫糊上姓名,打亂了順序,均分到在場每位大臣面前。讓他們挑出最合詩意的畫作來,然後互相交換閱覽過的畫,再挑一次,最後将他們挑出來的畫,呈到朕的面前來。”周懷緊接着命令梁世成道。
梁世成遵令而行,周懷回過頭,含笑對着座下的大臣們說道:“朕一時興起,就讓衆位愛卿今日就與朕一同賞畫。”
作者有話要說:
‘踏花歸去馬蹄香’‘竹鎖橋邊賣酒家’以及蘇武牧羊圖考題部分參考鄧椿《畫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