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引薦
引路的小童将他們帶到了一處待客的廳堂中,一個身材富态的中年男子正高坐堂上等着兩人來。
廳堂內點着幾只熒熒蠟燭,讓對方的容貌一半浸在黑暗之中,如籠罩着一層似有還無的薄霧,教人無法看得真切。
唯一令人注意的是他的颌下長着一顆顯眼的黑痣。
見來人了,他端着茶也不起身迎接,只道了句:“來了?”傲慢之态,溢于言表。
孟钊似乎見慣了對方這樣的态度,恬着臉上前,問候道:“翟大爹,近日可還好?”
他口中的翟大爹,目光漠不關心地打他身上一轉,旋即落在了後頭。
孟钊見狀,連忙讓開一邊,容身後的謝棠進入翟大爹的視野裏,引薦道:“翟大爹,這就是我上次和你說過的那個謝棠。”
自進來後意識到這趟不可能只是見主顧那麽簡單,便不敢再四處亂看的謝棠,垂着頭,正要見禮,卻忽然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
“不必了。”翟大爹手指夾着茶蓋擺了擺,輕呷一口茶,開門見山道:“我只問你一個問題。”
孟钊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謝棠的身側,在翟大爹看不到的角度,用胳膊肘輕撞了一下愣住的謝棠。
從未遭遇過這種事的謝棠,猛地回過神來,應承道:“大爹請講,謝棠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翟大爹對她放低的姿态還算滿意,終歸比那些仗着自己有幾分才華,就不知天高地厚的畫師好,于是也不為難她,徑直問道:“你可願意入宮成為侍奉君上的禦用畫師?”
他已經令人打探清楚對方的身世背景了。
父親曾經是個走商的行首,但在他幼年就因病去世了,此後家道中落,孤兒寡母沒有生計,便将他父親留下的不大家業一日日坐吃山空。長到十歲,母親也積勞成疾一命嗚呼,眼下家中只剩下他自己和一個癡傻的奶奶,還有一個小丫鬟。
沒有什麽親戚往來,也沒有什麽親密好友,在偌大的徽京城裏宛如一葉孤舟飄搖。且畫技确實不錯,如未經雕琢的璞玉,稍加指引,将來未必不能成為一代大家。
他們家相公眼下正需這樣好拿捏的畫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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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直白不加婉轉的抛出橄榄枝,不僅是謝棠,就連孟钊也大吃一驚。
孟钊這趟的目的本來只是将謝棠送到翟大爹面前讓他瞧瞧人,始料未及翟大爹竟只一眼便看中謝棠,而謝棠更是沒想到今晚會有這番奇遇。
他們的反應翟大爹早有預料,也不急着得到回複,慢悠悠地喝着茶,耐心等在一旁。一時間廳堂內除了蠟燭花爆裂發出的噼啪聲外,寂靜若無人。
“您的意思是讓他進入翰林圖畫院?”還是孟钊最先反應了過來。
翟大爹點點頭,其意思不言而喻。
稍早前在游船上的時候,周士從方為謝棠介紹過畫院,但是他僅僅講了一部分。
畫院自五代時起便有之,大肅開國後,從蜀、唐那收集來了許多丹青名手進入徽京,為了讓這些大家有處可去,朝廷就将原本的畫院擴大,并正式定名為翰林圖畫院。
當今君上愛畫,自他登基之後,本就地位不低的畫院更加得到了重視。
凡通過考試進入畫院者,根據畫藝水平分為“士”、“雜”兩流。三年畫院課滿之後,“士”流授予問文官品階,“雜”流得武官品階。
這些人與那些科舉進士的官員一樣,有些外放,有些留京。留京的便是直接進入翰林圖畫院,成為其中的官員,譬如“待诏”、“袛候”、“供奉”、“藝學”、“畫學正”、“學生”、“供奉”等。
無論官職大小,這些人都可以穿戴官服,領取與文官一樣的俸直,君上還特許畫院的諸待诏參與朝會,令他們站立在雜藝之首,連書院都要讓他們一步。這是與其他宮中的工匠迥然不同的待遇,可見其地位之高。
若一朝有幸,能得君上看中,那更是一日飛升,直上青雲。
民間甚至有閑話稱:“寒窗苦讀十年,金榜題名得進士,都不如畫一幅合君上心意的畫升官快。”
謝棠當然了解這些事,所以她也知道翟大爹這句話的份量。
翟大爹見謝棠遲遲不做答複,心下有些不耐,面上卻不顯,仍是笑眯眯地說道:“不止進入翰林圖畫院,我還可将你引薦到君上的面前,讓你得君上的器重。”
孟钊的手微微顫抖,這個誘惑太大了,連他都忍不住要心動了。若不是他只會賞畫,這等好事哪裏還輪得到謝棠?
他正想再次用胳膊肘提醒謝棠,讓他趕緊回答翟大爹的話,不要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遇。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如破冰般打破了廳堂的寂靜,連燭臺上的火苗都為之一顫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孟钊氣得胡子都快飛了,有這種好事,對方竟不一口答應下來,居然還有閑情問為什麽。難道對方是不懂翟大爹金口一開有多珍貴?倘若換做其他人,眼下對翟大爹千恩萬謝都還來不及,這個謝棠簡直不知好歹!
但說話的人顯然沒有領會孟钊的心中所想,堅持問道:“為什麽,您願意送謝某入畫院?”
謝棠并沒有被巨大的機遇砸昏頭腦,相反因身份的原因,她對自己格外的清醒。
她最清楚自己有多少的份量,縱然眼前這個人所說的都是真的,但兩人也才不過初相識,自己有何能耐能夠讓他如此幫助自己。換言之,即為對方的目的何在?對方憑什麽幫助自己?
天上沒有白掉下來的餡餅,別人莫名給的好事更可能含着危險,謝棠雖然沒有經歷過多少事,但她卻十分明白這一點。
翟大爹略擡眼皮,重新審視對方。他這些天網羅了這麽多畫師,這還是第一個問他為什麽的人。
對方外表不過是一稚嫩少年模樣,雙眼卻尤其明亮,即便是在這昏暗的廳堂中,也不減其一分光芒。
看着像初出茅廬的樣子,腦子卻不笨,好拿捏的文弱皮囊下,還有一絲韌性。
有點意思,多高看了對方幾眼,他漫不經心地摸摸自己下颌的痣道:“不瞞你說,看中你的人并非是我,而是我家主人。”
謝棠張口欲問,就被他一句話堵住了嘴。
“你不必知道我家主人是何人。”他道:“你只要知道我家主人是君上眼前的紅人,因為君上愛畫,所以特命我家主人替他尋天賦異禀的畫師,呈到禦前,侍奉君上。”
這位翟大爹說的,确實是實話,他家主人的确是君上眼前紅人,只不過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如今他主人找這些畫師,目的就是為了再次讨好君上,借以重回徽京。
他已經和不下十個人說過同樣的這話了。廣撒網,就是為了捕到他們家主人想要的魚。
只是今日捕到的這條魚格外固執,聽到翟大爹都這麽說了,還是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樣。
之前的那些畫師聽了他的話後,要麽膽小如鼠,以為他要謀財害命,當場跑走,要麽就是當場感恩戴德的答應下來,不管自己要他做什麽。
難道是這條魚胃口極大,自己撒的餌料不夠?翟大爹直接問道:“你想要什麽?”
“官職地位,嬌妻美妾,金銀財寶,聲譽名望,還是良田宅院?無論什麽,我們家主人都可以給你,只要你能替他讨好君上。”
其實謝棠并沒有想那麽多,只是因為她淺薄的社會經驗,讓她不知道該不該接下這件事,她試圖用眼神求助孟钊,孟钊卻只給她一個背影。
“這…”謝棠猶豫道。
翟大爹心思一動,以為他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換了話術道:“我聽孟钊說,你奶奶病着,一直都得服藥?”
“等你入了宮之後,我主人也可安排太醫為你的奶奶診治,定然能使你奶奶身體康複。”他誠懇無比的說道,暗中朝孟钊使了個眼色。
孟钊會意,轉身幫着翟大爹說話道:“謝棠啊,你在畫藝上是有天賦的。這種天賦是上天恩賜于你,你難道不該加以珍惜嗎?”
“你難道不想用更好的筆墨,更好的絹紙,更好的顏料,來提升自己的畫藝嗎?”
“如今大肅除了聖上的畫,還有誰堪稱為天下第一人?”
“閉門造車終是窮途,去接觸更高的畫藝,甚至于走到聖上的面前,接受他的教導才是正途啊!”他語重心長道,看似為謝棠着想,其真實打算只有他自己知道。
謝棠聽說對方能讓太醫為自己奶奶看病本就有所松動,再加上孟钊的連番攻勢,內心的堅持漸漸被說服。
她的心髒在胸膛裏劇烈跳動着,暗中揪緊自己的袖子,終于放下心頭的疑慮,鼓起勇氣一行禮,開口問道:“翟大爹想要謝棠如何讨好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