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了造船匠,什麽船不能造?明州不能造咱們不是還能把造船匠請到扶桑來造船?你想要什麽樣的船就造什麽樣的船好了——”
她笑着正要說明唐坊難以繞過太宰府建船,黃七郎哪裏不知道她的心思,嚷着道:
“扶桑佛寺塑像時,多是請江浙工匠渡海過來開工的。只要不讓扶桑太宰府知道就好了,就憑你們唐坊,難道在這夷島海邊上,還找不到一處密港來建船?”
雖然知道,她絕不會把造船這樣的大事交到王世強手上,但總比他們為了三年前的婚約吵來吵去的好,黃七郎還是一力拍着胸膛,打着包票,
“買船廠那筆生意,是我親自去談下來的,那裏的老船匠幾十年的老經驗,走南闖北,什麽船型都見過,也都造過,只要你點頭沒有什麽造不出來的船。”
按扶桑國的官制,九州島太宰府就是管轄外交和對外貿易的政府部門,遠離平安京城,能全權管理九州島的海外事務,
而因為戰亂離開故國,逃到扶桑的中土遺民們,在太宰府眼裏當然是外國人。
而中土最近的那一次改朝換代的戰亂,已經是一百年前北宋滅亡的時候了,在南宋海商黃七郎的眼中,此地已是東海盡頭,邊蠻島國。
“……就算是如此,扶桑并不是大宋,這中間的關節要打通,也不知要花費多少時辰。”
她雖然有興趣,也并不想多提建船的事。
她當然清楚扶桑的造船術完全無法和大宋相比。
沒有密封艙,沒有指南羅盤,沒有海路星圖,更不要提那巨大的龍脊和桅柱都需要這個時代最好的造船工藝。
這一世的十年經驗讓她太明白,從東海到南洋直到印度海,完全就是大宋海船的天下,非宋人船匠無法替她造船。
但唐坊造船這樣的大事,她當然要掌握在自己手上才放心,哪裏會托給王世強?
既然他已經毀諾成婚,唐坊的事豈能讓他插手?
她看向了王世強,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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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綱首——聽說你買下的那間船廠,在明州頗有名氣?”
他當然聽出了她一副談生意的架式,知道就算不托他造船,她順便聽聽也不吃虧。
就如剛才進坊時,黃七郎對他的一路勸說,才是真正摸準了她的性情:
用舊情是打不動她的,威逼更是火上澆油,他想要合好如初,還不如公平坦蕩地和唐坊談生意。
也許看在多年前的老交情,看在江浙宋商們曾經協助她建坊的情份上,他想阻止陳家的親事還有一線生機。
他忍着不甘,微笑答:
“薄有微名罷了,這船廠以往造出來的商船,是供咱們江浙六家海商綱首使用,明州府衙裏偶爾也會購買、征用為官船,想來為唐坊造船也是足夠了。”
她也緩緩點頭。
他三年前成婚之後,因為娶了樓氏之女,他不僅在明州港的根基漸深,如今在江浙三千商裏也是一呼百應了。
所以,才有唐坊外一百裏的龐大船隊。
“王綱首,想來這一次你同來的船隊裏,不論是江浙海船還是福建海船,都是集中到了明州港,才在半年前一起出發往高麗去的?”
“原來青娘早知道我們出海往高麗的消息了?陳家的那五條海船,早就向你通信了?”
他正要試探着,看她到底知道多少。
他這番從明州港出發,率龐大船隊赴高麗,結束高麗行程後,又在高麗港口等着季風,補充給養,然後在回程時特意路過了唐坊。
畢竟他這一回路經唐坊,絕不是為了讓陳家有機會來向她求親。
要不是陳家的海船上有一位讓他不得不忍耐的人物,今日他壓根就不會一肚子怒氣闖到她家中,平白又和她吵了一回。
他本來也知道,她是絕不會再原諒他了。
“青娘,三年前的事,本是我的錯——”
季青辰微微皺眉,并不想再聽他說起這些。
她正要開口截斷,黃七郎又向她使着眼色,讓她暫為忍耐,她不耐煩的時候,恰好聽得一聲門響。
季家小院東北角的一張小角門,突然推開,跳出一個八九歲小丫頭的身影。
“姓王的,你們這些壞蛋!”
她漲紅着臉,鼓着腮幫子,臉上氣得通紅。
她一看院子裏不請自來的二十來個粗壯男子,擠得沒地方落腳,只有季青辰一個人站在院子裏應付,她丢下手裏的簸箕,搶步攔在了季青辰的面前。
她瞪着王世強,一手叉腰一手直指着他的臉,仰頭憤怒叫道:
“前兩次你上門來,要不是大娘子攔住,季三哥早就直接燒了你們家的貨棧,現在你仗着季二哥去了高麗讀書,季三哥在海上打漁沒有回來,又欺到了門上來,你到底有沒有良心?你當我們唐坊裏的人都好欺負嗎?”
王世強一挑眉,詫異打量着眼前這從沒見過的小丫頭。
她銀盤臉,大眼睛,肌膚潔淨,上衣下褲的月白斜襟唐服衣裳配着很是适合。
一看就是個美人胚子。
只是因為年紀不到十歲,臉頰的嬰兒肥還沒有消退,額頂頭發被剃成了半圓形,露出西瓜一樣的白頭皮,看着就是一副不男不女的泥娃娃模樣。
她攔在女主人身前,偏偏還亮出了一嘴參差不齊,還沒有換幹淨的乳牙,頓時惹笑了滿院子的粗野男人。
“蕊娘。”
季青辰顯然也沒料到會有這一出,她收起了哭笑不得的神情,喚住了那勇氣十足的孩子,“不是讓你今日把帳替我算完,剛才又去哪裏瘋玩了?”
“大娘子——”
小蕊娘扭過頭,眨巴眨巴圓眼睛,委屈不知自己到底犯了什麽錯。
大娘子教過她,王世強出身的四明王氏,是季家在唐坊裏關系最緊密的宋商,不可以直接得罪;王家在唐坊裏開了十幾家的貨棧,一向與唐坊聯手在東海上獨占海運生意,不可以直接撕破臉……
但大娘子不方便罵的那些話,她不是可以替大娘子罵出來嗎?
大娘子不是也這樣教她的:
不可以讓人欺到頭上來,還不知反抗?
何況,大娘子不是早就找到了密港,已經開始建船了嗎?何必還和王世強繼續打交道?
“去吧,回屋裏去替我算帳,否則晚飯可就沒有吃了。”
午飯也沒有吃的小蕊娘吃了一驚,她轉頭看了一眼水轱辘上準備宰雞的老鐵刀,又看到了院子角落裏縮頭的老母雞,她終于明白:
因為惡客上門,喝大娘子親手熬的雞湯暫時是沒有了指望。
她怨恨地瞪了一眼王世強和黃七郎,心裏卻畢竟領會了季青辰向她遞過來的眼色:
把南坊裏的帳目整理好,叫外面那些鬧事的坊丁們啞口無言,才是當務之急。
那些小子們是因為害怕查帳,而找借口鬧事呢。
想到這裏,她轉身彎腰,收拾起了剛才被她扔在了地上的一簸箕蝦米,她餓着肚子,脫鞋爬上了季青辰身後的板廊。
她鑽進屋子,負氣地重重拉上了格門。
外頭成年男子們一陣哄笑聲後,院子裏便又安靜了下來。
005 所謂平妻
更新時間2015-1-10 11:30:21 字數:4320
趁着這時節,黃七郎已經在王世強耳邊嘀咕了幾句,說明了這小蕊娘的來歷。
“是她大半年前從坊裏收養來的小丫頭,也是姓季。”
“原來是她?”
他早聽說了她避居小院不出,只收養調-教一個坊中小丫頭的傳聞。
他稍一回想,剛才那小蕊娘那一口柔柔轉轉宋語,罵起人來也只覺得小孩兒心急可愛,她的口音顯然帶着些江浙味,完全沒有扶桑土腔。
應該是最近,才被季青辰糾正過來的。
他微笑點了點頭。
那女孩子想必是坊學裏的出衆孩子,才被她看中帶在了身邊。
“這孩子看起來就是機靈模樣,留在你身邊,将來也能和二郎、三郎一般地出色了。”
他雖然是為了挑起出海救老三的話頭,說的卻也并不是恭維話。
這也是他王世強當初動心,願意娶她這樣生長在外夷的女子的原因之一。
建坊前的幾百年中,漁村遺民們因為代代遠離中土,又不願意遷進扶桑內地被同化,只能在海邊捕魚為生。
他們生活貧困得連漢語、漢字漸漸失傳,有些人連祖宗的姓氏都已經忘記。
好在,她帶着兩個弟弟流浪到築紫後,不僅聚集坊民,在異國他鄉開河建坊,她也深知如果不想被本地扶桑人同化,不僅要讓坊民們衣食溫飽,也需要開學興教的舉措。
比如這小蕊娘的父母兄妹,就和坊中另外二三百戶人家一樣,因為忘記了原來的姓氏而僅有稱呼的名字。
所以在開坊之後,這些人家就歸附在了季氏名下,成為了季家三姐弟的族人。
那時,他王世強是極力贊同她開坊建學的。
他把眼光落回到了她的臉龐上。
他想要在她眸中,尋找到三年前他們曾經同時閃耀過的點點悸動。
然而,他卻只看到她眼底的平靜無波。
他暗暗嘆了口氣,知道因為三年的毀諾另娶,他和她再也回不到從前。
只看她養在身邊的那小女孩子如何地讨厭他,再看她半句也不提起沒有回家的季辰虎,他便知道,他如今在她眼中,完全不可能再有舊情修補的可能。
但他,卻不能不與她深加結交。
“王綱首過譽了。”
她心裏明白,時隔一年多,他突然又出現在她面前,當然不是為了救她的弟弟。
只不過,季蕊娘突然跳出來的意外,讓她心裏有了一絲欣喜,激起了淺淺的回憶。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裏的自己,也曾經有着着蕊娘這樣小小的靈俐,比她還要天不怕地不怕。
十三四歲初中畢業的她,就敢在父母的安排下,跟着老鄉從山區的貧瘠家鄉走出來,而她離開父母一個人到陌生的沿海城市,是聽說城市的工廠裏可以打工賺錢。
做了女工,她才能寄錢回家,供哥哥讀大學。
直到在城市裏吃足了苦頭,曾經摔得滿身是傷,滿臉是淚,她卻也有着努力後的幸運。
她在生産線上做過山寨的外貿鞋底,在夜市裏擺過五毛一串燙菜的小食攤、在大學城馬路邊上向藝考生們推銷過化妝品、在淘寶上開過三四家小網店。
最艱難時,她還去工地上搬過磚,給醫院太平間裏的死人擦過身……
辛苦艱辛中,她終于明白父母的偏心,也悲傷過自己太早的失學。
但她只能依靠自己,別無他路可走。
她之所以還能趕上前兩波開網店的潮流,也是因為最無助的時候,她曾經在大學城附近的黑網吧裏,跟着老鄉學上網。
那時,她是為了尋找別人告訴過她的,網上免費的中專、大學各類專業課程。
她曾經漫無目标地游蕩在網上,迷茫地以為自己能在數不清的網絡公開課程裏,學到一技之長。
只為了在陌生的城市森林裏,生存下去……
“我明白王綱首的來意。”
她的眼光掃過那九杠彩禮,經了小蕊娘的事,她終于不想再浪費時間,
“親事就不用再提了,倒是有一件正事,本就應該和王綱首商量。你同船而來的泉州綱首陳洪,他上年寫信為他侄兒陳文昌向唐坊提起親事前,他也提到了福建海商到唐坊來停泊的事情。”
“……青娘,我記得當初建坊時,唐坊就與我江浙海商訂下了合契。”
王世強這一次匆匆而來,當然為的就是這件事,
“我們幫你建起唐坊,開坊之後,包括福建八家海商綱首在內,所有福建商人的貨船在每月五月初一到十月初一季風期裏,不僅要用三倍停泊費才能在唐坊進港,而且船主也必須有江浙人的入夥才行。如今唐坊倒把這合契忘在腦後了?”
他也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
“上年送信來的那條福建海船,正在季風期,船主與我們江浙海商沒有半點關系,你卻居然讓他們順利進了唐坊?”
“怎麽會忘?”
她掩唇而笑,早有準備地謙遜回答,
“我唐坊何時會言而無信?只是那回他們來的不是貨船,而是僧船,為的是送幾位泉州佛光寺的游學僧到駐馬寺裏來游學。王綱首随意去打聽一二,就能知道真假。那幾位僧人受寺主所差,到扶桑是為了尋回唐末戰亂時流失在外的梵語佛經原本。他們租了陳家的船,又寫信給了駐馬寺裏的空明老禪師,轉托到了我的手上,我難道還能把大師們拒之坊外?”
她不緊不慢,側頭回望着唐坊東面延綿起伏的墨綠荒嶺。
午後陽光下,鴨築山山脈延綿百裏,莽林如蛇,二十裏外的一處山嶺的半腰上,銅玲金閃,在濃綠樹蔭中露幾角駐馬寺的佛寺飛檐。
那是她剛剛穿越重生時,為了生存而為奴三年的佛寺。
在她把兩個弟弟寄養在海邊漁村後,十歲的她獨自進入這座唐末時建起的古寺讨生活,之所以如此大膽,是因為她在寺中尋找到了庇護者。
他們就是多年前從金國逃到扶桑來的,十二位山西五臺山大宋老僧。
“說起來,就算今日王綱首不來,我也會差人去坊裏的王氏貨棧,請王家人過來商量。我唐坊在開坊時,和王綱首簽訂了五年優惠進港合契,早已經是到期了,因為這兩年事多人煩,都沒來得及正式說上一句。今日我與王綱首把話說清,陳家那五條海船也是可以順利進泊了。”
她當然知道,他今日上門,是想借納妾的機會,重新繼訂唐坊和三千江浙海商已經到期的進港合契。
江浙海商希望與唐坊繼續聯手,獨占東海之利。
“青娘,我知道開坊之後,這些年向你求親的宋商人家就從沒有斷絕過——”
三年前就應該續訂的合契,卻因為他與她有了私下的婚約,所以他也并沒有急于續簽。
他本來想着,等他回大宋禀告父母,提親與她成婚後,理所當然會繼續唐坊和江浙海商在東海的合作……
當初,正是他王世強獨具慧眼,才有這個合契。
在唐坊河道初開,還沒有建港的時候,他就看中了唐坊将來的位置優勢。那時,他經由黃七郎的引見與季青辰相識,訂下了他們之間的秘密合契。
合契約定,開坊後五年內,東海上無論是福建海商還是廣州海商,都得不到最優惠的條件進入唐坊,從而無法與江浙海商競争。
唐坊由此取得江浙海商們的幫助,牽制了扶桑太宰府,以及和太宰府勾結的扶桑海商。
畢竟,唐坊的建立,一舉破除了扶桑官辦的鴻胪館貿易,開辟了唐坊自由市場。
而他王世強,也因為幫助江浙海商獨占東海的大功,先以庶子之身日漸掌握四明王家的家族生意,再保舉了結義兄弟黃七郎成為了江浙六大綱首之一。
今年,在王家代代相傳的,現在屬于他庶叔的綱首職務之外,明州市舶司又承認了他王世強第二個海商綱首之位。
如此一來,江浙六大海商綱首,四明王家就獨占了兩名。
風光一時無二。
再加上同為綱首的黃七郎,他因為王世強的救命之恩,結義之情,唯他馬首是瞻,如今王世強已經超越了他的庶叔,隐然成為了東海上三千江浙海商的當然首領。
只不過,對唐坊而言,進門做生意的宋商不論是從明州或是泉州來,本應該是越多越好。
“青娘,我知道如今讓你嫁給我為妾,畢竟是委屈了你。”
他匆忙而來,備着娶平妻的聘禮。
然而大宋并不許人娶平妻。
三百年前開國的趙官家一改前朝舊例,把禁止民間奴婢人口買賣當成了祖宗家法。
除正妻之外,內宅妾室皆是租賃而來,就算有富室官家為了避開法規,豢養死契奴婢,也要把他們當成是養子、養女納入戶籍。
按律,養子女們打罵、售賣、生死皆随戶主,但這樣也是拿不上臺面的辦法。
至于市井之間所謂平妻,不過是因為商人奔波兩地,雖然在老家有正夷,卻還在外地按正室婚嫁之禮娶了良人為妾。
因為遠隔縣州,只要不鬧出分家的官司,也無人多管閑事。
“你在寺中三年為奴,七年前從駐馬寺下山,游說南北九州島近三萬中土遺民,到此地來開河通商。從那時起,你我兩家也就有了協力之盟。如今這一樁親事,是我慢待了你——但還請看在我江浙三千海商和唐坊這些年來的交情,暫且委屈幾年……”
“王綱首,如果沒有江浙海商,沒有四明王氏,沒有王綱首你的鼎力相助,這唐坊是建不起來的……”
她在心中算着陳家海船進港的時間,仍然也和他周旋。
畢竟,她說的這些都不是虛言。
當初建坊時,她曾經身負巨債,經由宋僧們作保,她向駐馬寺貸了三個山頭的荒林做建坊的頭期費用。
季辰龍、季辰虎兩個弟弟和小漁村裏十幾戶人家也願意支持于她。
然而他們也和她一樣,年紀尚輕,更不提陸續遷來的坊民們,他們人人要吃飽,卻一大半都只有一身力氣。
包括她在內,坊民們半點開河、築港的真正技術知識都不知道。
她僅有的,是在前世家鄉大山裏的幾年實操經驗。
在前世她家那邊的鎮上,為了防止山洪暴發,沖毀山村,每年都會到組織村民通渠,通山溝,加固山壁。
雖然因為年紀小,她沒有算在幹活的人頭裏,但鄉村小學和初中都會在那段時間裏放假,會讓孩子們幫着撿石頭,守工具,在家裏做飯,送飯。
她每年看着,也看熟悉了。
所以她知道,真正決定通渠進度的不是村民,也不是村長,而是鎮上來的技術員。
如果沒有黃七郎,沒有黃七郎引介來的王世強,沒有王世強從大宋為她請來的河道上的工匠——最重要的是工匠們的技術。
如果沒有這些,她在這異國他鄉要和坊民們一起白手起家,豈能如此容易?
盡管那些工匠,也從她這裏學去了初中課本裏的各種物理知識。
而她也培養出了上百的坊民,他們學到了足夠多的維護河道的技術,不再需要大宋工匠的幫助。
甚至,唐坊河道上的種種改良舉措,至今也有江浙工匠寫信過來向這些坊民們讨教。
至于她和王世強的婚約——暫且不提他失言背信之事,三年前他們也只是私下約定成婚,并沒有婚書,也沒有正式告知雙方的戚友。
她雖然白白和兩個弟弟說起了這回事,也白白辜負了他們的好意,精心準備了嫁回大宋的豐厚嫁妝。
那時,那怕明知道南宋将來免不了蒙古南下滅亡的大禍,她也要為唐坊六千餘戶,為他王世強賭上一次。
但男歡女愛,願賭服輸。
他既然已經娶妻,她也沒有要死要活非他不嫁的閑情。
要論起這一世裏的社會身份,她是海外小島有中土血統的夷女,他是上國大宋海商世家的子弟,就算是為妾,也是高攀了他。
他既然已經娶了明州書香世家,代代科舉為官的樓氏之女,她又何必再和他糾纏不清?
“唐坊要維持下去,自然是客商越多越好。福建海船進港交易的事情我也已經計劃了很久。陳文昌雖然不是海商,卻也是海商子弟,而陳綱首親自前來,正是為了正式商議此事。按理,我也應該把這事通報你們一聲——半年後,福建八大綱首的海船,在我唐坊的禮遇與江浙海船一般無二,再沒有區別。”
說罷,她從腰上解下了宰雞時系上的繡花圍腰兒,壓在了井轱辘上。
她眼睛掃過了滿地的九杠彩禮,正色道:
“遠客将到,我也要準備去迎接了,王綱首還是請回吧。”
006 婚事難定(小修)
更新時間2015-1-10 11:30:54 字數:2076
王世強眼見得她不再多言,從他面前提裙走過,分明是要離開季家小院。四周的船丁們當然也沒人敢去攔她。
他知道她是打算去碼頭水門前,等待泉州來船。
但如此一來,江浙海商在東海上的獨占優勢立時喪失怠盡,不消幾年,就不得不與福建海商平分海利。
他又豈能讓事情如此改變?
眼看着她已經走到了院門前,他忍耐着,在心中幾番權衡利弊,終于斷然喝止,道:
“青娘!那陳文昌雖然不遠萬裏而來,但他從未經商走海,根本不能知你心意,他未必就是心甘情願向你求親,難道你還看不出來?”
她腳步一頓,果然停下了腳步,轉臉時,神色卻是似笑非笑。
她的視線在他面上一轉,似乎有些詫異,道:
“王綱首的話我就不明白不了,王綱首不是說過,所謂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兩姓聯姻之事。所以你娶樓夫人那就是迫不得已,才不得不尊她為正室,敬她為正妻?”
她故作疑惑不解,手撫院門,
“我唐坊季氏是與泉州陳家結親,他情不情願自有他的叔父陳綱首去費心,他父母尊親願意這門婚事,那不就足夠了——?王綱首多慮了。”
說罷,她也不再和他浪費口舌,筆直走出了小院院門。
院子外是一條兩人寬的石鋪老街,長長街口外,停着她的青帳牛車。
車邊站着六名護車的親信坊丁,手按腰刀。
只要坐車出了街口,不過十幾步長就下了坡,坡下盡頭見得到築前川的河水流過。
因為這一帶還屬于鴨築山的餘脈,地勢是坊中最高,道邊矮松密立,海風吹得墨綠色松濤浪響。人走在街中,擡眼就能看到無盡的碧藍海面。
二十裏外無邊無際的東海面上,有點點雪白鷗影。海鷗下,是從大宋、高麗、沖繩國等地邁海駛來的一片片船帆。它們在藍白相間的天際邊,似慢實快,紛紛駛入唐坊港口。
從這裏,還看不到海外一百裏的龐大船隊。
“大娘子。”
腳步聲從老街的那一面上傳來,有坊民向她匆匆迎來。
她沒有理睬院子裏的王世強如何打算,一眼看去,來者是一個五矮身村的宋裝坊民身影,他頭系幹紅凹面巾,一身青衣短打十分潔淨利索,但長相卻不敢恭維。
他馬臉狹長,面目焦黃,雙目不知是因為什麽病因微微凸突了出來,在院邊連綿的青墨桑牆下一站,便像個吓煞人的地府馬面惡鬼。
他似乎也有自知之明,停在了幾步外,低頭捧着幾張大紅名刺,恭敬道:
“大娘子,李先生差小人送貼子過來。”
她認出是季氏貨棧裏的大夥計季洪,她二弟季辰龍的心腹。
但她也知道,這季洪雖然半年前跟着二郎去高麗開京讀書,季辰龍卻必定不可能在今天及時回唐坊。
季洪只是每月月初回來一次,替二郎向她問安。
王世強第三次上門,當然是差了人在高麗盯住了二郎的動靜,不慮他突然回來。
“什麽貼子?”
她也改了臉色,沒有冷淡這一向不叫她喜歡的季洪,笑着喚他走近,
“你何時從高麗回來的?”
“回大娘子的話,小人昨日回坊,二郎命小人向大娘子問好,小人還帶了二郎呈給大娘子的土物——”
季洪當然不會去提他昨日就上門求見,卻被她身邊的小蕊娘三兩句話在門外打發了的事。
早在開坊之時,他就曾因為違反坊規,得罪了大娘子。
要不是二郎求情,他幾乎成了唐坊開坊後第一個被趕出去的人,所以一直不受大娘子待見。
今日,他好不容易搶了一個上門禀事的機會,當然要親眼拜見過了大娘子、送上禮物,他才好回去向二郎有個交待。
免得二郎以為他不知好歹,還在記恨大娘子。
“大娘子,是陳家差了管事進坊,向大娘子遞貼子說清兩家結親的禮節和程儀,還有今日要進坊拜坊的海商名貼。”
說話間,他沿着小街走近幾步,腰間挎刀的黑鐵刀柄撞擊着他腰間繡紅獅紋膊帶上的銅質鑲邊,發出郁悶而間斷的聲響。
季洪手上幾張名貼裏,當然有王世強的拜坊名貼,只是早得了她的話不用理睬。
他現在拿着過來,也只是為了走個過場,免得傳起流言說她公私不分。
季洪的眼角瞟向她的身後,見得季家小院裏并沒有動靜,知道王世強必定在裏面聽着,故意提高了聲音,道:
“大娘子,坊裏設在泉州的分棧點也送了信過來,說是陳家文昌公子在泉州是沒有議過親的,在泉州家中也沒有納過侍妾——”
這才是他搶着要上門禀告的原因,這樣讨好的喜事怎麽能讓給別人
她果然一笑,伸手拿了他遞上來的陳家拜貼,裏面夾着的消息信件,當然就是泉州分棧點傳來的消息。
對那位不經商不走海也不做官的文昌公子,泉州城裏的風評居然不錯,她詫異一笑,側頭看向了季洪,道:
“怎麽,泉州陳家這位文昌公子不務正業,不求上進,在家中坐吃山空,這些難道都是坊裏宋商們的流言?傳說他家中沒有娶妻納妾,也是因為他偷偷在泉州蕃坊有私納的外室,這全都是假的?”
季洪容貌雖兇惡,心思卻極為細致,連忙道:
“小人以為,坊裏宋商大半是江浙海商,他們的流言并不可信。剛才李先生也和陳家的管事說明了大娘子的意思,李先生說,他們家如果是誠心提親,除了讓文昌公子親自到唐坊求親之外,還要請一位泉州城有德望的長者或是宋官随船來保媒。如此,将來萬一陳家有所隐瞞,也能分清是非曲直——”
她便也笑了起來。
季洪這樣說的意思,當然是那陳家管事一口答應了她的條件。
“只看陳家有幾分誠意了。”
她滿意笑着。
007 前事姻緣
更新時間2015-1-10 11:31:34 字數:2855
泉州陳家突然進坊,當然是看到王世強提前下船,所以才會随之派管事趕來唐坊議親。
陳家知道王世強上岸是為了阻止這門親事。
他們不會沒有應對之策。
至于在這遠離大宋的東海海面,陳家去哪裏尋一個泉州城的頭臉人物進唐坊保媒說親,卻不是她關心的事。
陳家既然求親,要讓她獨自一人遠嫁到陌生的泉州城,他們也想要通過唐坊奪取這東海之利。
想要辦成這些事,除了誠心,陳家還要有幾分本事和先見之明才行。
想來他們家雖然遠在泉州,做的是南洋生意,卻也是大宋上萬海商中十七家綱首之一,總不至于讓她失望。
否則她又何至于沒有把王世強直接趕走,依舊不緊不慢和他廢話。
她不過是想,借着這門親事的協商,把福建海商引進東海,步步削弱四明王氏獨大的勢力。只要互有誠意,她願意在東海上與陳家協力同盟,就如當初與四明王氏一樣。
但訂親,是另外一回事。
她和陳文昌的這門親事,還需要慢慢來。
“那就等着陳家管事的回信吧。”
陳家這一時半會能拿出什麽辦法,她懶得去操心,反正在眼前而言,她也不需要急于去碼頭去迎接陳家海船入港了。
等他們有了保媒人再說。
她轉過身來沉吟着,卻正瞥見了負手站在了院門前王世強。
他的臉色并沒有因為陳家管事的進坊有多少變動,反倒淡然道:
“青娘……想來你是早料到了?陳家這一回到東海上來求親,已經得到泉州市舶司的支持。你是知道他們船上有宋官同行,所以故意提出這樣的條件?”
他緩步走近,她也客氣回話。
“王綱首過慮了,我唐坊遠離大宋,哪裏還能知道泉州市舶司衙門裏的事?王綱首這樣消息靈通,聽起來,原來泉州市舶司裏竟然有宋官來到東海,願意為這門婚事保媒?”
她掩唇而笑,
“這倒讓我奇怪了,難道市舶司衙門裏不用坐堂,宋官竟然能随便出行?”
他沉臉不語,只是打量着她,揣測她到底從陳家嘴裏知道了多少船隊裏的事。
她是不是已經知道,陳家能在江浙船隊裏擠上五條泉州船,完全是因為他們船上有一位
他也不能得罪的人物。
不需要他回答,她現在也有了耐心和他繼續周旋,側目看向了季洪,笑問着,道:
“還有別的事嗎?”
季洪何等的狡詐,只聽她一開口就反應了過來。
他又抽出一張名貼送上,禀告道:
“是,大娘子,王家的十七公子王世亮,和陳家管事一前一後進了坊,也在遞貼求見大娘子。”
因為這件事遠比不上陳家的親事重要,又和王世強有關,所以他才沒有急于禀告讨好,免得壞了她的謀劃。
當初他差點兒被趕出唐坊的那段經歷,早就讓他明白,大娘子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只要等她辦完正事,騰出手來,遲早叫王世強明白,想要在這東海上讨飯吃,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她季青辰。
她偏頭而笑,拿過了王世亮的拜貼,故意反問了一句。
“十七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