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廿年亂十六
花清澪提着明德朝太子朱聰懿,款款地朝崩落成一片碎瓦礫的東華宮外走。邊走,邊與謝靈歡閑話。
“景淵為何如此執着于我?”
謝靈歡帶笑揚眉。“哥哥明知故問!”
“哦,”花清澪無可無不可,勾唇道:“景淵從前識得我?”
這次,謝靈歡沉默良久。
直到兩人走到宮門,在遮掩法裏凡間守衛見不着他們,迎着無數呼喝咆哮的人影,謝靈歡澀聲道:“認得。”
東華宮地裂山崩的消息已經傳遍宮闱,凡人不知天罰,只倉促地試圖搜救太子與一衆朝臣。被花清澪提在手裏的朱聰懿掙紮不休,人影憧憧,花清澪又笑着追問道:“在何處?于何時?”
謝靈歡抿唇,片刻後,突然繃緊了面皮,冷聲答他。“本王不告訴你。”
凡人太子朱聰懿突然驚了,停止掙紮,大聲道:“你們倆到底是何人?你又是何地的王?”
謝靈歡施舍般地瞥了他一眼。“我們不是人,來自幽冥。”
“……這世上當真有鬼神?”朱聰懿睜大了雙眼,不可思議道:“所以你們當真是來殺林相的?他是死于幽冥鬼差之手?”
對于這句廢話,謝靈歡與花清澪都不想回答。因為嫌他啰嗦,花清澪順手就封了朱聰懿的嘴。
一只冷白的手伸過來,在朱聰懿七竅處輕點。
“索性閉了他七竅,最幹淨。”謝靈歡施完法術,又淡淡地道:“哥哥有許多事不記得了,不過不要緊,我記得就行。”
花清澪皺眉,認真地望向他。
謝靈歡迎着他那雙波光潋滟的眼,笑了笑,一字一句地道:“所有你忘卻的,孤都記得。你許諾過我的,我也一直都記得。所以,哥哥你記不記得,已經都不相幹了。”
花清澪靜靜地望着他。“景淵,我負過你嗎?”
謝靈歡呼吸一哽。
他迎着花清澪那雙極漂亮的眼,有片刻,想起這人在天宮時一襲華服卧倒在洞中,滿面濕淚。那時這人曾攀着他的手,一聲聲問他,景淵,你當真不嫌我污髒?
那時他并不以為花清澪是清醒着的。
三十二天仙帝呢,怎會污髒?
于是他答的慨然。清兒,我知道你醉了,醉後所言,不足以為憑。但是你須記着,你我之間,從來都是只要你一句話,我便為你赴湯蹈火。哪怕上窮碧落下黃泉呢!
花清澪那時醉在他懷裏,癡癡地笑了一聲。輕聲道,景淵,你我皆是極情道修,極情道修者,畢生只能擇一位道侶,若是擇錯了人,抑或是被負,便只剩下身死道消一途。你……不悔?
不悔!謝靈歡那時曾笑道,悔了你,孤甘願下黃泉。
後來他當真下了黃泉。花清澪也當真身死道消,差一點,就永遠地消失于此方小世界。
前塵往事歷歷,如今花清澪盡皆忘了。他不能對着一個什麽都記不起的人,訴說當時的心。
他只能說眼下。
“你有沒有負過我,已經不重要了。”謝靈歡頓了頓,又自嘲一笑。“畢竟你已經棄了道。”
花清澪久久地凝視他,仗着凡間太子朱聰懿被封了七竅,漫天紅雪仍在飄,他眼睫前起了霧。“你認得我。”
很簡略的一句,但是肯定。
這于花清澪而言,倒是很罕見。畢竟他為仙時主動棄道,如今又是天魔——謝靈歡原以為他已經沒有心了。
“認得的,”謝靈歡到底沒忍住,認真地與他道:“從前在三十二天就認得。”
花清澪皺眉。
沉默,長而久,在兩人間隔着比山海更遙遠的前塵。
謝靈歡那點子勇氣又被這份山海般沉甸甸的沉默給折騰沒了。他掉開眼,內心嘆息一聲,卻假作不在意地,脆聲笑道:“走吧!先離開這座皇宮。”
花清澪随着他往外走,沿着車馬辚辚的熱鬧燈市,直到走入洶湧人潮時,他們依舊隐沒在障眼法內。凡人看不見他們。他們是仙,也是鬼。
半炷香後,在洛陽城夜市微晃的燈籠下,花清澪停下腳步,很突兀地說了一句。“我丢的那魂,是幽精。”
謝靈歡倒是怔了怔,擡眉望着他。
“幽精主的是情與欲。”花清澪說的漠然,絕美臉上并無絲毫臊意。漠然的,就像是純粹與他說起道門法典罷了。“如今我其餘事都記得,獨獨不記得你,只有一樁理由可以解釋。”
謝靈歡呼吸漏了一瞬,下意識地,居然不太敢聽下去。
“清兒,”謝靈歡倉促地打斷他。“我不想聽。”
花清澪怔了怔,口唇微張。
謝靈歡搶過他手裏拎着的太子朱聰懿,夾在腋下,随手解除了障眼法。兩人立在街市燈火闌珊處,這處是個死角,現身時倒是僥幸沒叫凡人瞧見。
此刻他們立在燈火下,燈下有影,面前人觸手生溫,夏夜空氣中似乎也多了些絲絲兒的甜。
謝靈歡暗自松了口氣,牽起花清澪的手,笑了笑。“我陪你去把它找回來。到那時,哥哥你就什麽都曉得了。”
他說的“它”,顯然是指花清澪丢掉的人魂幽精。
花清澪手指蜷縮了一瞬,在謝靈歡指間屈指跳了跳。“……景淵,是不是,我曾慕悅你?”
花清澪聲音很輕,尾音猶疑,顯然是不能信、卻又不得不信。
謝靈歡頓時覺得整個呼吸都控在體內亂竄,靈息不穩,就連化身的遮面術都懸懸地要露餡。不好!他必須盡快離開。
至少不能讓花清澪窺破他的真容。
“哥哥說笑了,”謝靈歡啞着嗓子低低地笑了。“自來都是我慕悅哥哥,哥哥你……從不曾當過真。”
花清澪垂下眼,立在這燈火闌珊的洛陽城,指尖不自覺地蜷屈。千萬言語都沖堵在心口,缺了一魂的身子竟似起了七情。愛恨交織着,在精魂內左沖右突。
可他分明七情不全。
“景……淵。”他再次斟酌着喚出這個名字,目光落在兩人對立的履靴,眉尖微皺。“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你有沒有想過,我已不再是三十二天仙帝。我已堕魔。”
謝靈歡倉促地笑了一聲。“那又如何?”
花清澪擡眼看他。
方才在凡人皇宮內殺伐果決一掌裂開林英胸腹的人,眼下卻笑得分外青澀,像是個情窦初開的少年郎。
“我慕你悅你,畢生不悔。”謝靈歡笑道:“你是仙也好,是魔也罷,我都不在乎。”
他笑得略有些緊張,嗓音也卡的很緊。
……還真是青澀啊!
讓人幾乎不能信,這就是兇名在外、傳聞中深不可測的淵獄之主。
花清澪手指蜷屈,慢慢地,也勾唇笑了。“好。”
反正他是拗不過這人,花清澪想,他煉魂的魔獄也歸這人管轄。如今卻不好得罪了他!再者,這人口口聲聲說慕悅他,想要與他結為道侶,雖不知這位淵主待他有幾分真心,但是真心這東西嘛……如今他卻也不甚在意。
“下一步要如何?”花清澪岔開話題。
謝靈歡抿了抿唇,微有些失望。但他很快掩飾好情緒,笑道:“林英一死,宮裏頭那位老皇帝就沒人與他寫青辭,煉丹爐裏頭的丸藥也斷了配方。這老皇帝,就快要死了。”
花清澪挑眉。
“等山陵一崩,老皇帝豢養的那些個豺狼虎豹都會蹿出來。且讓他們亂一陣。稍後,自會有人出來勤王,四處搜尋下落不明的太子。到時候,哥哥你再把朱聰懿獻與他們便行。”
花清澪眉頭越皺越深。他從做仙帝時算起,就慣來不愛與這些個糾葛因果有牽連。謝靈歡說了一長串,聽起來樁樁件件都麻煩。
“稍後,是要等多久?”花清澪皺着眉頭問他。
謝靈歡又抿了抿唇。“不久,左不過三五年。”
花清澪表情一僵。“地府內我須還有差事。”
“第三洞洞主厭落自會安排。”謝靈歡大手一揮,習慣性地把這口鍋扔給厭落背着,笑嘻嘻地道:“哥哥你既然喜愛人間,在此住段時日又有何不好?”
“你怎知我喜愛人間?”花清澪反問道。
“難道不是?”謝靈歡問的比他更大聲,理直氣壯地道:“哥哥你連春煙樓內有個頭牌叫翩跹都曉得,可見是慣愛逛這人間歡場!”
花清澪:……
得,原來在這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