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廿年亂十四
文華宮外,金煙缭繞。
殿內窗明幾淨,迤逦兩排內侍如魚般躬身趨行,鴉雀不聞。
一位穿深綠衣的老內侍接到禀報後,彎下腰,附耳輕聲道:“太子殿下,太傅大人快到了。”
年僅七歲的太子朱聰懿聞聲擡頭,濃眉輕揚,那雙明亮的眼睛眨了眨。片刻後,忽然潑翻了案頭荷葉羹,淋漓湯汁灑了一身,扯高嗓門大哭道:“不嘛不嘛,孤要吃肉糜,孤就要吃肉糜!”
太子朱聰懿翻身下榻,在滿地狼藉中打滾。
林英進來時就看到這幕。他擡腳跨過門檻,緋色朝服袖輕擺,七梁冠下眉目不動,話語聲微含譏諷。“東宮竟然沒有肉糜能伺候殿下嗎?”
成排內侍跪下,簌簌發抖。
林英徑直路過腳下衆人,走到太子身側,語聲陰柔。“殿下,酉時将近。臣來時,各位朝臣都已在殿外候着了。”
太子朱聰懿揚起臉,似乎渾然聽不懂。“他們來做甚?”
“來與殿下賀生辰啊!”林英微笑。“今兒個是六月初十,正是殿下生辰。”
“哦,”朱聰懿一臉天真無邪,脆生生地問他。“壽宴上可有肉糜?”
“有,太子殿下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林英彎腰,假意作勢要去扶他,輕聲細語道:“殿下先去換裳好不好?”
林英湊近時,強烈到嗆鼻的香味襲來,朱聰懿忍不住當場打了個阿嚏。他揉着鼻尖,一臉無邪地問道:“太傅熏的這是什麽香?”
“沉水香。”林英言簡意赅,随即直起身,掉頭對腳邊跪着的一衆內侍不悅道:“太子受了寒熱,竟然沒人伺候太子加衣?平常你們都是怎麽伺候的?!”
林英頓了頓,瞥了眼領頭跪着的穿深綠衣的年老內侍,又冷笑道:“德寶公公?你須是太後身邊的老人了,怎地也不曉事?”
名喚德寶的老太監匍匐在地,頭埋在臂彎內,恭敬地小聲抖着嗓子道:“太傅大人教訓的是!老奴、老奴知錯。”
“依本相看,德寶公公年歲也大了,”林英淡聲道:“太子殿下如今年幼,身邊教養公公早該換了。”
“太、太傅大人,老奴……”德寶身子抖的像篩糠般,揚起臉,涕泗縱橫地哀求道:“老奴鬥膽,求太傅大人容老奴在東宮再待些時日。”
“你想待到何時?”林英冷笑,順勢踢了德寶一腳。大紅底尖頭朝靴碾在德寶手背,滿意地聽到指骨斷裂聲。
德寶哀嚎一聲,老淚縱橫的臉瞬間起了褶子。
“這樣醜的老東西!”林英冷笑着回頭,似有意、若無意地,瞥了太子朱聰懿一眼。“留在東宮,只能讓人覺得太子不體面。”
朱聰懿全身麻了一瞬,在他那毒蛇般的眼光中垂下眼睫,乖巧地應道:“太傅大人說的是。”
“殿下,殿下啊……老奴……”德寶大太監泣不成聲,磕頭如搗蒜。
林英含笑環顧四周,東宮衆內侍均噤若寒蟬,無人敢來勸。屬官們大半都是林英的人,更不可能在此時叩門求見。太子朱聰懿內心冰寒,捏緊袖底雙拳,陡然間提高了嗓門,滿臉戾氣。
“還愣着做什麽,還不快把他拖下去!”
“是是是。”
幾個年輕內侍倉惶地爬起身,架着德寶太監往外走。德寶擡起頭,額頭血跡淋漓地往下滴,融入眼皮內,看起來十分可怖。
那一瞬,德寶太監死死地盯着林英的臉,目光刻毒。
林英皺了皺眉。“拖下去,就在階前杖.斃。”
朱聰懿臉色瞬間發白。他到底只有七歲,雖然被教養的七情不上臉,但仍不能徹底掩飾好。
林英眼角餘光瞥見,冷笑了聲,語聲越發陰冷。“太子殿下,莫不是覺得臣太過殘忍?”
“不,”朱聰懿竭力地表現出鎮定。“他該死!”
“哦?德寶為何該死?”林英轉過頭,笑眯眯地望向太子。
朱聰懿捏緊雙拳,大聲道:“他不能讓孤日日食肉糜!所以他該死!”
林英不動聲色地盯着太子,片刻後,掉開視線笑了。“聽到沒?拖出去,活活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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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
東華宮外,暮色下半明半昧。朱紅色宮牆頭遙遙立着兩個人,皆著绫羅白衫兒。左邊那個下巴尖尖貌若好女,撐着柄紅羅傘,揚起臉,淡淡地道:“景淵是打算在此處動手?”
撐傘的自然就是花清澪。他本命法寶紅羅叫謝靈歡“毀了”,此次從柳堤暗塢追來東華宮,謝靈歡卻又掏出把傘與他。試了試,除了從三十二骨變成六十四骨外,靈智更盛。
哪裏是毀了,分明是叫這厮拿去重新鍛造了遍。順便還升了個階。
花清澪對這位淵主越發警惕,一口一聲的“景淵”,能不拂他的意,就盡量順着他。
哪怕淵主執意硬闖凡間宮殿,當衆擊殺林英,他也不想跟淵主硬杠。
謝靈歡嘻嘻地笑了聲,收回窺塵鏡,将殿內一切收諸于眼底後,興致忽轉盎然。“清兒,你殺過凡人沒?”
花清澪撐傘皺眉。“不曾。”
他從前是三十二天的仙帝,凡人塵屬于他無礙,幾乎從不交涉。後來堕了幽冥,日日點卯送魂,只負責轉生,卻沒當真殺過凡人。
“凡人因果重。”花清澪頓了頓又道:“況且我如今法力微弱……”
“嘻嘻,紅羅傘不是賠給你了嗎?”謝靈歡笑着摟住他,截斷道:“你既不想再修仙,為何又懼因果沾身?”
花清澪叫他一句話堵住,不悅道:“你主意已定,偏要問我做甚?”
謝靈歡見他惱了,不以為意,反倒摟緊了他,鼻尖輕蹭他面頰,輕聲絮語。“哥哥脾氣怎地這樣壞!”
花清澪:……
他憤怒地推開謝靈歡,一甩袖,從施了法術的結界中現出身形。
宮禁內瞬間暴喝聲四起,明晃晃的刀槍劍戟林立,穿着甲胄的東宮侍衛聞聲而動。更有奸相林英身邊的一衆武林高手,飛檐走壁,紛紛從暗處奔來。着大紅蟒衣飛魚服的錦衣衛堂上官提燈立在玉墀前,怒斥道:“敢擅闖禁宮者,格殺勿論!”
東華宮廊下燈燭搖曳,一身雪白衫兒的花清澪叫人圍在中央,漫然地揚起臉笑了聲。“正巧,我今日來此,也是為了殺人。”
一字一字地落地,紅羅傘飛旋,暮色中突然陰雲密布。
謝靈歡從牆頭躍下,身形倏忽間飄忽而至,誰也沒看清楚他是怎樣動作的,只不過一個眨眼,他就已經闖入刀劍包圍圈,與花清澪并肩而立。
“哥哥所言,甚合吾意。”謝靈歡笑嘻嘻地脆聲道:“這趟正是要來殺那奸相林英!”
人群悚然變色。錦衣衛哐當一聲擲下燈籠,拔出雪亮腰刀,怒道:“大膽!就地格殺!”
花清澪嗤笑一聲,轉眸乜向謝靈歡。謝靈歡赤手空拳,也不見掏出什麽兵器,只笑道:“人間奸人,誅殺我地府勾魂者,當誅。”
謝靈歡亮出了地府身份,手指黑壓壓的天,笑得一臉無邪。“天道有輪回,歷來陽世管不了的冤屈,都歸我幽冥。今日幽冥執法,爾等若是識趣,盡早避開。若非得要抗,且看你們誰能有那個命。”
話語陰森,密雲暗沉的天空中突然降雪。
花清澪立在不斷飛旋的紅羅傘下,勾唇,冷笑着接道:“這傘落下時,會化作六十四柄細劍。傘名紅羅,劍曰舞雪,被這傘劍擊中者,魂魄不存。”
錦衣衛執刀沖到他二人面前,厲聲道:“谵妄!”
“嘻嘻,”謝靈歡放下手,摟緊花清澪附耳低低地笑道:“哥哥且盡力施為,我護着你就是。”
花清澪嗤笑一聲,沙沙細雪盈頭。他立在漫天飛雪中,紅羅傘輕旋,然後肉眼可見地,雪片白絮盡數染成了豔紅。
“花開彼岸,獨泣幽冥……”
紅羅傘下飛出六十四支細劍,嶙峋而又詭麗。伴随着無數具倒下的屍體,花清澪漫然吟出最後一句送魂的絕命書。“花豔,人不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