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廿年亂十二
花清澪眉心直跳。“大人乃千金之體,區區一個陽間惡人奸臣,卑職去辦就好。大人何必親自去?”
謝靈歡手撫他鬓邊翠羽,笑道:“他當然不值得本王親自去緝拿,但是你我如今既然約定道侶,你去辦案,本王自當随同,好護你周全。”
花清澪捏緊袖底,暗自将牙齒咬得咯咯響。片刻後,勾唇一笑。“大人多慮了。”
“不多慮啊,”謝靈歡笑嘻嘻地道:“花仙尊如今屈就,在本王麾下任職小小一名引魂差,本王若不護着你,他日傳揚出去,可不損了你的體面?”
花清澪揚眉冷笑。“我有何體面?”
或者說,他如今灰頭土臉,藏匿于幽冥界做個非仙非鬼的魔頭,還能剩下什麽體面。
謝靈歡似乎聽懂了他的怨憤,又似乎沒有,只定定地望着他。良久,嘆息一聲,重新将他擁入懷內。十二冠玉旒簌簌輕響,話語聲也放得極輕。“清兒,你的體面,便是本王的體面。本王願給你所有的尊榮,你只須安心受着。”
話語聲确是極其輕柔,但口吻也霸道。
花清澪內心不屑地冷笑,豔美雙唇微分,明面兒上卻應得乖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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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俱蘆洲于兩人而言都是個跑熟了的地方,不過為了遮掩,小謝假意道:“本王甚少出宮,此次去陽世,怕是路途不熟,又怕外頭有甚不周全處,花仙尊且先擔待些則個。”
花清澪垂眸,看着被他緊緊攥住的手,笑了聲。“大人客氣。”
兩人假惺惺地互相端着,手拉手,從黃泉眼內彎腰鑽入傳送陣。這是花清澪第一次踏入幽冥界的結界,腳下星符錯布,依稀只能辨別出幾個符。
咦,居然還有他不識得的符箓?淵獄內,果然深不可測。
花清澪心生警惕,垂眸,随後悄無聲息地掉開視線。
氤氲霧氣漸漸地從腰部升騰起來,遮住了謝靈歡眉目。在那個瞬間,謝靈歡眼角餘光捕捉到花清澪的動作,倏地扣住他手指,寒聲道:“不許動旁的心思!”
花清澪一愣。這位淵主大人說變就變,前一刻分明還在哄他,怎地又怒了?
“大人說的什麽?我聽不懂。”花清澪聲音也帶了點不悅。
“不懂?”謝靈歡扣住他的手,恨聲道:“幽冥界所有的結界都須經我之眼,你所做下的一切,本王都知曉。”
“哦,”花清澪冷嗤一聲。“那下次經過時,大人不妨還是将我雙眼蒙上吧!”
不就是嫌他多看了幾眼傳送陣星符嗎?花清澪忿忿地想,待尋齊了仙骨,他便徹底與幽冥斷絕聯系。這位淵主脾氣太壞!
謝靈歡又冷厲地斥道:“本王沒有與你玩笑!”
“卑職也沒與大人玩笑!”花清澪的火氣也蹭地一下蹿起來了。他奮力想甩開謝靈歡,怒氣沖沖道:“說讓我去北俱蘆洲查辦姓林的是你,說要随我一道去辦案的也是你,如今帶我走這幽冥傳送陣的,還是大人你!大人,你究竟要卑職如何?還請大人明示!”
花清澪語氣一聲比一聲沖,簡直怒發沖冠。
謝靈歡沉默,片刻後,忽然間心生疲憊,另一只手揉了揉額心。“無甚。你說的對,是本王的不是。”
花清澪指責了他一連串罪名,他既不駁,也不辯解,只含糊地認了句錯。
聽起來,完全就是在敷衍。
花清澪忍不住挑眉冷笑。“大人不曾錯,大人何錯之有?卑職如何敢壓着大人認錯?”
謝靈歡張了張口,傳送陣內霧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散盡了,但是他倆忙着争吵,居然誰也沒發現。就聽見嘭一聲,随即水聲嘩啦啦從頭頂澆灌而下,将二人淋成了落湯雞。
“噗——!”花清澪仰起頭,從水底掙紮着浮出來,一口吐掉唇邊冷水。
陽世裏的光灑下來,淋了一身,刺入花清澪這具精魂所聚的身子,刀紮般疼痛。
在他身旁幾步遠,漾起一圈人形漣漪。數息後,從水波裏顯露出個白衫兒少年。皮膚冷玉般皙白,年歲約十五六,風姿秀逸。
眉目倒是好看的緊。
“花時?”白衫兒少年扭頭沖他笑,長發濕漉漉地往下滴水。“是我。既然已到了洛陽城,你喚我景淵吧!”
花清澪噎了噎。這位淵主大人還真是瞬息萬變,前一刻還在與他争吵不休,眨眼就言笑晏晏,順便連他倆在人間姓名都安排妥當了。
“景淵?”花清澪懶懶一笑,甩動墨色長發淋漓水珠。“這是你的字嗎?”
白衫少年*謝靈歡眼眸微動,劍眉星眸,笑起來如春風般輕快。“怎樣,念起來好聽嗎?”
“景……淵。”花清澪當真慢吞吞地又念了一次,桃花眼底波瀾乍現,下意識低喃道:“唔。”
“唔?”謝靈歡淌水走近他,笑道:“花使者,‘唔’是什麽意思?”
兩人眼下都是濕.身,彼此糾纏間呼吸相聞,更別提謝靈歡在說話時趁機将他腰肢摟住,上下其手。
花清澪呼吸微亂,倉促地掉開頭。不知為何兩頰居然飛起了淡淡的紅雲。“……甚好。”
這人不記得了。
謝靈歡壓下心底失望,臉上不顯,只狠狠地捏了把這人腰間軟肉。“在外你我是契兄弟,你喚我景淵即可。”
花清澪胸口起伏,片刻後,強自掩住內心慌亂,淡淡地岔開話題。“看起來我比你年長。”
“嗯,就依你,你做契兄。”謝靈歡笑起來左邊嘴角微歪,梨渦淺現,星子眼雪亮。“若是在外人面前,我或稱你哥哥,或喚你作花時。你我二人是從江南地界來的鹽商,此次入京,是來商鋪收賬的。我是江南景家的少東家。”
有門有路,脈絡分明。倒像是很早前就安排好了的一般。
花清澪微怔。“江南當真有景家?”
“哈哈,哥哥你可真是老實!”謝靈歡大笑着摟緊他,輕.吮.脖頸,留下朵紅梅。
片刻後,謝靈歡似真似假地,附耳低低地笑了一聲。“你就當作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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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時辰後。
洛陽城內,白水。
化名景淵的謝靈歡與花清澪雇了座畫舫,船頭擺設幾案,仆童伺候着上酒菜,另外有個樂伎半抱着琵琶撥弦。
謝靈歡又抿了口酒,輕笑道:“哥哥換裳怎用了這許久?”
刷!珍珠簾子一陣輕晃。
花清澪撥開簾子,低頭從畫舫內走到船頭。他立在謝靈歡身前,上下打量自家新換的雪色蟬翼紗衣,青色方巾下墨發半束,蹙眉抱怨道:“景淵,我不喜白色。”
謝靈歡手指捏着白玉杯,聞言笑了笑。“哥哥穿白衣最好看。”
花清澪蹙眉。
謝靈歡卻緩緩地起身,噗通一聲擲下白玉杯,輕巧地摟緊這人腰肢轉了個胡旋兒。他低頭望着懷內半倚的人,笑道:“每次見哥哥穿白衣,景淵都忍不住……渴的很。”
“渴?”花清澪似笑非笑,配合他演戲。“你若是渴了,我替你倒酒去。”
謝靈歡含笑啄了一口他豔美雙唇,星子眼底光彩熠熠。“哥哥,我的傻哥哥喲!難道你竟然不知,景淵所謂渴,是渴慕?”
連綿的吻落下,謝靈歡話語聲亦像是摻雜了蜜。“……能解景淵之渴者,惟有哥哥。”
畫舫船頭,樂伎琵琶輪指愈發急,緊接着就是如疾風驟雨般的連音。
白水兩岸林木蒼翠,沿着水面又行了半盞茶,樂伎指下琵琶餘音盡,空弦震顫,在耳內連綿不休。依稀能見到多如過江之鲫的尋歡花樓船。遙遙地,各色香風渾濁地飄入鼻端。
謝靈歡漫不經意地擡頭瞥了一眼,随即輕笑。“哥哥素來愛風流。”
花清澪仍叫他摟着,只能順勢擡手,玉雕般指尖輕搭他肩頭。
謝靈歡低下頭,鼻尖輕輕地擦磨他鬓角,含笑私語。“前方那些花船裏頭,指不定還有你的熟人呢!”
花清澪微怔。
謝靈歡貼着他耳鬓厮磨,淺笑輕嘆,于旁人聽來,似乎只是句情人間的嬉鬧。但花清澪想到先前束縛他雙手的藤蔓、齊腰深的血濁黃泉水、被毀掉的本命法寶紅羅傘,以及那座空寂的、似乎永遠也走不出的幽冥永無殿,沒來由的,心裏突然抖了一下。
“……別鬧!”花清澪皺眉輕斥,側臉避開他連綿不斷的索吻。
謝靈歡笑得梨渦輕露,星眸雪亮,最後那句卻意味深長。“一直都是哥哥在胡鬧。”
花清澪:……
他猛地支起身,一把推開謝靈歡那張笑嘻嘻的臉,站直了,輕撣寬袖。“這是在外頭,景淵你……”
“哥哥怕羞?”謝靈歡一口截斷,随即嘻嘻地笑道:“那待會兒,哥哥你且記着。”
花清澪挑眉看他。
謝靈歡在日頭底下揚起臉,眼對眼地盯着他,語聲輕柔。“哥哥既然知道懼怕,那待會兒……哥哥你須記着,一定、一定要乖哦!”
這人語聲越發輕柔,麻酥酥的,仿佛摻了蜜的砒.霜。
花清澪倉促地掉開視線,雪色蟬翼紗衣下胸口劇烈起伏。片刻後,他捏緊袖底,指節攥到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