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廿年亂十
謝靈歡語聲清脆,在低下頭時,十二冠玉旒簌簌輕振。
淵主應該很好看。
花清澪怔了怔,扣在袖底的手指劇烈蜷縮,眉尖跳了跳。他莫不是傻了,怎地會突然想起淵主好不好看?
花清澪立即偏過頭,将話語聲壓低,蓄意摻了些嬌媚手段。“大人若要如此想,卑職也……”
話說一半兒,留一半兒,小倌樓裏的頭牌都不及他會撩撥。
謝靈歡心頭微麻。
是了,這些手段,他見過。不光在凡間陽世的小倌樓,就是在魔獄內,這類擅嬌聲媚語者也比比皆是。
這些須是花清澪學來的。
謝靈歡已經伸到一半的手頓住,指尖垂落,略帶了些茫然。片刻後,他狠下心,索性猛地抱住了花清澪。不去聽他那些蓄意學來的媚語,也不用再看這人涼薄的眉眼,他假裝自己已經被取悅,胸口內怦怦地跳着,雙臂擁緊。
“甚好,”謝靈歡聲音清揚,假意帶了些欣欣然。“本王甚為歡喜。”
花清澪勾到一半的唇僵住,他想譏嘲,卻發現這個懷抱他很熟悉……不應該有的熟稔。
花清澪眼眸越發垂下去,臉藏在他懷裏,溫聲款款地道:“大人且容我段時日,待彼此相處之後,再議婚期不遲。”
是不遲,最多就是人跑了。
謝靈歡頓覺悲涼。萬年前,花清澪也是這樣與他說的。在三十二天仙洞內,花清澪衣衫淩亂地滾在他膝上,吐氣中透出泠泠然酒息,情動後的花蜜淋漓灑在鋪陳于地的衣衫,他緩緩跪坐,低下頭,與這人口舌纏綿。
那時,他忍不住呼吸促急,問這人——清兒,你我結為道侶可好?
實則已經到這地步了,謝靈歡以為這人必定會應他。之所以多問一遍,只是為了以示尊重。
這人眼兒微斜,豔美雙唇半啓,呼吸間皆是花蜜般的甜。“……好。”
那一聲“好”,謝靈歡刻骨銘心。
萬年後,這人再次滾入他懷內,依然是千嬌百媚,依然漫不經心地哄着他。謝靈歡勾了勾唇。“花仙尊,你這次應下了,就再逃脫不得。”
“嗯,”花清澪随口應了,只顧着盤算天魔境修煉的時日,似有意若無意地,提了句。“大人若能寬容,允我個百年辰光……”
“百年?”謝靈歡低頭截斷他的話,又笑了一聲。“為何剛巧是百年?”
“商議婚期、準備賓客禮單,至少也得百年不是?”花清澪不答反問,自認為滴水不漏。
謝靈歡心裏也在算計着時間。想起魔獄中景象,又思及這人的本命法寶紅羅傘叫他毀了,這人依然能只字不提,顯然另有倚仗。
他倚仗的是什麽?左不過是想着,待仙骨尋齊全了,便徹底煉骨入魔穴。
天魔修煉至九層獄境後,堪可與神尊一戰。
是了,這人必是打的這個算盤。
謝靈歡不動聲色,假意作被他騙過的模樣,笑嘻嘻地脆聲道:“花仙尊算的甚是精巧。既如此,且待到了王殿後,你我二人先将各界賓客禮單寫出來。”
“好。”
花清澪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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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時辰後,謝靈歡忍着要把花清澪撕裂的心、花清澪懷揣要把謝靈歡劈成白骨山的念頭,兩個人手牽着手,終于緩緩地抵達了淵獄底的王殿。
一路往下墜,耳邊風聲呼喝。
“此處名喚垭口。”謝靈歡欣欣然地與他介紹。“風洞的風都從此處經過。”
“嗯,”花清澪答的格外乖巧。“此處景致不錯。”
謝靈歡又拿另一只手指給他看。“瞧,過了垭口,就是黃泉眼。”
“唔,挺美。”花清澪又勾了勾唇。
施施然地,兩人終于站在了王殿前。與花清澪所想的不同,作為淵獄之主所居,這處竟然既沒有牌樓群,也不曾設置結界禁制。大敞着的一望無垠的平川,翻過垭口處,只見到浩蕩黃泉。
黃泉水如污血般地濁,倒挂前川。
腳下是經年氤氲不散的青灰色霧氣。兩人走在此處,就像是走入了一個古老而又漫長的夢境。
花清澪忽然心生恍惚。他自從入了那個道夢後,萬餘年來,從仙堕魔,如今又做了鬼,竟似全然在夢中一般。
萬餘年,他都不曾走出那個夢。夢中仿佛也曾有這樣的青灰色的霧,處處青蒼,那時他以為是山、是海,如今想起來,原來竟然是霧嗎?
“此處,便是我日常居所。”謝靈歡說的恬不知恥,絲毫不提這三千多年,他幾乎就沒安枕過。
起先是四處尋訪花清澪下落,尋到後,又忙着賴在花清澪身邊做只妖鳥。
這處王殿,大多數時候都是空置。
“當然,以後你也可以随意出入。”謝靈歡笑着對花清澪道。
花清澪回過神,不自覺地皺了皺眉。“大人寒簡。”
謝靈歡琢磨了下,覺得這四個字約莫是嫌棄他不收拾,這處看起來太破落——這不行,他是堂堂淵獄之主,可不是什麽破落戶。不能叫這人看輕了他!
“咳咳,當然若是你來了,這處必然是要陳設花海林泉的。”謝靈歡頓了頓,又道:“或者你歡喜什麽樣的,告訴孤,孤叫他們來捯饬捯饬。”
花清澪張了張嘴,把後頭的抱怨咽回去。算了,他這麽認真計較做甚?反正他也不打算當真與淵主結契。
“大人喜歡就好。”花清澪趕緊把這話題揭過,眼眸微轉,輕聲道:“淵獄之底,尋常人也來不得。我如今法力微弱,又無法器……”
“哦,”謝靈歡沉默片刻,故作輕松地笑了聲。“無妨,孤與你同出同入。”
花清澪:……
看來這厮是不打算把紅羅傘還他了。或許當真叫這厮毀了。
花清澪有點不高興。“大人總有事務要忙,難道我也能處處随行?”
“哪有什麽事要忙?”謝靈歡詫異地提高了嗓音,連珠炮似地說與他聽。“這淵獄內足有十八座殿,本王又養着三十六個洞主,凡事都要本王去做,那還要這些廢物做甚?!”
花清澪:……
行吧,您說啥都行。
謝靈歡把這天給聊死了。就連花清澪都想不出要如何繼續“讨好”他,只得眼珠子再飄遠了些,打量風景。
他看到了風燈。
事實上這些風燈一直都在他眼角餘光內晃,拖着長長的七彩穗子。花清澪倒是頭一回見到傳說中的“陰陽路上的燈”。他多看了幾眼,長眉微挑。
“啊,這個,”謝靈歡暗自松了口氣,忙不疊介紹道:“這些風燈是個景。當然若是花仙尊你想寫燈,也可以。本王這就給你端筆墨。”
說完,謝靈歡就像是生怕他不寫,匆匆地放開他的手,跟變戲法一樣,從袖底掏出筆墨紙硯,巴巴地捧到他眼皮子底下。
“瞧,筆墨都現成的,你也寫一盞吧?”
花清澪目光落在淵主捧着筆墨的這雙手。指節玉潤,非常好看的一雙手。
……總像是在哪裏見過。
大約是發現了他的遲疑,謝靈歡又故意帶着幾分笑意,揚聲道:“本王也不白拿你的!你與本王寫一盞燈,本王贈你一支羽。”
謝靈歡強行将文房四寶都塞入花清澪手中,從懷內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翠羽。羽色輝煌,頂端有七枚銅錢狀的翎圈,漾出粼粼輝光。
“瞧,這可是件寶貝。”謝靈歡手持尺餘長的羽翎,笑了笑,低頭仔細盯着他的眼睛。“天上地下,惟此一支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