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廿年亂一
地府時光幽忽忽地翻頁。
在花清澪被禁足的第三百年,剛到了日子,碧水橋外十八道禁制便盡皆湮滅不見。青煙霧霭中有水聲潺潺,漸漸地漫入宅院。
花清澪披着一襲紅衣跨出門檻,衣襟大敞,露出月華般皎瑩的膚色。
在碧水橋內也住了有八百年,八百年地府光陰,相比于天界不過是倏忽一眨眼。也不知曉,那日被他刺傷的青鸾鳥如今身在何處?黃暮霜被拉入三途河後,又是否能有靈智殘留?
算來算去,總歸是沒有故人了。這天下之大,只餘下他獨自孤零零地,拍遍了地府闌幹,伶仃嘆息一聲。
呼呼!忽忽!
總像是有風,只萦繞于他一人身側。
花清澪久立無趣,回頭,果然見那只妖鳥所化的小少年正立在身後望着他。少年目光癡纏,恨不能吃了他一般。恰好是剛代他值差歸家,少年手中還提着盞燈。
白紙燈籠,只因裏頭燃着火,便顯得簇簇地分外暖。龍飛鳳舞地題着碗大的“謝”字,墨汁淋漓。
“回來了?”花清澪勾唇,墨色長發微漾,清豔絕倫。
謝靈歡提着燈籠,抿了抿唇。“禁足令解了,哥哥你打算去何處?”
不愧是伴了三百年,這妖鳥居然能窺破他心思。花清澪意味不明地笑了聲。“不知。”
他要走,卻不與他說去何處。
謝靈歡心內仿佛被毒蟲啃咬,有那麽一瞬,他恨不得再沖去虛無殿內,揪着厭落的耳朵,耳提面命,讓他再封禁花清澪三百年。不,三萬年!
但是謝靈歡面上卻毫不顯露,細長眼兒微動,漆黑瞳仁內泛着點委屈。“需要我陪你同去嗎?”
花清澪搖頭,隔了會兒,又負着手懶散地道:“趁着眼下我尚未複職,且去人間逛逛。”
謝靈歡心頭一動,想起被這人藏在北俱蘆洲翠螺山洞穴內的墳頭。這人怕不是要去尋骨?
謝靈歡又抿了抿唇。他足有三千年不曾笑過,那日重逢,他在翠螺山頭對着花清澪笑了笑,那日從花清澪的眼眸中他分明看見了詫異。所以他估摸着,自家笑起來不好看。
能不笑,就不笑。
謝靈歡學會了抿唇這姿勢,帶着點少年郎的青澀。
“那我在家,候着你。”他說得乖巧,眼眸微眨,瞳仁漆黑一片。
花清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謝靈歡提着燈立在碧水橋前的宅院,乖巧地又問道:“哥哥幾時走?”
花清澪負着手,聞言忽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足有三四息,這才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不知。”
結果當夜花清澪就不見了。
謝靈歡站在沒燈沒火的院子裏,看着空蕩蕩的缺了清泠泠水息的地方,指尖攥緊,良久,唇邊咬肌奮力地跳了跳。
他到底還是沒能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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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花清澪獨自離了虛無界地府,沿着青煙氤氲的黃泉路,擡腳入了芝葉城蒹葭巷尾的書畫鋪子。他立在閣樓內,探身,将鬼燈挂在窗外的司命樹梢。
芝葉城內,有凡人,有魔修,妖鬼橫行。自然也偶爾有神明路過。
地府與其他地方時間流速不同,花清澪到達芝葉城時,卻天光大亮,剛剛辰時一刻。在馬大祿巷子口支起個算命攤子,三尺白幡,一杆青竹,斜斜地靠牆立着個面容清瘦的瞎子。
“蔔個卦!”花清澪噗地丢了枚龜甲錢,一襲紅衣漫然如雲,語調懶洋洋的。
人未至,周身冥氣波動先如水漫過來。
同樣不是人的瞎子內心嘆了口氣,靠着牆,面色慘淡如金紙。“花使者,你在下頭,我住廟裏。咱倆井水不犯河水,為何你次次來芝葉城,都得找小神?”
“你香火缺供奉,我下頭卻死鬼不斷,可見人間亂。”花清澪漫不經心地道:“如今這地界,江山又換了主子不曾?”
瞎子當然不是真瞎。他有名有姓,在洛陽城伽藍寺中須也有個龛位。但是如今世間人不愛信奉香火,他沒奈何,才化了模樣來芝葉城馬大祿巷子口讨生活,順便走動三界消息。
問他北俱蘆洲人間的事,他倒當真曉得。
瞎子微一沉吟。“尾宋年間,大大小小裂成七十二諸侯國,而後便是姓朱的皇帝坐鎮天下。”
花清澪點頭,這是他被罰幽禁前的事兒。地府三百年,于人間不過區區六十年。“如今還是姓朱的子孫?”
瞎子靠牆立在陰影處,默了片刻,才又道:“坐龍椅的仍是朱姓,但執掌實權的,分成兩撥。一撥是朝內文臣糾集的君子黨,另一撥,卻是閹黨。”
花清澪蹙眉。“難道這皇帝竟被架空了不成?”
瞎子靠牆袖着手,長長地嘆了口氣,問他。“凡人帝王家事,你個鬼差問那麽仔細作甚?對了,花使者你今日所問到底是何事?”
“哦,我來替自家問個運程。”花清澪似笑非笑。“我近來頗有些倒黴,煩請你看看,看我何時能轉運。”
瞎子咦了一聲,趨前湊到他面前,仔細端詳了幾眼。“花使者如今神魂愈發凝實,不像個倒黴的相啊!反倒是有了什麽奇遇吧?”
花清澪任憑他端詳,聞言入鬓長眉輕挑,眸光乍現。“瞧得出是因為什麽嗎?”
碧水橋宅院內,那只名叫謝日的小鳥妖來歷不明,如今跟了他三百年,待他愈發殷勤了。花清澪此次來到芝葉城,一則不放心他藏在翠螺山洞裏的兩百塊仙骨,二則還餘下八塊殘骨未尋獲,他得仔細找找。三則,他也想找個神明問問,近年來缭繞于他形魂的這股強大冥氣,究竟來自何方?
總不能是因為那只鳥。
可除了小謝,他身邊沒有其他的誰了。
真神明*假瞎子伸出兩根骨骼奇長的手指,輕輕搭在花清澪脈搏。地府幽魂理應無脈,但此刻在他指下,分明有微弱的跳動聲。
“啧……”瞎子倒抽了口涼氣,撩起眼皮,仔細打量花清澪眉目。見他兩道入鬓長眉下,那雙桃花眼依稀與前不同,眸底光芒日盛。
“這怕不是冥氣,”瞎子驚奇地道:“冥氣只能修補你的神魂,須養不得肉.身。觑這模樣,你分明是要白骨生肌、再次入仙途了啊!”
“仙途?”花清澪雙手抱胸,懶洋洋地勾唇冷笑。“永生永世,我都必不會再入仙途了!”
如若可能,他倒是不介意持紅羅傘,一路殺回三十三天,将昔日辱他、欺他、負他的衆生,都屠戮個幹淨。
“這……這我就不知道了。”瞎子讨了個沒趣,頓時興致索然,清瘦的臉往下一垮,拖長了語調趕客。“花使者慣來所言不盡不實,恕小神眼拙,瞧不出來!若是花使者實在想知道答案,不如您去別處問問?”
花清澪見這瞎子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收了笑容,轉身施施然地要走。走出幾步,卻又突然回頭道:“一直忘了問,你究竟是什麽神明?”
神明與神不同。琳琅界天上地下,如今統共只剩了廣和一位神尊,廣和神尊高居于碧落第三十三天,絕不會輕易踏足人間。但除了這位廣和神尊外,吃人間煙火供奉的,卻有鬼、精、靈,甚或開了神智修功德簿的妖,都被陽世人泛稱為神明。
瞎子表情僵硬了一瞬,随即慢吞吞地袖起手,整個人就跟木樁似的,再不肯應他。
花清澪嗤笑一聲。他離了芝葉城,又入洛陽,閑閑地走在街市。人群熙熙攘攘,陽世間的活氣不斷沖刷他四肢百骸。
其實很疼。
但三千年前他在碧落天自剔仙骨那會兒,遠比這更疼。
“公子,這位紅衣公子!哎喲您來的可真巧兒!今兒晚上洛陽城有花會,來給咱家翩跹捧個場呗!”
花清澪擡眸,匾額上寫着飄滿脂粉香的三個字——春煙樓。
春煙樓共有三層廊庑,廊院下倚着的赫然都是清一色小倌兒。或著翠袖薄紗,或大敞着雪色輕衫,滿樓入目皆是風流少年,堪稱衆美雲集。
花清澪被地府關押了三百年,人間皇都洛陽城卻依然繁華如故。六十年後,青樓裏依然有花魁名喚翩跹。
只是換成了小倌館。
花清澪手指輕掐,算了算,呵!今兒個當真趕巧,春煙樓這個翩跹,居然當真就是六十年前那個翩跹轉世。看來也是個苦命鬼,每世都活不久,命如陀螺轉。
“公子!”龜客見他舉止遲疑,頓時熱情地躬身把他往裏頭引。“今晚上可是咱家翩跹頭一回坐花船!這要是咱樓裏博了個彩頭,也有您一份功勞不是?要是您實在不耐煩等着酉時開船,現在也能叫翩跹出來,先給您斟酒唱曲兒。公子您看?”
花清澪原本要轉身離開的動作停住,紅衣在春風裏漫如雲卷。擡手,灑金折扇輕搖,舉步入青樓。
他來了點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