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阿蘿渴了就吃雪,餓了就爬去旁邊的樹上摘殘餘的果子,天暖和了就繼續往前走,冷了就找個山洞躲起來。如此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她窩在一個山洞裏瑟瑟發抖地睡了一覺後,便聽到了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是許多人的腳步聲,阿蘿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聽着安動靜,并不像之前遭遇的流寇。
她咬着唇,屏住呼吸等着,等了許久。
有人發現了這處山洞,她輕輕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
有人向山洞的方向走來,她屏住呼吸閉上了眼睛。
有人挪走了山洞前的枯樹,她的大腦和身體都開始麻木。
有人輕輕地說了聲:“有人嗎?”
這個聲音,沙啞低沉,帶着緊繃的期望,熟悉又陌生,仿佛從許多年前的某一天打破光陰的壁壘破空傳來。
她有片刻的怔楞,之後仔細地分辨,品味。
再之後,她開始不敢相信。
怎麽可能……
怎麽可能是他?
有一種被埋葬了二十年的記憶,一下子湧入她的腦中。
曾記得,那一年,她在蕭家和永瀚并蕭家幾個姐妹玩耍,偷偷地躲在了桃花林中的木屋內一處角落,她自以為隐蔽,并不會被人發現的。
可是那處也許太過隐蔽了,以至于蕭永瀚等人都沒有發現,等到這個游戲結束了,他們也沒有找到自己。
而自己,竟然躲在那處迷迷糊糊地睡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驚醒了睡夢中的她。
“有人嗎?”
就是在她十四歲的年紀,就是這三個字,就是這種沙啞低沉的音調。
阿蘿緩慢地爬出來,仰起臉,望向了山洞外的那個人。
那人白色戰甲映照着積雪,青黑的胡子茬在下巴處橫生,剛硬的臉龐透着比寒霜更冷的凜冽,只是那雙似曾相識的黑眸中,隐隐透着柔和的期許。
四目相對間,阿蘿腦袋中“嗡”的一聲作響,仿佛被炸開了一般。
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清楚,此情此景,在那個同樣十四歲的光陰裏,一定曾經發生過。
望着那個在兩世光陰裏把自己尋到的人,阿蘿嘴唇顫了下,眼淚便奪眶而出。
“三姑娘……”蕭敬遠在這四眸相對中,有一瞬間的心痛,仿佛被一根毒針穿刺的痛。
腦中“嗡”的一聲,有一刻的混亂,他甚至覺得,上輩子,或者說在哪個夢裏,他曾經歷過眼前的情境。
他勉強穩住心神,再定睛看時,卻見她淚珠兒已經往下滾落。
“別哭,阿蘿你別哭……”他在瞬間改換了稱呼,蹲下身去,握住了她的手。
她卻“哇”的大哭出聲,直接撲進了他懷裏。
嬌軟的身子帶着血腥味跌入懷中,他下意識地擡手摟住她,摟住之後,卻是不知所措。
手腳瞬間僵硬,他低着頭,看着懷裏委屈得哭成淚人兒的她,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只能木讷被動地擡起手,環住她,再環住。
她渾身冰冷,仿若一只在雪地裏凍僵的雛鳥,戰戰兢兢地瑟縮在他的懷裏。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就像抱着沒有重量的羽毛。
周圍的屬下們,全都看傻了。
他們有的跟了蕭敬遠七年,有的跟了蕭敬遠十年,可是從未見過蕭敬遠用這樣罕見的木讷中透着小心的神情,去抱一個姑娘。
——哪怕那個山洞裏走出的人是如何狼狽髒污,他們也看出,這應該是個姑娘,還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還委屈地沖着蕭敬遠哇哇大哭起來,像是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見到了親娘。
一下子,這兩日蕭敬遠讓人不可思議的異常都有了解釋。
他們面面相觑後,都紛紛低下了頭。
他們知道,他們的将軍已經二十六歲高齡了,至今還沒有談婚論嫁。
如今眼前這情境意味着什麽,大家心知肚明。
蕭敬遠沒有理會手底下人震驚的目光,事實上他此時也沒有心思理會,他滿心都在懷裏的小姑娘身上。
他抱着她,翻身上馬,牢牢地将她圈在懷裏,一只手握住缰繩,低沉地下令:“撤!”
他現在不想捉什麽流匪了,反正流匪跑不了,晚幾天捉也可以。
他要帶着她出去這冰冷徹骨的大山,給她熱騰騰的食物,給她溫暖的被窩,再讓她洗一個熱水澡。
這一路上,她就一直窩在他懷裏,沒有想過男女之防,沒有想過女子閨譽,更沒有想過,七年前,她已經咬牙切齒地恨着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多看他一眼。
她依賴地偎依在他堅實溫暖的胸膛上,蜷縮在他厚實的毛氈鬥篷裏,安然地享受着他的擋風遮雨,甚至,她還不自覺地用手牢牢攀附住他的臂膀。
她覺得自己在風雨中走過了好多年,疲憊至極,也到了瀕臨絕望的邊緣,而他,就是自冰窖中拯救他的那雙手。
以至于當他終于抱着自己,要将自己放下時,她下意識一驚,貪婪地摟着他的胳膊,就是不放開。
“三姑娘,別怕,這裏安全了,這是山下的民宅。”他低聲這麽安撫道。
可是阿蘿就是聽不進去,她搖頭,拼命地搖頭,眼淚随着搖頭的動作嘩啦啦往下落:“我不要你走,七叔……我要你……七叔別丢下我……”
蕭敬遠的胸膛頓時一陣鈍痛。
他知道她并不是別的意思,她只是遭受了太多痛苦驀然被他救後,産生了一種被拯救者和拯救者之間的那種依賴。
可是他會忍不住多想。
七年前,他做了一個夢,夢到小小的她變成了個大姑娘,夢到了她和他之間的事。
夢裏的她,嫁為人婦,十五六歲年紀,白生生紅嫩嫩的仿佛枝頭桃兒。
細節太過真實,以至于他能看到她肩頭米粒大的一點小紅痣。
七年來,他每每想起那個夢,便煎熬得不能自已。
“你累了,也餓了,先簡單洗一洗,等下我讓這裏的大嬸給你換身衣裳,再準備點熱飯菜,好不好?”
“乖,放開我——”看着纏住自己怎麽也不放的她,他喉嚨動了下,微壓低了聲音,沙啞地道:“讓別人看到,不好。”
阿蘿被他這樣一提醒,總算稍清醒了些,她睜着朦胧淚眼仰臉看他,卻見他冷硬的面龐帶着無奈。
七年過去了,他不再是曾經那個不及弱冠的少年,倒更像是上一世位極人臣的冷漠嚴肅的定北侯了。
她癟了癟嘴,委屈地嘟哝道:“你不要跑了……”
“嗯,我不會離開的。”
阿蘿猶豫了下,終究還是戀戀不舍地放開了他的胳膊。
蕭敬遠其實在她放開自己時,有一刻的悵然若失,不過還是硬着心不再看她,走出門去。
蕭敬遠出去,阿蘿這才有心思看看這房間,卻見這是一個土坯房子,房間內桌椅陳舊,而自己則是窩在土炕上,炕上鋪着老粗布藍棉被,土炕下面應該是燒了炕,熱烘烘的,正想着,一個穿着尋常粗布棉襖的大嬸走進來,臉上粗糙,笑容和藹,她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湯,胳膊上挂着幾件幹淨衣裳。
“姑娘,先用口這個。”
阿蘿有些貪婪地望向那面湯,這在她以前是看都不會看的粗劣面湯,可是現在,卻讓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之前對蕭敬遠的戀戀不舍已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對面湯的渴望,她忙不疊地點頭:“嗯嗯!”
大嬸笑了,她自然是看出這小姑娘不加掩飾的渴望,還真是個單純的姑娘,當下便忙把面湯遞過去,一邊還溫聲提醒着小心燙。
阿蘿接過面湯,再顧不得其他,呼嚕呼嚕地喝起來,往日的優雅盡抛腦後。
她一邊吃着,一邊感動得眼淚往面湯裏掉,這太好喝了,是她這輩子喝過最好喝的面湯。
蕭敬遠站在外面,沉默地等待着,他還不知道,在剛剛那一瞬間,他在小姑娘心中的地位已經被一碗面湯取代了。
他還在想着剛才她攀附着自己臂膀時的那種柔軟,想着她眼裏猶如冰花一般清澈的淚珠兒。
他就這麽抿着唇,站在農戶簡陋的屋檐下,望着遠方蒼茫的山,想着過去的一幕幕,想着今日初見她時的種種。
在那山洞前,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那是她。
其實已經七年過去了,她早不是當初的七歲小姑娘,又是渾身髒污傷痕累累,可是他就是一眼看出,那就是她。
那就是她長大後該有的模樣。
就好像,他早知道她長大後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髒污遮蓋之下的那張俏臉,那個身姿,應該是怎麽樣的。
他就這麽傻傻地站在那裏想,想得仿佛遠處的雲,都化作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