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白瑪改名很倉促。那時候年紀還小,條規也松。于是不過是某一天放學回家, 白婉像告之今天晚餐吃什麽一般通知她, 從今往後她的名字不再是白瑪央金。
白瑪毫不猶豫地接受了。
在那段日子裏, 家裏的氣氛沉重了太久。澤仁普措不是別人口中那種“只有零次或無數次”的家暴者。他只對白婉動過一次手。
這也是白瑪記憶中父親偏執形象的開端。
小學時白瑪是做過中隊長、大隊長,擅長畫畫,熱愛寫作。她很外向, 陽光開朗, 待人友善, 朋友頗多。
那時他們去外地探親訪友。還好在外地——後來無數次, 白婉在母女單獨相處時這麽說過。年紀太小, 加上刻意模糊記憶,具體事由如何已經記不清了。
總而言之白婉被打倒在地, 耳光持續不停一個接一個落在她臉上,并且被踹擊着腹部。白瑪沖上去阻攔, 瘦小的身體立即就被甩到一邊。白婉像死去的屍體一般安靜。
白瑪第一次朝澤仁普措吼出了“我恨你”。
深夜的巷道上空無一人, 她跌跌撞撞不斷地上前阻止, 可是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好像沒有路燈。
記不清了。
一絲光也沒有。
當她在這偏僻的城市角落偶遇到有人經過時,白瑪毫無遲疑地五體投地, 軟弱無力的孩子懇求那個人, 報警吧。求求你報警吧。
什麽都沒有做到。
白瑪什麽都沒做到。
沒有救下媽媽, 也沒能阻止爸爸。白婉連夜回去了,帶着滿身傷痕。而澤仁普措回到酒店倒頭就睡,留下白瑪一個人,止不住地在黑暗中拼命抑制住呼吸。
強忍下去的抽噎引發全身的抽搐, 疼痛不堪,卻只溢出更多的眼淚。她聽着父親的鼾聲,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上前,走到床頭,她撥打了喬奇祯的電話。
便于聯絡,喬超早早就給身為小學生的喬奇祯買了手機。
可是,那時候是深夜。
未成年人的手機通常被監護人沒收。
電話響了一聲,又一聲,最後歸于莫大的沉寂與冰冷的提醒。
時隔多年,喬奇祯目光潮濕,蹙眉說“對不起”,可後半句卻不自然地中斷,只因為白瑪伸手按在他臉上。
“又不是你的錯。”她笑着說。
父母的糾紛本就不是什麽秘密。回去以後,白婉上班,臉上來不及蛻去的傷疤将秘密在沉默中宣告。其餘人或許只能猜猜,可對于喬超和明麗來說,有的事,終究是瞞不住的。
能說離婚就離婚的人不是大多數。
要顧及的事太多,孩子,長輩,財産,人際圈。最終白婉還是在無疾而終裏回到家,曾經也是少年時代牽着手共同渡過難關的戀人,卻終究在痛毆的肮髒記憶下無法挽回過往。
白瑪央金到白瑪,從藏名變成漢族姓名。
這是白婉掙紮般卑微的警告。
察覺到細微末節後,喬奇祯曾和爸爸媽媽義憤填膺地抱怨過“為什麽”,而爸爸媽媽卻教育到他無法反駁:“所謂家事,是外人不能輕易插手的。于你于對方都好。”
而且,白瑪不希望他知道。
飄渺蒼茫的山林裏,白瑪的聲音像孤鷗回旋:“沒有人有義務在你需要的時候立即出現。我心裏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根本不敢跟你提這件事。
“這麽多年,我一點也不後悔。也許我單方面給了你很多東西,但對我來說,那不止是為了你,也是眼前唯一能讓自己得救的辦法。我一直很害怕。跟你在一起,多少能好受一點。”
“那以後也這樣不就好了嗎?”喬奇祯終于按捺不住,将心底最後的要求說出來。
可他看到白瑪搖了搖頭。
“你也清楚的吧,我們會分開的。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她語速很慢,卻好像早已做了定奪,“沒有誰非得和誰在一起不可。”
喬奇祯說:“你太悲觀了。”
“不是悲觀,事實如此。”她閉上眼睛。
“你為什麽偏要這麽想呢?就算我們要分開,那也不會是現在!”他死死捉住她的手腕。
白瑪被他抓得有些吃痛,冷靜也抛之腦後:“我受夠你了!”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麽多年,這種缺漏的發生也是必然?”喬奇祯像是惱怒,反而被厚重的不甘願掩埋了真實情緒,“我縫針那一天也去找過你。”
聽到這句話時,剛才還激烈掙紮的白瑪僵滞了一下。
那是喬奇祯小學升初中時的一次“意外”。
他頭撞到圖釘凸起的桌角,于是去醫院縫了四針。
白瑪去醫院探望他時,他正面無表情坐在病床上。頭包紮得很滑稽,可稚嫩的臉上所附帶的表情卻讓人完全笑不出來。
她沒有勇氣問發生了什麽。
“是我媽推的我,因為我問她為什麽送我去藝校。其實我不是第一次知道她神經質,但是,就是因為知道。我媽她拼了命也要讓我出人頭地,争一口氣。但我可能也說得有些過了。”敘事這件事的喬奇祯像死機的機器。
他質問明麗,為什麽別人家的父母都說不希望孩子進娛樂圈,而她卻恨不得立刻把自己的孩子推進這片深不見底的海洋。
“我真希望沒有你們這種爸媽。”正處于叛逆期的喬奇祯惡狠狠地喊道。
然後,他就被推出了出去。
他似乎磕在了什麽地方。可是沒什麽痛感,只是覺得一切都很安靜。直到明麗的臉湧入視線。
他被抱住。媽媽的懷抱那麽溫暖。
喬奇祯聽到明麗說了幾個字。
她說:“……還好沒傷着臉。”
之後記憶就變得恍惚了。
他只記得自己在飛馳。不顧血流加劇地拼命奔跑。大約是本能吧,一定是本能。因為喬奇祯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去找白瑪。小學時他們一起回家的原因就是住得近。
他甚至沒能到白瑪家樓下。
因為很快就被追上了。
最後一刻,他正好捉住在一旁因血流了一路而急急忙忙跟上來的小區門衛:“小瑪呢?白瑪呢?”
那位年老的門衛也認得這兩個孩子。比起問“你怎麽了”,他滿臉的皺紋湧動,末了還是先回答了:“白瑪今天不是要上補習班嗎?孩子,你怎麽了,你這……”
之後的話,喬奇祯就聽不清了。
震驚。
震驚過後,白瑪只覺得自己不住地顫抖。
她難以置信到恍惚,最終還是掩住額頭,哆哆嗦嗦哭着說:“原來是這樣。原來還有這種事。
“好,太好了。”她失魂落魄,哭的同時也在嘲笑,“那我們扯平了,說白了我們誰都沒在對方需要的時候出現。有緣無份,正好一拍兩散了。”
“你做夢。”事到臨頭,喬奇祯卻詭異地鎮定起來。他冷笑,咬牙切齒,“從那一天起,我想到的只有絕對不能放過你。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句尾,他忽然變得像陷阱般溫柔。
“我不想!”心仿佛被投擲石子的玻璃鏡,一瞬間就分崩離析、轟然碎裂。她推開他,堅定得無以複加。
要堅強起來。
不要再依靠他的。
明明知道沒有将來不是嗎?
“你又不愛我。”她說。
他回答她:“你爸媽不愛對方嗎?我爸媽不愛對方嗎?他們可不是包辦婚姻,都是因為愛情在一起的。他們的下場是什麽,你和我還不清楚嗎?
“那種東西可靠嗎?‘愛’?”
喬奇祯用鄭重的口氣談論“愛”,這是白瑪覺得有生之年裏最可笑的情形了。
他們在再适合毀屍滅跡不過的地方掏出自己的刀。她的刀雪亮,他的刀鏽跡斑斑。相同的是都沾滿自己的血,互相傷害,狠狠刺進彼此的身體。
勢均力敵的原因是,每捅對方一刀,自己也會承受一刀。
“過家家也要有個限度,”面對童年至今的玩伴,白瑪如臨大敵,一字一頓,“喬奇祯。我長大了,你也該清醒一點了。”
每一個字都像無聲的痛哭。
她不再和他提“愛”這個字。
坐在瓢潑大雨的深夜裏回程的航班上,燈光一縷一縷掠過他的臉。喬奇祯的臉蒼白到沒血色,死氣沉沉,一動不動。
他回去,和經紀人碰面後将落下的工作确認過。
“兩個小時後我來接你。也不是新人了,本來不想廢話這些。不過你最近狀态怪怪的,就多說一句,不要亂剃頭,不要給公司丢臉。聽到沒有?”快刀斬亂麻布置完事項,經紀人轉身就走。
別人都會離開他身邊。
年前,shito裏除他、鐘智澤以及轉幕後的那位vocal外,其他前成員另尋經紀公司,加入新人重組成了一個新組合,起名為“STONE”再出道。
shito之前在粉圈的俗稱就是“石頭”,STONE這個名字,其中包含的深意的确有些多了。
聽說鐘智澤大發雷霆,發微博不指名道姓地冷嘲熱諷,引發粉絲對新團體的一片聲讨不說,還自作主張寄了律師函過去。
他和喬奇祯還是同公司,平時年會也難免碰見,只是不搭話。
這件事後,鐘智澤助理來聯系過喬奇祯。問他要不要一起做些什麽。
喬奇祯無動于衷。
別人都會背叛他。
他獨獨對白瑪如此锱铢必較。
喬奇祯知道他自己。也許有過短暫的失神,那也是因為慌張。之所以會驚慌失措、亂了分寸,只是因為在他的心承認以前,答案早已降臨。那個在危難時驅使他去找白瑪的本能感覺到了——他真的要失去她了。
胸腔裏靜得可怕。
喬奇祯掏出手機,輾轉着找到一個聯系人。接通的一瞬間,寒暄的嗓音如春風拂面,與無光的眼神形成強烈反差。
“我有事想請您幫忙,”他說,“私事。”
挂斷電話,還有足夠的空餘時間。喬奇祯去辦公區借了一輛車,然後駕駛着去往熟得不能再熟地點。
白瑪之前是怎麽租到這間公寓的?
聽她說,好像也坐着房屋中介的電動車遛了幾個半天。不過最後敲定得很快。她根本沒想過他會來,所以空間狹窄到只供一個人生活。喬奇祯不僅擠了進來,還擅自買些占地方的家電,每每寄到樓下,白瑪都恨不得直接給他退回。
雖說不是低收入人群,可錢也不能亂花。喬奇祯先把公司介紹的房間出租出去,拿到一年的房租後,再遷進了這間保密性等等方面都有待花錢進一步加強的住處。
行李還未拆封,喬奇祯盯着窗戶。夕陽的光不經遮攔地落入室內。
當初他剛入侵這裏時,白瑪去換了一套窗簾。
為了防偷拍。
綠的。
像琉璃一樣的顏色。
而現在她什麽都沒有留給他。
只剩下這個空空如也、他們曾經一起生活過的房間。
作者有話要說: 作話删了
大家的評論我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