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曲開顏穿一身黑衫白褲。人高挑地側背着腋下包, 這個點了,頭頂上還架一只不合時宜的墨鏡。
她與姜秧穗隔一個肩頭的距離,母女倆遙如銀河。
周乘既先一步從書房裏邁出來,一身酒氣地攬不該出現在這裏的人, 要她随他一起告辭吧。
身邊的姜秧穗一句留客都沒有了, 愣愣地聽由他們要離開。
曲開顏猶如提線木偶般地, 被周乘既牽着沒走兩步,就聽到身後不遠的書房裏傳來一記響而痛恨的巴掌聲。
提線木偶的人,霎時頓停在樓梯口。
房裏姜秧穗的聲音聽起來缥缈且失真,她罵被掌掴的人, 你憑什麽!你有什麽資格!
曲開顏下意識想回頭, 周乘既攬她肩膀的力道再緊了些。
裹挾般地拖着他的人, 篤篤下樓去。
才出陳家,曲開顏一個人歸攏到夜色裏走開了好久的距離。周乘既拉她回頭,她也一直沉默不語。
兩個人都喝了酒。都是打車過來的。
再打車回頭的路上, 曲開顏蹊跷行徑地黑夜裏放下了架在頭頂上的墨鏡, 戴正, 遮住眼睛。
司機師傅看來,不過是一對鬧別扭的戀人罷了。
到家後,曲開顏昏昏然自顧自換鞋的時候, 周乘既飲酒的緣故, 晃蕩身子, 碰落了玄關壁牆上的一幅畫。
畫是玻璃封隔的,啷當落地, 粉碎人心。
曲開顏這才久久回神般地仰首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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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不發一個晚上, 出口的話卻離奇極了,“他們會離婚嗎?”
周乘既看她情緒不對, 不急着應她,想讓她再說點什麽。
曲開顏突然笑意苦澀起來,“你說我媽和陳适逢離婚,我會不會很開心很痛快,你說?”
周乘既描摹着她的情緒,認真告訴她,“不會。你不會的。”
“為什麽?”
“因為又關你什麽事?”
曲開顏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是呀,又關她什麽事。原來即便結果是最糟糕的,她也不會多痛快。
原來沒有那所謂的一報還一報。
就好比當初她知道陳适逢腎髒上出了那樣的毛病。盼盼他們都替開顏開心,開顏卻不肯他們這樣想,這樣的心跡是可怖的。
周乘既喝了不少酒,在陳家又一滴茶沒喝。他此刻渴極了,要曲開顏幫他泡杯茶來。拿他喜歡的那個杯子。
這般胡思亂想地,不如找點事讓她做。
曲開顏放下手裏的物什,乖順地去了。
等水燒開,茶沏出來,周乘既跌在沙發上,像是和衣而眠了。
曲開顏把袅袅香氣的熱茶端到邊上的幾案上,一聲不響地蹲在某人栖息的沙發邊。她說過的,周乘既哪怕睡着了,他都保留着他的教養與品相。
今天他在陳家亦是。他哪怕跟他牽連着直觀利益的老板沖突之後出來的樣子,也是教養與涵養不丢的。
曲開顏就這樣蹲在地毯上,抱膝,看着眼前人。她覺得他比陳家的人還遙遠,還缥缈。
無聲裏,眼淚牽掣出洋相的鼻涕聲。
周乘既便是這一刻醒豁開眼的,與邊上抱膝蹲在地上的人,四目相對。
片刻,他朝地上的人,“起來。”
曲開顏搖搖頭,她不想動。周乘既卻莞爾,“我是說我想起來。”
她也不高興理他,随後,周乘既自己撐手起來了。他靠坐在沙發上後,曲開顏才發現他進來鞋都沒脫。
好像一晚上的酒,這一刻他才真正發作起來。
周乘既伸腳來勾她,像勾地上一只貓。
曲開顏卻也沒有大小姐脾氣,而是由着他輕佻,甚者,順着他過來的腳,把他皮鞋摘掉了。
周乘既看着大小姐把他兩只鞋扔得遠遠的,不禁笑出聲。
“我以為你要拎着扔出去呢。”
她是這麽想的,可是她暫時沒心情。
周乘既懶懶張嘴,他要他的茶。
曲開顏也當真賢惠地端給他了,周乘既就着她的手,又燙又想喝,生吞活剝般地呷了兩口。推開了。
片刻,相約沉默後,兩個人異口同聲:
“為什麽去陳家?”
“怎麽會鬧得這麽嚴重?”
周乘既聽清她問什麽,心上一緊,寂靜地看着她。曲開顏不改初衷地再問他一遍,“你這樣……和陳适逢還能回頭嗎?”
周乘既輕薄的笑意,“當然不能。”
曲開顏眉頭一下就緊鎖了起來,“周乘既,你為什麽要這麽糊塗!這麽沖動!我明明跟你說過的,我不介意你回你們總部去。”
“可是我介意。”即便這一刻,她把他一片赤忱的心冷冷擱淺,他依舊是好脾氣的,“曲開顏,我跟你明說,即便我在他陳适逢底下做事,他們這些商人之流,我也是沒看在眼裏的。”
是的。他們周家有這個底氣叫他說這樣傲慢的話。
他爺爺父親哪怕擔子卸掉了,可是這些年交際人脈裏,商人只會是末流之輩。
“可是你只想做你自己。我知道。周乘既,你擺在眼前的功名利祿沒有了,說出去,哪怕傳到你爺爺父親耳裏,都不會多中聽的。”
“說我為了女人?”沙發上的人落拓一笑,即刻痛快點頭,“是呀,我是為了女人啊!”
曲開顏有一秒地想後退,周乘既快一步地拖她過來。曲開顏跌坐到他膝上時,聽清周乘既酒後依舊冷靜帶着些戾氣之味地問她,“為什麽去陳家?”
“因為聽說心扉找不到。又說找到了,是你找到的。周乘既,也許你和陳家是真的有緣分。”
“是。也許陳适逢最大的善緣就是讓我遇到了你。可是依舊抵消不掉,他他媽觊觎別人妻子且掠奪過來的罪過。”
曲開顏聽他這樣的話,痛心疾首。不輕不重地打了他一下臉,沒來由地,不想讓他說。
這樣暧昧且不痛不癢的掌心力道,卻趣味橫生得很。他捉她汗濕的掌心來吻,也來貼他的臉,光明傾瀉裏,周乘既的欲望再顯著不過。
曲開顏卻難得的矜持地搖頭,她在他一觸即發的情/欲裏問他,“換作是你,我是別人的妻子,你會愛我嗎?”
坦蕩的某人,亦正亦邪。只是他邪的那一面,不輕易示人罷了。周乘既來親她的眉眼,到酒氣怡然的唇,毫不留情地告訴她,“會。開顏,也許我也會犯這種自私掠奪的罪過,但是罪過自然要得到相應的懲罰。聖人都要約束自己,憑什麽我們要得一還得二呢。”
即便飲酒情/欲催使之下,周乘既也一口咬定,是過便要改,是罪便要罰。
誰人也不可豁免,誰人也不準無辜。
終究,曲開顏也沒有答應他。因為這樣的欲望之下,他們是不對等的。她遠沒有周乘既坦蕩,誠實。
她也遠沒有他會愛人。哪怕他豁去一切愛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曲開顏也慚愧極了。
“你讓我想一想。”
“想什麽?”
有熱淚從眼角落下來。想如何坦蕩且勇氣地愛一個人。
兩日後,曲開顏回了姑姑那裏一趟。
曲意年正好家裏有個酒局,牽着開顏,與一應生意夥伴交際半晌。
其中一個老手帕交問意年,侄女現在有沒有對象呀?
不等曲意年開口,開顏先宣布了,“有。且交往的對象很穩定。暫時可能永遠,不需要你們的介紹。”
從酒局上下來,姑侄倆到偏廳說話。
曲意年拿火點煙,怪開顏說話永遠這麽沒着落。“還永遠不需要,多傻氣招人笑的話。”
曲開顏無所謂得很,反駁姑姑,“你不也是說我永遠沒着落。”
曲意年也不惱,她一向不覺得晚輩頂嘴是什麽失禮。只問她今天怎麽想起回來了。
“回來一定需要個理由?”開顏寂寂再問。其實她是真的好奇,為什麽姑姑每次都會這麽問她。好像她回來必然要有個由頭。可是姑姑卻不會這麽問開朗的,她的親生孩子。
曲意年寂寥的笑意,手上的煙越抽越濃烈,濃烈到她随時能把自己的袖子燎着了。
片刻,她朝開顏道:“你不要告訴我,你回來是通知,你要同那個姓周的結婚了啊。”
曲開顏也不意外。姑姑便是這樣的人,凡事她不信人不信情,只認冷冰冰的背調和法律。
開顏自幼被曲家規訓出來的千金小姐,冷傲也十足底氣。“我要和誰結婚,只會是我自己的事。誰人也做不了我的主。”
曲意年這回卻好像松了口的樣子,略作點頭,“随你吧。畢竟周家也不是那種貪圖錢財之輩,聽說周家老太太德高望重得很啊,有個學生在上海瑞金……開顏,你改天叫小周回來吃飯吧。”
曲開顏無邊的冷漠,只反問姑姑,“你不反對了?像第一次見面人家的時候。”
曲意年:“我反對有效嗎?”
“不。是因為姑姑的背調叫你平衡了,對不對?”
“……”
片刻,曲意年滅了手裏的煙。到窗邊踱步幾步,再回頭來朝開顏聲辯,“我是背調了你的人。我怕你犯糊塗。開顏,這些年你犯得糊塗還少嗎?”
“比如?”
“比如你同你那個媽來往。這下可能更要親近了,畢竟那個周乘既是陳适逢的得力幹将!”
曲開顏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對,她無邊優渥的家庭,關起門來就是這樣冷冰冰的。
非黑即白,非此就要即彼。
“姑姑,別人也許比你想得要有骨氣多了。”
曲意年不懂開顏的意思。
開顏随即再問姑姑剛才的話,“為什麽我不能和我媽來往了?這些年,我的遺産我的財産明明清清楚楚先在你的名義再到我的名下。我爸的那些版稅,也從來不會被她拿去。你到底在擔心什麽?”
“我擔心什麽?我擔心你養不熟的狼。回頭再屁颠颠地和你媽一個鼻孔出氣了,畢竟你是她肚子裏跑出來的!”
“你也會這麽擔心開朗回頭去找他的父親嗎?”
曲意年一時怔在那裏。
“姑姑,當年你是怎麽勸服開朗選擇母親作監護人的?”開朗才十歲不到,曲意年把丈夫婚內亂搞吸毒的證據悉數擺在兒子面前。
用事實勝于雄辯的雷霆手段。
曲意年一時眼裏有什麽閃過,對于自己的過去她全然不提了,只冷靜反問開顏,“你今天回來到底是想說什麽,還是姜秧穗和你說了什麽?”
“她該和我說點什麽嗎?”曲開顏在這樣的對陣裏無意想起周乘既教她的那些,越鎮靜越留白,對方越會告訴你更多。
忽而,曲意年冷谑一笑,“好一個母女連心啊。”
“開顏,我最厭惡的事終将要發生了是不是!你和那個女人母女連心,那麽你爸就真的白死了,我告訴你!”
“我爸的死和她全無關系。”
“所以呢?”曲意年突然勃然大怒,“所以她就清白了?”
曲開顏搖頭,她從來沒這麽說過。她今天來,只想問問姑姑,這麽多年她們一直逃避面對的一個話題,“我爸的死,當年你為什麽不同意屍檢?”
這是落在開顏心裏比媽媽同陳适逢那個擁抱還沉重的山。她始終沒跨過去,也一直小心翼翼地,每次夢裏遇見這座山,她都即刻掉頭繞開去。
當年父親的吊唁禮上,姜秧穗想祭拜一下而已。被曲意年狠狠拒在門外,用再刻薄的話奚落這個上門來看笑話的前妻。
姜秧穗這才心力交瘁地問曲意年,那麽你為什麽不同意屍檢?你連你兄長真正的死因你都不敢弄明白。
因為他姓曲,因為曲同這個名頭給他們曲家帶來的收益不可估量。
等不到姑姑合理且嚴陣的解釋,曲開顏低頭垂眸的冷靜之态,再提一件舊事,“爸爸生前就嚴陣宣布過,誰人都不可以質疑他女兒的血緣問題。甚至寫在遺囑裏,然而,姑姑,爸爸去世的時候,你依舊驗了我的DNA。我只想問問你,如果我不是爸爸的女兒,你是不是就要把我掃地出門了?”
曲意年痛恨這樣的問題,“不然呢。開顏,你到底在深究什麽,你倘若不是你爸爸的女兒,我又為什麽要替別人養這個孩子!”
“我在深究什麽!我深究的是,我是不是爸爸的女兒,他都已經把我歸為唯一的繼承人。就這麽簡單。”
“屁。開顏,你倘若真的是陳适逢的女兒,我絕對不允許大哥給你留一分錢!”
圖窮匕見。就是這麽簡單的人性。
曲開顏沒有一絲一毫的破防與惱怒。因為這個時刻,她在腦海裏模拟過十幾年。她早明白的道理。
回到剛才那個問題上,“姑姑,你為什麽不同意爸爸的屍檢?”
“……”
“因為他當真嗑藥了對不對。他嗑藥與否,對他自己壓根不重要了。他已經死了,對他背後的家族利益和他名人名譽,卻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對不對?”
“開顏,都這麽多年了,你到底要幹什麽!你爸不清白了,于你有什麽好處。你這些年能過得這麽潇灑,你以為當真是你自己掙來的?”
對。這才是曲開顏真正慚愧的地方。
她一直隐而不宣,一直不願意從誰的口裏聽到些什麽。僅僅因為她不想倒塌掉自己的榮耀與養尊處優。
實則,在所有人眼裏,她從來不是自己的。
她是榮耀與名譽之上的寄生品,是高貴的附屬,是明豔的包袱。
她甚至擔不起周乘既這樣的孤勇。他那樣不管不顧地想替她清算出來,然則,曲開顏連起碼的爸爸的死因都不想去承認,去真正弄清楚。
包括這死因之後,若隐若現的瑕疵乃至敗壞。
可是,那晚姜秧穗掌掴陳适逢的巴掌,卻像個無比堅定的證據。她好像掌掴了他們自己,也掌掴了曲開顏。
她想告訴姑姑,原來過去是可以過去的。
因為她真正際遇裏的,屬于自己邂逅的人,更重要些。
哪怕這樣算作自私,她也不辯駁,父母的過去,她什麽時候起已經不想追究了。她甚至想過,如果周乘既勢必和陳适逢利益牽絆着,她願意就這樣含糊着遮掩着過他們自己的生活。
可是周乘既不這麽想。他眼裏心裏的驕傲,甚至不允許他愛護的人受一點委屈。他寧願把自己一步一個腳印積攢這麽多年的功勞毀之一旦。他寧願回去跟他父輩低頭。
曲開顏是慚愧的,也是心驚的。她害怕哪天這樣一個驕傲的人,知道她心裏其實是清楚的甚至逃避追究的,他也許會對她失望。
事實也證明,她這麽多年加起來,都沒有這短短兩個月與他相伴時,來得澄明與踏實。
她的開心安逸騙不了自己。
從來他都是富足的。
她不把她的過去追究清楚,那麽,她永遠是寄居的、褴褛的。
曲開顏終究起身來,她最後一句問姑姑,“爸爸除了嗑藥,你還知道點什麽?或許,我請你直白地告訴我。”
曲意年啞口。
可是曲開顏這麽多年,她早不糊塗了。姑姑這種雷霆手段的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點什麽,或者誰給她背調了,她的性子看到兄長這樣的死故,她決計要調查清楚的。
當初父母離婚其實很平靜。只是開顏懂得媽媽那個擁抱,她才堅定地選了爸爸作監護人。
爸爸死後,她依舊如此。她選擇留在曲家,并不是姑姑多疼愛她,而是她的倔強不允許她朝擁抱的人低頭。
現在想來,父母能那麽平靜地分割離開,總有點緣故的。
她不會輕易原諒走離她人生繩索的人,同樣,她也不能輕易忽視屬于她原先童話小樓裏,每一個的過錯、推手。
包括她一直仰以為傲的父親。
夜闌人靜中,開顏推開了偏廳朝南的玻璃窗,徑直要離去。
曲意年難得惶恐之色,“顏顏,你要作死嗎!你如果把你父親的過去公之于衆,那麽你也什麽都沒了,曲家跟着沾上恥辱。”
“還是你要和你那個無能軟弱的媽一起過日子了!”
“不。我只想清清白白地愛一個人,恨一個人。”
否則她會掉進另一個情緒牢裏。
如果可以,她想把她過去的一切都扔作一邊,專心致志地愛她值得的人;
如果他知曉這一刻的她後還願意毫無保留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