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曲開顏言出必行。周乘既這趟回來是述職加項目研讨的, 他确實沒多少時間陪她閑逛。加上清明假前,文山會海的事務。周四這天,周乘既甚至忙到晚上十一點才回來的。
高樓之上,車水馬龍偃息了好幾成。這個點回來, 從前工作狂的人只會最快速度地洗漱然後倒頭就睡, 次日一早, 繼續機械地連軸。
住處也好,家也罷。對于周乘既而言,好像只是個短暫充電的加油站。
這些年他已經習慣離群索居,甚者, 每每回去, 他都有點嫌家庭繁瑣、聒噪。
周家最不乏一些高談闊論, 也不乏一些學術沙龍。曲開顏當初問周乘既,以你的學習和成績,學醫繼承衣缽一點不難吧。
是的, 學醫或者考公對于周乘既都不大難。但她也說過, 乖乖兒其實一點不乖。
周乘既喜歡那種逃離感。他初高中那會兒, 最愛看奶奶或者母親的那些茶話會上,被點到回答問題的學生出洋相了,或者裝腔作勢的學生被人戳穿的那一秒。
在他看來, 他頂不喜歡那些拘謹的附和的還要賣力融合的人。
他愛純粹的。哪怕被邊緣、一身衣衫褴褛, 哪怕被簇擁, 竭力橫沖直撞。
卧房裏,曲開顏同賀沖兒一起相擁而眠, 在門口觀望的人不禁笑出聲, 他踱步過去,在曲開顏這邊坐下來。床畔, 伸手撩她的眼睫毛。
沒一會兒,有人就禁不住笑醒了。
“你怎麽知道的啊?”
“呼吸。”周乘既道,曲小姐睡着的呼吸聲不是這樣的。
“狗呀。”這麽靈敏的聽覺。
有人不理她這些詞,只問他們,吃了嗎?今天玩得怎麽樣?
曲開顏白天帶賀沖兒去歡樂谷了,去掉她半條命。還要被周乘既恨不得一個小時查崗一次,“臭小子明天還想去海洋館。算了吧,快點回去吧,我趕快把他交給他媽,我也了事了。這帶孩子的活,真不是人幹的,難怪這些年月嫂家政阿姨越來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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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周乘既聽她這反省的口吻,不自己給自己攬事了,尤為地滿意。“果然經驗只有教訓給的最直觀。”
曲開顏從被子裏伸出腳來,蹬他一下。
周乘既假意栽倒,冷手去到她腿肚上。床上的人激靈一下,催他起開,這從外頭回來往床上坐的壞毛病跟誰學的。
“別鬧。我就躺一分鐘。太累了。”
“那明天回去嗎?”她問栽倒的人。
有人囫囵一聲,随即醒豁開眼,懶洋洋地看向她,“你小時候在這裏住了幾年?”
“沒幾年。其實我也沒什麽印象,都是他們說的。”
“那麽,你只住得習慣江南了?”
“為什麽這麽問?”
“沒什麽,怕你不習慣。”
曲開顏知道他大學就過來了,十二三年對于一座城市,多少也有點歸屬感的。“你項目什麽時候忙完,我的意思是,你什麽時候回這裏?”
周乘既倦怠的笑意,“随時随地。其實我當初去江南只是為了便利,兩頭飛也是可以的。只不過那樣累了點,也想挨着家近一點,方便回去探望的。結果,”某人赧然,“這麽長時間,也就回去過一回。”
所以當年周乘既考到P大時 ,爺爺他們給他踐行的那句話是對的:男兒真正的求學開始了,真正的離家也開始了。
今後的每一步,你都得對自己負責。
曲開顏對陣周乘既這樣的沉默時,她總是拙劣的。絲毫技巧、話術沒有,本能地接他的話,“嗯,那麽你回來吧。”
“我回來,你呢?”
曲開顏從容且客觀,她一沒有少女那種對于異地分居的彷徨;二沒有他們這個年紀務實的情感物化,只說:“一個人的飛行與付出總歸是自私的,天平的平衡必然也是等量的砝碼。”
所以,他可以過去,她也可以過來。
這是她不想打破他事業生态的最大化遷就了。
周乘既有點沒想到,他想不到,她能這麽大度。甚至想脫口問她,那麽你的情緒怎麽辦?如何面對我與陳适逢共事呢?
私心而言,周乘既不是沒想過這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她能放下,那麽他兩頭一私一公,其實對他目前的升遷而言,是最好甚至最理想的狀态。
那樣,他能為她留在江南。事業的晉升,也更能殼動其他方方面面的圓滿。對他們,甚至對他的家庭。
可是,這樣獻祭甚至百忍才能所謂成金的付出,對于周乘既來說是恥辱的,他的心高氣傲決不允許他要踩着女人的鮮血乃至頭顱上位。那樣的曲開顏,他也是不喜歡的。
大小姐便永遠要是大小姐。
晚上入睡前,周乘既很尋常地問枕邊人,“你過來帶正式晚裝了嗎?稍微正式一點就行。”
“嗯?”她還真帶了,因為想着和他出去玩或者吃飯的。看他這麽忙,曲開顏也作罷了。
“明晚陪我參加一個應酬好不好?”
曲開顏一愣,“你們團建?”
“合作夥伴。”
“哦。”
“好嗎?”他征求她的意見。
曲開顏當然不怯場任何應酬、酒會這些,“那沖兒怎麽辦?”
“一起去。”
“啊?”
周乘既永遠低估大小姐的審美。
他只要她稍微正式些的,結果曲開顏穿得一身黑色V字領腰間絆扣的禮服長裙。還是她自己解釋,周乘既才知道這是件奢品中古。
饒是她不大輕易提她母親。但對鏡整理儀容的時候,也客觀承認,這件是她母親送給她的。
“她買了沒有穿過,拿來收藏的。”因為那時候姜秧穗懷曲開顏了,沒機會穿了。這套衣服就一直保養收藏着,也是難得的,姜秧穗很正式送給十八歲開顏的生日禮物。她那時候說的是物歸原主。
周乘既也坦言,“嗯,你肯穿也是難得。”
“是。因為說實話,她的審美是很絕頂的。甚至比我姑姑好,這套是盼盼出多少錢我都不肯讓給她的,怪我的審美心作祟吧。但是,我沒穿給她看過。她也不知道。呵,可能也正因為這樣,她後來才老偷偷摸摸送東西給我吧。”
怪不得女人愛說時尚是個輪回。曲開顏穿着這套比她年紀大的中古奢品裙,竟然一點違和感沒有。
明豔大方,如珠如月。
于是,陪着周乘既去到交際宴上。理所當然地豔壓。
仲嘉讓甚至在席上大加贊賞乘既及其女友,珠聯璧合,一對妙人。
仲某人這趟來P城,一半公務,一半喝連襟家的喜酒。
今晚是喜酒之後的私宴,原不該扯上工作臺面上的人。但是仲某人給乘既的電話裏再三誠邀,說他連襟家執意請呢,畢竟上回去Y城會診,周家也是絲毫禮不肯收。
仲太太甚至搶過丈夫的電話,一意朝乘既,難得你也回來,就過來坐坐讓我們聊表心意也是好的。你奶奶與母親那頭輕易不能打破原則,但是我們同你是有工作來往的呀,誰也不能說什麽是不是。
眼下,仲太太攬着乘既的女朋友同席上的女賓介紹,還比什麽,你們都被比下去了。這個乘既呀,真的八百個心眼子,我還想着拉他過來,給我們單身的丫頭掌掌眼的,他倒好,冷不丁地殺了個我們措手不及。
又因為是吳語同鄉,同曲小姐相談甚歡。
仲太太安排妹妹這頭的小毛頭同曲小姐侄兒一道玩,“剛才見乘既抱着孩子進來,吓了我跟老仲心上一跟頭,以為他不聲不響結婚養小朋友了呢。”
曲開顏在這些場合上,從來端持冷豔的,只解釋道舅舅表姐家的孩子,托着我們看兩天的。
仲太太莞爾,“嗯,別說,你們在一起還真有一家子的樣子。上回去Y城,我們拜會乘既爺爺奶奶,兩位老人家真是硬朗,尤其乘既奶奶,好氣度好教養,一頭銀發滿面紅光的,真是我們這個年紀都羨慕的知識分子氣質。老人家也就獨孫兒這一個心思了,聽那樣子好像并不知道乘既交女朋友了呀。”
曲開顏聽得多,卻不多承言的矜持。
女人話務間,有人當着曲小姐的面打聽起周先生的家世。仲太太總是贊不絕口,說單單看曲小姐就看得出乘既有多挑了,又說,那樣的幹部家庭,能入老太太眼的,自然鳳毛麟角。
有人是踏着仲太太這句話音過來。周乘既手裏擎着一只香槟杯,來到女賓區自然而然的和煦口吻,他同仲太太說笑,“您可別把我的人吓跑了。她原本就不大高興和書讀得多的人家周旋,仲太再把我家調子起這麽高,那麽,她到時候不高興和我一起回去,我可來找你們啊。”
周乘既一番打趣,似是而非得很。卻也叫仲太太識相地閉嘴了。仲太太其實有她的小思量,剛才私下,老仲跟她講,你知道乘既身邊這位什麽來路?
陳适逢太太前夫的女兒。
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呀。仲某人笑得開懷,表示人算不如天算。我倒要看看這回,他陳适逢還要怎麽高薪留得住人了。
這男人啊,争女人起來不擇手段。同理,争人才争左膀右臂,也是要殺紅眼的。
仲太太向來支持丈夫事業的,但是,也有小心機,那麽你完完全全把他拉入夥不是更好嘛,還有比結姻親更穩當的滲透嗎?我倒是覺得乘既同那個曲小姐成不了的樣子,這種富貴小姐,妖妖嬈嬈的,家世嘛拐着多少個見不得光的彎了,單憑有那樣一個出挑的媽,我看呀,周家那頭,懸!人家難不成還看得上那姓曲的有錢了,拉倒吧,只有那種眼皮子淺的低門戶才覺得傍個有錢的妻家是件多了不起的事呢。
仲某人皮笑肉不笑,人家怎麽妖妖嬈嬈了啊。
仲太太冷觑,呵,是了,你們男人哪個不喜歡這種女人啊。
仲嘉讓名字和氣,行事卻不和氣,打趣回妻子,美從來都是原罪啊。
妻子才要反駁什麽,仲某人一言安撫,你也是原罪!
曲開顏任由過來的人坐在她椅子的扶手上,這個檔口,兩個人倒是性情互調了。她端持,周乘既卻落拓風流起來。
下一秒,他擱下酒杯,牽落座的人起身,同仲太太致歉,說他們失陪一下,去看看她表姐家的孩子。
離群之後,曲開顏才問他,“我怎麽不愛和書讀得多的人家周旋了,你瞎說什麽!”
“嗯,這麽說你是願意的了?”
曲開顏總是辯不過他的這些冷漠邏輯。
“周乘既,我跟你說實話,我最怕那種有大家長的家庭了,你奶奶聽起來……”
“嗯,我教你怎麽應對這種冠冕堂皇愛扯家世大旗的人,你就穩定發你高貴的瘋,告訴他們,不是我稀罕他,是那姓周的纏着我,你當我願意搭理他呢。”
是的,從前的曲開顏是這樣的。一言不合就會喊停。她也鬧不明白,今晚為什麽如此乖順,“我能這麽說嘛,我這麽說你不是什麽面子裏子都丢盡了。”
嗯,應酬總是刀光劍影的。她是為了他。不過,“倘若我家裏朝你說什麽,你就這樣噎回去。”
“……”
周乘既卻認真極了,“你就把責任全推我身上,說你們的兒子、孫子逗着我的,即便要做思想工作,也請先去找他。”
曲開顏聽出了些經驗之談,“你是氣她們當初找你前女友提分手的事啊……”
有人一秒冷眼這個笨蛋,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幹脆噎回去,“嗯,起碼攤上你,他們拿不出能勸退你的錢,挺好。”
“喂,周乘既,你什麽意思!你這是承認了,承認你前女友的經驗之談了。”
“我承認個鳥,我承認什麽,我承認你笨。我跟你說天,你扯地。”
“我怎麽扯……”
“曲開顏,我不要你的賢惠,我只想你和我站一條線,聽明白了嗎?”
“……”
“他們任何人來嘀咕什麽來勸退什麽,你只要明明白白告訴他們,我不是來做誰的妻子的,也不是誰的情人,我只是和他在平等交往,或分手或結合,那都是我們自己的事。”
曲開顏聞言,有一秒的恍惚。再聽周乘既道:“倘若你父親在,瞧不起我的經濟,或者你姑姑質疑我不能給你原來水準的生活,我也會這樣陳情給他們。”
“我爸不會的,他不會瞧不起你的,我保證。”
“嗯?”
“因為我不允許他瞧不起。因為我會跟他叫嚣,你根本不知道人家有多優秀。因為你女兒的眼光就是尺子就是标準,你但凡和他吃過兩頓飯都不會有這種傲慢與偏見。”
某人聽她口裏的這些漂亮話,嗯一聲,“對不起,曲小姐,我承認剛才有點大聲。”
哈哈,曲開顏這才四下無人地砸他一拳。
兩個人很尋常的談天。她怪周乘既,“你怎麽總把經濟挂在嘴邊呀。”
“彼此彼此。因為十萬噸驕傲的曲開顏還老是瞻前顧後地怕什麽所謂大家長。”周乘既全沒誇張,大小姐衣帽間裏的某些七位數愛馬仕不多不少得周乘既辛辛苦苦幹一年。
也許人有短板才真實。
也許人會示弱,才會更懂得擁抱的力量。
賀沖兒在新玩伴那裏得了顆鑽石糖戒指,見到娘娘過來,第一時間送給了娘娘。還要給娘娘戴到手指上,臭小子要往無名指上套的,叔叔不讓,說你不能送娘娘戒指。
最後,不倫不類由着賀沖兒套在了娘娘的食指上。
叔叔陪着沖兒去上洗手間,小便池那裏過來,兩個老爺們一道洗手。賀沖兒鬼機靈地眨巴眼睛問叔叔,為什麽他不能送戒指給娘娘啊?
叔叔沒所謂地答着,“嗯,因為戒指要由重要的人送。比如,你爸爸送給媽媽。”
沖兒似懂非懂,“可是爸爸也送給別的阿姨的啊。”
周乘既有一秒鐘的凝眉,随即情緒穩定地同沖兒說話,“嗯,爸爸送給哪個阿姨了?”
賀沖兒搖頭,一時像胡說,一時又像想到什麽。
一溜煙,跑了出去。
周乘既再跟出來時,曲開顏已經在外頭接住孩子了。
她開心地吃着沖兒送的鑽石糖,小孩一時童言無忌,也早把剛才的話忘之腦後了。
曲開顏見周乘既出來神色有點凜然,“怎麽了?”
“沒事。”
他們今晚在的是仲總連襟女兒女婿的地盤。頭前去Y城看婦科的就是才結婚的新娘子。
新娘子夫家在城郊有這樣別有洞天的山水合院,可見顯赫。
周先生是姨父的座上賓。連小姐自然足禮地招待,四合院後頭有個玻璃花房,裏頭種了各色的玫瑰,正好趕上花期,花匠剪切了不少來。
連小姐正在熱絡地要分給閨蜜、朋友。一并也征詢周先生,“您要送點給女朋友嗎?就地取材,不能再新鮮了。”
周乘既在一衆的玫瑰裏挑出七八支綠色的,沒有額外的裝裹,就這樣團成一束,遞給了身邊人。
巧合的是,高枝的玫瑰上一點刺沒有。連小姐打趣,周先生真會挑。“你知道這個玫瑰叫什麽嗎?”
“小喬。”
周瑜的愛人。可巧,有人姓周。
年輕人的氛圍總是俏皮、輕松的。
朋友裏有人是撕拉片的發燒友,給他們一行人都拍了不少照片。剩最後一張撕拉片了,攝影者相中了那位捧小喬玫瑰的女人,因為她與她的伴侶,兩襲黑衣,男士冷漠疏離,女士明朗曼麗。靈魂伴侶最松弛的狀态,便是這樣了。
周乘既并不理會他們的打趣,抱起賀沖兒,垂眸看眼前人,“我想你該喜歡綠色的。”
曲開顏捧着小喬,點頭會意,“嗯,我喜歡這樣的巧合。”
一時,有人喊他們回頭。
夜幕四合,孤月疏星。
那張撕拉片完美地被抽了出來。成像的上頭,“一家三口”,最和美浪漫的定格。
攝影者把這張照片轉送給了他們。
周乘既他們是晚班飛機回江南,臨走前,仲某人攜夫人出來送。
仲太太依舊世故口吻贊不絕口,說那就等着去Y城的時候再會他們了。
周乘既抱着孩子,一手與仲總握手告辭,二人來往的辭令也不過是很客套的話。
唯有一句,曲開顏聽出些弦外之音。仲總道:“放心。好飯,我從來不怕晚。”
從城郊合院告辭,趕赴機場的路上,曲開顏問身邊人,“仲總說的好飯是什麽意思?”
豐田阿爾法上,周乘既端詳着手裏這張合照,曲開顏和這什麽小喬玫瑰太襯了,襯到他都要王婆賣瓜起來。
“我問你話呢?”
某人這才扭頭過來,目光孤僻且安靜,“你不介意我征用一下這張照片吧?”
曲開顏只當他發一些別人看不到的瘋。
反正周某人穿起衣服後的冷漠,到脫掉衣服後的瘋批,中間隔着一大摞的禮義廉恥。
然而,她怎麽也沒想到,周乘既這個萬年不發朋友圈的人,冷不丁地在朋友圈po了張照片。
就是他們剛才那張的合影。
“啊,你做什麽了?”
“快清明了,昨天接到我美國表姐那頭的信息,姑姑已然知道我這頭的情況了。與其等她們回國去跟家裏描補,不如我直截了當些,也省得我這趟回去,又被安排什麽不知名的相親。”
“你的意思是,你發的這個全員可見?”
“我又不是小孩子,還矯情地搞分組那套。”
“可是,周乘既你這什麽拍照技術,你把好端端一張氛圍照拍得好模糊。”
“模糊點好,這樣他們見到真人,才會明白照片多麽的留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