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眉眼向着光的人, 波瀾不掀的情緒管理,然而還是能從他眼裏看到笑意的痕跡。
周乘既學她罵人的口吻,“什麽乖乖兒,是周乘既!乖乖兒是你喊的嘛, 我媽都不喊的。”
“我就要喊。乖乖兒可比周乘既好聽多了。”曲開顏說着, 眉心有吃痛的情緒, 她已經沒氣力反抗或者說些口是心非的話了。她是想,白天還回味來着,這于成年人再尋常不過了。
她拖他的手出來,也跨他膝上, 一點一點吻她的乖乖兒。
原來真是人嘴兩張皮呀。從前曲開顏和舅舅叫嚣的不與體制內的乖乖兒來往, 竟也是她自己的刻板印象了。
周乘既這個乖乖兒卻是一點都不乖。他真的是很有耐性, 哪怕由着曲開顏在他身上作威作福,也并沒有覺得這樣就跌了他男人的尊嚴。
直到曲開顏催他去洗澡,周乘既拿剛才嬉戲的手來撥她的臉, 卻沒有盛她這份熱烈的情。
只冷冷靜靜地勸退彼此, “好了, 頭疼就別鬧了。”
說罷,又想起什麽,端詳着她的眼, 扣住她的腰, “你這例假怎麽回事, 不是十天前嚷着痛經的嗎?”
曲開顏一時破功地笑。
懶洋洋的人即刻會意,“哦, 原來曲大小姐也愛用這麽小學生的招啊。”
“對你有用就行。”她坐他身上, 感受得清清楚楚。曲開顏罵他僞君子,假清高, “就明明很想……”
周乘既直言不諱,“嗯,身體想,但心不想。”
“為什麽啊?”
“你喊頭疼,我就沒興致了。”他也提醒她,別拿小毛病不當回事。要認真對待你身體給你的每一個信號。
曲開顏嘟嘟囔囔,都說了是生理期前的偏頭痛啦,就沒見過比你更龜毛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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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料,周乘既一把掇開她,他從不問她過去式的。即便江岑這一篇也還是無厘頭撞他腦門上了。“更?”
某人一字訣地反問過來,“我比誰更?還有,我為什麽要和誰誰誰比,嗯?”
曲開顏一時啞口,她心裏叫着呢,你就是更啊。但她不敢禿嚕出嘴。
周乘既便怪她沒有心,“我為誰好?你當我在這扮清高呢,是吧。那我就清高一回給你看看。曲開顏,我跟你講,男女那事,男人不主動沒幾個能成得了的。換句話說,你以為的那些女人投懷送抱,那都是男人偷換概念的話術,半推半就的狡詐罷了。”
“我真清高,你的那瓶桔子罐頭爛在陳家樓上你都打不開。”
曲開顏這個無厘頭的笑點,關鍵時刻,周乘既在那發無名之飚呢,她忍俊不禁。
對面人,松解領帶,見她這個樣子,更是生氣。幹脆把解下來的領帶扔她臉上。
他徑直拿衣服去洗澡,曲開顏氣呼呼,喊他名字也不理。
周乘既昨天換下來的衣服,她幫他送去幹洗了,現在沙發上的那些是她在他姑姑那裏幫他拿的。
“周乘既,我頭疼。”
“疼死最好。”
“喂,那你有本事別穿衣服,衣服還是我幫你拿回來的。”有人不理會她這些無理取鬧。
曲開顏再玩着他的領帶,跟屁蟲地跟着他去衛生間,說她抱着一鍋鵝還有一袋衣服上出租車的,她這輩子都沒這麽洋相過。
周某人:“你這輩子還有很長,以你的穩定發揮,一定會打破記錄的,放心。”
“周乘既,你混蛋。”
前頭的人突然腳下剎車,側身過來,手撐在衛生間移動門邊上,“嗯,混蛋的人現在要洗澡。”
“你洗你的,我進我自己的衛生間。誰管得了我,搞笑。”
周乘既被她氣得,隐隐要發作。
門也不關了,随她便罷。
只一面脫衣服,一面客觀陳述,這就是中國人活着要掙個屋檐,死也要埋個墳頭的硬道理。
曲開顏不解,“什麽道理?”
“我和你說話了嗎?”
“這裏就我和你。”
“哦。那麽不好意思,我這個人就是個怪,愛和自己說話,和空氣……”
周乘既還沒全氣完呢,只見有人急吼吼撲過來。曲開顏跳到他身上去,委屈卻也是霸道着的,“周乘既,這是第一天,沒人第一天就和女朋友吵架的。”
“那是他們沒遇到你這麽號人。”周乘既才想說他還不是擔心她的身體。
曲開顏卻不依不饒自我擔保,她自己的身體她自己知道,但她也自認說錯話了。是的,他們都不必和誰比,誰也不是個容器,有固定刻度容量在那。
可是,這一刻,她就是想。也嚴陣聲明,不是只有男人才有訴求,她也有。
總之,她就是有點想。食髓知味那種。
所以,周乘既濕發未幹回來,由着她在上,那種新鮮戀人,新鮮的思念如倦鳥投林般地合攏而來。
于曲開顏而言,淹沒簡直是毀滅性的。
她好愛周乘既由着她,也無比認同了他的話。這種事情,男人不點頭,确實難成。
她問他,那麽這一刻,他也是半推半就嗎?
坐在床邊的人,醉眼迷離之态,他全沒施力,所以否認她的話,“我是曲小姐的工具人。”
曲開顏聽這話更想瘋,從身體到一顆心,全想收緊,最好能把他這樣鎖住,占為己有。
他在她耳邊,問她,“頭還疼嗎?”
“疼。”
“那顯然這樣是無效的。”
曲開顏任性地絞着他,伏在他肩頭,一時說,她待會要吃兩顆布洛芬。
這才引得周乘既光火,“放屁。你吃給我看看。”
曲開顏忘乎所以,暈頭轉向地,便在他耳邊驕縱地說:“我先吃你……”
話都沒吐完,有人托抱着她翻身在上。
他說她軟綿綿的,怎麽這麽不利索的。
曲開顏罵人,“你這算半推半就了吧!”
周乘既拿手穩狠地別住她的下巴,施力間,手背上的青筋可見,“算、撥亂反正。”
曲開顏眉心有侵略湧進來,“哼,話術,狡詐!”
……
周乘既本沒那個心思,也被她折騰出一身汗。汗一出,身上困頓的酒意倒醒了不少。
結束後,曲開顏哪裏還記得她要吃什麽。
周乘既也只問她,要不要吃顆布洛芬。
曲開顏搖頭,她懶懶伏他手臂上,說因為她爸爸的緣故,她不輕易吃藥的。吃也是醫生開的處方藥。
到這一刻為止,周乘既都沒認真問過她父親是做什麽的。當初陳家樓上,也只聽明白曲父和現在陳适逢的太太最後不歡而散。婚姻乃至背德的苦果,向來是孩子最無辜。
他也只當曲父是和陳适逢一樣做生意的。這一段相處,曲開顏都不必明說,就知道父親的死是她還沒過去的坎。周乘既便更不願提起,他懂這種過去事無能為力卻也難輕飄飄說過去了的苦。
他當年那麽小,全不要他背什麽責任,但是昊昊就是沒了,他還光鮮得活着。這種坎,只有經歷人明白。
他向來不喜歡慷他人之慨的聖與仁。
過不過得去,只有當事人說了算。
眼下,夜闌人靜的。周乘既只問她,“那麽你平時不吃藥,怎麽緩解呢?”
“聞風油精,吃一口冰淇淋。”說着,曲開顏求援般地撒嬌,趴他背上,“你背我下樓吧,我想吃一口冰淇淋。”
周乘既如她的願。
曲開顏原本就瘦,伏他背上,被他成心這麽一掂。她驚呼出聲也死命地摟住他脖子。
一路下樓的時候,背上的人随着他腳步往下去,心起起落落的。
曲開顏一歪頭,長發散開一片,她認真袒露她偏執的占有欲,“周乖乖,你會永遠這麽由着我嗎?”
“那倒未必。”
“喂,你說句騙我的話能怎麽樣?”
“如果可以,我想一句謊話都不要和你說。當然,男女平等,你也要這麽做到。”
曲開顏倒是比他痛快多了,“我才不稀罕撒謊。我這個人已經很沒優點了,再是個撒謊精,我自己都嫌棄自己了。”
“誰說你沒優點的啊。你不是渾身都是優點。”
“哪裏?”
“睡覺的時候,自己找找。我都做标記了。”
曲開顏即刻來勒他脖子,這個臭流氓。“周乘既,你奶奶肯定後悔死給你取這個小名了。還乖乖兒,我看你壞壞兒差不多。”
“嗯,中國人起名字不是向來都這個尿性嘛,恨不得把字典裏的好詞都鑲脖子上。”
“那叫寄以厚望。”難得,曲開顏拽了句文。
“那叫自己沒活出,以道德之名綁架自己的孩子。”周乘既是親眼看過有人走不出原生家庭的陰影,那種絕望與脆弱。
驕傲富有如曲開顏,她依舊沒什麽安全感。這份缺失,旁人讀不懂,周乘既卻一秒看穿。如果可以選,她也不想這樣。
曲開顏這個傲嬌怪,從冰箱裏翻出一盒冰淇淋,是那種敲敲杯,上頭嵌一層厚厚的堅果巧克力蓋。
她敲半天也沒碎。氣得不要吃了。
說想起她從前在A城過年和疏桐一起肺炎住院了,舅媽來照顧她們兩個。那時候有人來探病,特地買了可以熱燒後吃的糖水罐頭。舅媽起初還嫌這東西老土的,沒想到開顏和疏桐兩個都很愛吃。
後來養成的習慣作傳統了。疏桐年年春節過來,都要給開顏帶一份各色古早食品的伴手禮,其中一定有這個玻璃瓶裝的罐頭。
曲開顏有時候想起來吃,偏偏怎麽也打不開。她就是這種能被吃的東西為難住的笨蛋。
周乘既在廚房島臺那頭,幫她把冰箱裏的鹽水鵝一一碼放到便當盒裏,由她明天帶去工作室吃。或者請她的員工嘗嘗。
曲小姐手裏抱着冰淇淋,走過來拈一塊正當中帶肉帶皮的鵝肉送進嘴裏。
直到她在口裏嚼起來,才明白為什麽周乘既執意把他們家阿姨拐過來了,是真的很好吃。
“哦,對了,阿姨關照這個湯別給倒了。留着下次做老鹵。”
大小姐連家裏豆豉是什麽東西都不明白的主,自然不會懂什麽叫老鹵。
周乘既便跟她解釋,你吃的很多老字號,那個湯鹵基本上是不離火的。天天熬,日日炖,也日日添新湯新料進去。
曲開顏傻眼了,真假的,那不是沒有保質期嘛。
周乘既眼見着和她扯不明白,“嗯,你就當沒保質期吧。你還敢不敢吃?”他提醒她,阿姨這個也是由老鹵做出來的。
“我敢啊。你爺爺奶奶都吃這麽多年了,都硬硬朗朗的,我有什麽不敢的。”
周乘既聞言,笑出聲,問她還跟阿姨打聽了些什麽。關于他們家的。
曲開顏臉一紅,“我打聽什麽了。不過是羨慕你們家有個這麽細致做飯又可口的阿姨罷了。”
“嗯。這麽羨慕,下次去我家做客吧。”
“不要。你們家光那個院子和你爺爺飲茶的那些家夥什,我就自覺不能去打擾。”
周乘既不解,問她怎麽知道的。
計劃通的人給他說明,“吶,我可不算偷看哦。你們家阿姨發在朋友圈裏頭的,應該不算隐私吧。”
曲開顏說周乘既爺爺奶奶那個房子可真好看,一開就是文化人布置的,院子裏花花草草,一樹一木,全是景致。周乘既奶奶自己不養貓,但特地為了流浪貓在院牆根留了貓洞。
這樣的老太太,都不必背書什麽,就堅定地讓人信她的品德與醫德。
而曲開顏院子裏,她坦言,不是她弄的,是園藝師幫她弄得。
她說她這種俗人,還是不要去他們周家了。
周乘既卻不準許她這麽說,“那僅僅代表我奶奶自己。她一向嫌棄我們的,包括我爺爺。說我們一屋子棒槌。”
此刻,棒槌周提醒棒槌曲,“冰淇淋能敲了。”
曲開顏恍然,這個家夥,真的時時刻刻長着比她多的心眼。
果真,和他聊了一會天,冰淇淋到達最佳接觸室溫後的品嘗時機。
周乘既再把鹽水鵝擱進冰箱,提醒她,明天和同事分享吃的時候最好微波爐叮一下。
曲開顏拿勺子敲開冰淇淋上頭的巧克力蓋,她只吃了一口,也喂了周乘既一口。然後,想和他說什麽的,卻一時停住了。
不是她內秀,反而是她學會了他的沉默論。
曲開顏心想,周乘既,你最好一輩子都給我待在這個房子裏。
我不準你再去這樣事無巨細地對任何別的女人的。
次日一早,周乘既起來晨跑後才去了公司。
他們兩個都沒吃早餐的習慣,都得到早午飯的檔口才有胃口。
周乘既早上穿戴洗漱的時候告訴曲開顏,是這些年忙出來的後遺症。起初職場新人的時候,每天恨不得覺都不夠睡,更沒時間做早餐,他也吃不慣外頭那些油大的東西。
久而久之,養成了現在這種狀況。要麽讓助理幫他随便買點,要麽就直接餓到中午吃。
曲開顏原本今天沒想這麽早去工作室的,身邊突然多了個人,一半折騰,一半踏實,
她夜裏也可以慢慢睡幾個小時了。
周乘既一走,她反而空落了。
幹脆爬起來,洗澡化妝,順帶着把冰箱裏的鹽水鵝拿出來。
她出門前,正巧趙阿姨回複了曲開顏認真稱贊她鹽水鵝做得很好吃的那條消息。
一徑已經坐到車裏的她,想起什麽,便好奇地問阿姨讨教了,曲開顏問的是:阿姨,周乘既平時在家都吃什麽早餐啊?
心虛的人,又連忙補了條:
我的意思是,我這種白癡也可以做得出來的。
曲開顏忙忙叨叨的,一路趕完早高峰的塞車。
九點鐘半出現在工作室門口的時候,大家都吓了一跳,心想今天該不是有什麽大客戶要見,曲總來這麽早。
既然來了,舒婕就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奴役曲開顏開會的檔口。
召集全員小組審稿會,會上舒婕問曲開顏,上回被斃掉的畫稿,你還改不改。
秉着上下一心的團結,曲總硬着頭皮也得說改。
一散會,當真回自己辦公室想改稿的方案了。
曲開顏多長時間沒有認真伏案為了生計忙碌了,直到她翻出在趙阿姨朋友圈裏看到的周乘既家庭院裏那兩棵苦楝樹,她心中一闕春日戒才算有了定貌。
父親寫過一篇短篇,很早年的作品。也是少時開顏很喜歡也很認真讀過的一篇。
文裏,小和尚和小尼姑在各安天命的戒條裏長大。
因為一場饑荒奔逃而結緣。
一路逃,一路遇。
小尼姑搶了小和尚僅有的幹糧,小和尚非但不惱,還拿指尖的血供她解渴充饑。
最後他們逃進了一個有流兵作了寇的江邊村莊,那些流兵正騎在馬上,繞行着兩戶人家,要他們各自交出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還有一個法子,就是兩家易子而食。
這樣大家都能活下來。
那時的人,都餓瘋了。這世上已經沒有人了。
小和尚憑着心中的佛祖,站出來反對。
流兵見況,便起哄利用囚徒困境,逼小和尚和他身邊的小尼姑出來一個,這樣就可以替他們死。
小尼姑怕疼,只把小和尚推出來了。
小和尚答應他們煮了自己,但唯一的條件,你們要分我妹妹一口。
流兵一徑都笑了,她是你哪門子妹妹,你們分明是對公母禿驢,你頭上還有戒疤哩。這樣也好,吃齋念佛的人,本就該普度衆生才是啊。
小和尚卻抵死不改口,她就是我妹妹呀。
我逃出來—在凡間裏—破了戒—愧對佛祖—喜歡的妹妹呀。
故事戛然而止。
小時候的開顏問過父親,那麽小尼姑到底有沒有吃小和尚呀……
爸爸端自不答複女兒,故事的意義就在于一期一會。顏顏,你的一期一會,是你的。永遠不要來問我,我的只是我的。
父親文裏就寫過一筆,春日裏兩棵苦楝。
這麽多年,曲開顏都沒細細留心過,原來苦楝樹真得處處都是。她只是因為字生僻了些,便以為爸爸寫得多難尋的景呢。
伏案的人潸然淚下。
助理在外頭叩門,說有曲總的同城跑腿需要本人簽收的快遞。
案前的人抹掉臉上的熱淚,出門憑手機裏的驗證碼交換了那個同城快遞件。
她一打開,卻是一個已經拆了塑封的新手機盒。箱子裏還有不少手機相應型號的鏡頭膜。
曲開顏下意識明白了是誰送的。
果然,拆開手機盒,手機裸機上已經貼好了鋼化膜和一個鏡頭膜。
機身上附了枚便簽紙:
收到後第一通電話請打給我。
落款署名只一個潇灑有力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