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很多的猙出現在石中畫裏。
五條尾巴的小豹子誕于天地間, 額頭中央那只小巧的尖尖角是他最可愛的配飾,天然眼線勾勒的大眼睛裏滿是對世界的好奇,路都走不穩, 半坐在草地上,奶萌!
長大後, 他在山間恣意奔跑, 渴了就喝泉水,餓了就追野兔、撲飛鳥吃,累了就攀爬到樹上睡,清澈的月輝是他的棉被。
他也有頑皮心性,龇牙咧嘴的碾得小動物們滿山跑, 在快要追到它們時,停下腳步, 笑得在草地上打滾。
後來出現了比他厲害的大妖怪,毀了他的家, 殺死他的朋友,他被迫離開故土,在塵世游蕩。
人神妖魔共存的上古, 神獸算不得多稀罕。
猙被膜拜, 被背叛, 也曾被短暫溫暖。
他覺得, 活着好累啊,于是尋了一處僻靜之地陷入沉睡,無意中化出了人形, 被一對夫婦收養。
從幼童到少年, 猙和養父母、還有其他可愛的兄弟姐妹在一起, 日子過得溫馨平淡。
他又覺得, 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
然後,戰争開始了……
這件事在人族之間仿佛是沒有休止的。
王權更替,枭雄逐鹿,受苦的永遠都是平民百姓。
猙一直都在後悔,那天他不該入深山打獵。
他本意只想給家裏準備些吃的……
村子受戰火波及,養父母一家死在一位好戰又狂妄的将軍的劍下,猙發了狂,現出真形,先毀了村子,又殺到軍營,雨霧都被血染成了刺目的猩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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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靠殺戮宣洩胸中無盡的憤怒,靠破壞一切滿足心裏的空虛。
所經之處,生靈塗炭。
他成了兇獸。
在他最肆無忌憚、最瘋狂之時,他遇到了燭龍。
強大的鐘山之神由天而降,一揮手,打趴了他,滅掉他的滿身戾氣,再一掃尾,抽得他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從渾噩中醒然了過來。
燭龍将他收為近侍,讓他學習打掃,融入日常,教他閱讀,還規定他寫讀書筆記。
偶爾,燭龍會帶他在人界走動,日行一善,助人為樂,他漸漸成為人們口中的‘瑞獸’,補天石的碎屑也是在那時被收集起來的。
猙過上了穩定的生活,可內心始終有一個困惑未解。
他問過許多人,請教了以‘聽’辨識天下的谛聽,灑脫的九尾狐,仁愛的西王母,專注修煉廚藝的饕餮,忠誠守護的窮奇,還有癡迷比武的朱厭……
得到的答案都不相同。
他向燭龍訴說煩惱,燭龍笑着安撫他,好像是說,都會好起來的。
要有希望。
猙找不到那個能說服自己的答案,再次進入沉睡。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人界與山海界被一分為二,他在世間游蕩了一陣,似做下一個決定。
到這裏,石中畫齊齊消失。
通道的盡頭顯現出一點光亮,細看去,那片光亮是澄澈的淺藍色,隐隐約約間浮着薄紗一樣的霧,在那些流動的純白色裏,閃爍着碎金般的光芒。
那一端,便是山海界了。
林小鳶還沉浸在猙那漫長而迷茫的經歷裏。
“他的問題是、什麽?”
整個過程,她只看到猙一直在找啊找,後來遇到爸爸,每次他向爸爸提問,得到的只有安撫。
為什麽不能直接告訴他答案呢?
要是能聽到聲音就好了。
“內心的平靜。”雲琅看懂了,或者說,感同身受。
林小鳶起初沒明白,看到雲琅的表情後,瞬間意識到了。
內心的平靜,也是生命的終結,猙想要的,只有死亡能給與。
那麽,輕而易舉看出這一點的雲琅呢?
趕在林小鳶問出那句‘為什麽’之前,雲琅笑着對她道:“繼續往前走吧,我已經能察覺到雍和的氣息,不用擔心,待會兒出去後,我會将他們的時間定住,然後我陪你在界內四處走走,通道口外面是青丘之南,你小姨的地界。”
“可是……”林小鳶實在沒辦法裝作不知道,沒有察覺。
活着不好嗎?
這一生,獲得的痛苦真的比歡喜要少嗎?
世間真的沒有值得你留戀的人和物了嗎?
雲琅溫和的對她請求:“別說出來。”
萬物都有始和終,走完了那樣的過程,他才能稱之為一個完整的——人。
林小鳶心緒起起伏伏。
雖然她很早以前就若有若無的意識到雲琅對‘終結’的渴望,當面從他本人這裏得到默認的确定,沖擊力遠比她想象中要大。
何況眼前是一個四歲的他,而她也只是個還有幾天才滿三歲的寶寶……
忽然不想面對現實了。
怎麽辦?
能不能耍賴啊……
“怎麽是這樣的表情。”雲琅的笑容像溫柔沉靜的夜色,十分的坦然,“不過是一個活了一千多年的人的普通心願,在迎來終結之前,我還是有一些想要圓滿的事情,況且……我還沒有找到‘咒’的解法。”
林小鳶勉強接受了他的解釋,撇撇嘴,再老氣橫秋的聳個肩,含蓄道:“我真俗!”
翻譯:我想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活成化石也不輕言去死!
雲琅大笑:“燭龍大人一定會讓你得償所願。”
林小鳶肅色點頭:“在這個問題上,我對爸爸、很有信心!”
通道裏驀地響起猙的聲音:“我就不一樣了,燭龍如何都不肯滿足我的心願,在這個問題上,我終歸是要讓他失望的。”
近在眼前的通道口随之關閉,補天石的碎屑像星子般移動,回旋,頃刻間将林小鳶和雲琅圍成鬥獸困勢。
碎屑圈外,猙現身。
他用的是向乾晉的人形态,穿着深藍色的工裝、潮牌運動鞋,利落的短發用了少許發膠固定着,薄潤的耳垂上,還戴了一枚暗藏光澤的黑曜石耳釘。
很現代,很像‘人’。
可是他最厭惡的就是人了。
猙銳利的目光緊鎖雲琅,有打量,有意外:“是說漏了一個,還以為我對補天石碎屑操作不當,不知把你弄到哪裏去了,沒想到是個有能耐的。活了一千多年的人類,我竟然沒有看出你中了咒,誰幫你做的隐藏?燭龍嗎?他總是愛插手這些多餘的事,卻不回應我的所求,真讓我為難……”
林小鳶扯了扯雲琅的衣袖,小聲問:“他求死,為什麽要爸爸、動手啊?”
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我來解釋給你聽。”猙主動說道,“我與燭龍是為主仆,他贈我靈火印,我立誓對他忠誠,只要他不允,我連去死都做不到,你說,是不是很可悲?”
林小鳶不那麽認為:“爸爸他只是想、要你發現世界的——美好!”
死亡确實能夠帶來終結與平靜,可死亡的個體本身依舊沒有得到活着的時候所追尋的答案。
難道不會心有不甘?
林小鳶還用雲琅當正面教材:“就是啊,雲琅剛才也、說了,哪怕現在、他的咒解開了,他也還有想要做的事情,你只是不、不願意去面對,不相信自己還能、找到。”
猙沒有否認她的說法,甚至抱着幾分認同,點了點頭:“或許你說的有點兒道理,不過我累了,不想折騰了,睡了那麽久,人界和山海界都被分開了,這個世界還是沒怎麽變,還是那麽讓我讨厭。”
他決定舍棄世界,和他自己。
“說起來,你應該也有不同尋常的來歷,說話那麽老成,從別的界來的?無所謂了,我不關心。知道我為什麽要針對你嗎?”
此話一出,林小鳶和雲琅都緊張起來。
菱形的守護界幻化而出,将他們包裹在其中。
這是雲琅所造。
“你中的是四時主的咒?”猙一眼看出端倪,“那也是個暴躁的家夥。”
雲琅不言,面色凝重。
猙越發輕松,因為他知道,和死亡的距離,僅為一步之遙。
“我想要燭龍拿走我的靈火印,這樣我就能得償所願了,他不肯,我該怎麽辦呢?對了,我在搜集補天石碎屑時學會了一種秘術,極為殘忍,兩個生命被鏈接之後,弱小的那個會飽受痛苦折磨,直到其中一方消亡,鏈接才會斷開。”
一覺醒來,世界變得比他想象中更糟糕,曾經山海界的老朋友卻都好像找到了新的生活,有了追求。
大家都在努力做人。
猙只覺得悲哀,無聊至極!
林小鳶是他計劃中最關鍵的部分,只要順利,他不會傷害她太多。
當然,疼痛在所難免。
“原先我想去山海界,到了鐘山再視情況決定是否動手,現在我反悔了,雍和出了名的言而無信,燭龍的脾氣……”
都罷了,早成定數,他才安心。
猙擡起手,将燭龍贈與的那枚靈火印祭了出來:“施展秘術需要強大的、相同的靈力做媒介,巧了,我們都有燭龍的靈火印,你說,這算不算上天的安排?”
幾乎同時,刺耳的碎裂聲響起。
補天石的碎屑連山海界的壁壘都能打破,雲琅借用四時主的靈力造出來的守護界,根本不堪一擊。
懸浮在猙掌心中的靈火印紅光大盛,林小鳶感到胸中燙熱,有什麽在震動着,迫不及待回音猙的召喚。
鏈接,開始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