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農歷四月二十一, 小滿。
老黃歷上有寫:宜動土、裝修、入宅、訂契。
晚七點,雲山樾,敞亮的主閣樓包廂內。
可容二十人的大圓桌, 以林築龍為中心,坐在左手邊的是他的寶貝女兒, 同時也是今天的和平友誼交流大使——林小鳶。
林築龍右手邊依次為:朱厭、九鳳、兩個空位、畢方和西王母鐘婉滢。
周谛也來了, 挨着林小鳶坐。
木偶侍從将菜上齊,把酒滿上,盡數退了出去。
只等饕餮從廚房那邊過來就可以開吃了。
此一時,燈光刺眼,空氣中彌漫着少許明顯的尴尬。
林築龍帶着女兒最先到, 其他人逐一入席,他竭盡所能熱情招待, 試圖炒熱氣氛。
不管朱厭還是畢方都很給面子,配合了他的官方客套, 兩人也沒再橫眉冷眼,不小心發生視線接觸,還會澀澀的相視一笑, 以示友好。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林築龍很快發現, 上周的拳賽搞得太激烈, 在座各位包括他在內都身心俱疲,需要一點時間來扶平內心那些還在起起伏伏的漣漪。
成年人的沉默,是克制, 更是體面。
林小鳶悠閑自在的坐着, 抱一瓶酸奶咕嘟嘟, 大眼睛轉得滴溜溜, 近距離欣賞諸位大佬的英姿和風采。
九鳳女神比她記憶裏還要美——N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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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用花來比喻,大姨是獨開在空谷的幽蘭,小姨是嬌養在皇家花園裏最嬌最豔的海棠。
而九鳳,她很特別。
眉眼間有茉莉的淡淡青澀,薄色的唇像敷衍開放的臘梅那般疏冷芬芳。
觀整體,像花瓶裏自有高貴姿态的香水百合。
那花瓶不能随意,必出自大師之手。
不然配不起她的舉手投足,一颦一笑。
她人形态的年齡也不好判斷,只囫囵吞棗的看個輪廓,你覺得可能是個不好靠近的高冷小姐姐,近看去,整個五官精致秀雅,眸色純粹,似十六、七歲的少女。
公園初見,她穿高貴大氣的星空長裙,像電視劇裏端莊的財閥世家千金。
今天的飯局,她穿與饕餮風格一致的刺繡旗袍,老氣橫秋的深紫色,深紅色的刺繡花紋,竟然沒壓住她自身氣質。
不知是沒休息好還是怎樣,她神情慵懶,長發編成一根松松垮垮的辮子斜搭在單薄的肩上,漂亮的眼睛持續發直,卻在偶爾聚起少許光華的瞬間,流露出一絲叛逆和狡黠。
就像,被守舊大家族束縛閨中的大小姐,族長關她在祠堂背規矩,她面上做個乖巧的樣子,心裏門兒清!
大家都走了,她翻牆溜出去,跑到搖滾音樂節上徹夜狂歡,天明前才回,繼續裝乖。
而她要是換上純色的連帽衛衣、牛仔褲和帆布鞋,那就是大學裏不易被察覺的寶藏校花!
林小鳶持續腦補了一會兒,再去看另外兩位。
朱厭高高壯壯,坐在椅子裏一動不動,像一塊巨大的、堅實的磐岩。
畢方的身材和饕餮差不多,個頭稍矮一些,丹鳳眼、冷白皮,看似柔弱,那骨子裏卻透着一股柔韌的狠勁。
前者屬于濃顏系力量型,後者是清俊系技巧型。
放游戲裏看就更直觀了,一個血厚防厚劈頭往前沖的戰士,一個靠靈活走位茍命的脆皮輸出。
他們手裏各執神器,在山海界打起來,确實讓人頭疼。
不過此刻嘛……
林小鳶先看朱厭叔叔限定單邊熊貓眼和淤青嘴角,再看畢方叔叔那只打着石膏挂脖子上的右手。
一時不知道該同情誰。
“既沒有私下和解的意願,又不想鬧上法庭,他們到底想怎麽樣?”鐘婉滢被惹出情緒的話聲響在包廂裏。
這通工作電話,從她進來沒多久就開始了。
林小鳶聽得個大概,前情是南城兩個富二代在酒吧起了争執,發展到去後巷單挑,結果頭頂一塊年久失修的廣告牌剛好在他們打得難分難舍時砸了下來。
幸運的是,富二代們只受了皮肉傷,沒有性命之憂。
不幸的是,附近居民報了警,警察叔叔來時呢,兩邊的态度十分嚣張,就以酒後滋事把他們拷了回去。
兩家都要面子,想低調處理,趕緊翻篇。
同時找到鐘婉滢的律所,律師了解了大家長們相同的意願,卻又在富二代那頭連連碰釘子,只好向老板求救。
“要不這單別做了,各家都有精英級別的律師團隊,來為難我的律所做什麽?”鐘婉滢說時,擡起頭朝天花板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殺氣外溢!
不知對方說了什麽,她冷冷一笑:“在私下和解的前提下,都出一口惡氣,對吧?”
這話,這節奏……
林小鳶咬着吸管,控制自己別看某兩位主角。
那樣不好,小孩子要講禮貌。
鐘婉滢沒有這重顧慮,分別掃了朱厭和畢方一眼,像個讓人恨不起來的壞女人那樣,勾起嘴角:“好啊,你告訴他們,解決辦法是有的,我會準備一艘船,船內設擂臺,定好日期,請專業的公證,給他們舉辦一場拳賽,三局兩勝,點到為止,無論勝負,打完恩怨一筆勾銷,你問他們願不願意。當然,所有相關人員簽保密協議,開支由兩家共同承擔……不,輸的一方承擔。”
對方艱難的默了默,為難的說了句:“這不好吧……”
鐘婉滢反問:“你能想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對面無聲妥協,通話結束。
鐘婉滢把手機放到一邊,擡起頭,席上有兩人同時別開臉,回避與她可能發生的目光接觸!
朱厭摸到茶杯,湊到嘴邊幹巴巴的假裝,喉結還戲多的跟着滑動,半天,發現根本沒倒茶。
畢方悶不吭聲的垂着腦袋,左手去摳石膏露出的部分右手手背,仿佛在認真思考待會他該怎麽吃飯的關鍵問題。
周谛笑而不語,閑閑起身,提起茶壺給朱厭的空杯添了茶水。
演戲這回事,演技怎麽樣暫且不說,至少道具得置備齊全!
林築龍被鐘婉滢的視線逮到,只好和她寒暄:“西西事務所的生意,還是那麽好。”
“還行吧。”鐘婉滢将鬓邊碎發撩到耳後,停了一瞬,耐人尋味道,“兩個纨绔鬧事,這活兒雖然麻煩,勝在收益回報高,我費點心也無所謂,不像前幾天……”
前幾天,怎麽樣?
事多!沒錢!勞心勞力!
朱厭自己拿起茶壺,掩飾心虛的自斟自飲。
畢方頭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鑽地縫裏。
公開處刑,不過如此。
“哈哈、哈哈哈哈……”九鳳似是游離結束,醒神了,倚在椅子裏樂得呀,笑聲越來越大,還将手掌摁在桌面上,不時擡起拍兩下,以作纾解。
太好笑了!
周谛被她笑聲感染,也跟着笑到肩膀顫。
林築龍想笑,憋着!還得随時關顧兩位涉事當事人的心情狀态,萬一弄個不好,給誰心裏弄出新疙瘩,今天的握手言和宴就白費了。
想到這裏,額頭上都浮出一層薄薄的急汗。
林小鳶心疼爸爸,把酸奶瓶子放桌上,挪着小屁股端正坐姿,亮開嗓門,脆生生地喊:“爸爸,我餓了,要吃飯飯。”
“要吃飯飯啊?”林築龍得到女兒的解救,忙向桌上掃視,鎖定那道還在冒香甜熱氣的八珍糯米飯,“那爸爸先給你弄一樣墊肚子好不好?”
林小鳶笑容滿面地:“好!”
林築龍端着碗起身去弄糯米飯,對不住了各位,天大地大,我家寶貝小風筝最大!
多得林小鳶這一嗓子,其他人都找到了突破點。
朱厭皺眉問:“饕餮怎麽還不來?”
畢方附和他:“就是,菜上完都有小二十分鐘了。”
他要是早點來,把菜吃起來,把酒喝起來,他們也不至于被奚落成這樣!
鐘婉滢道:“饕餮離開廚房要先去沐浴更衣,換掉身上的油煙味。”
朱厭冷哼:“臭毛病真多。”
畢方繼續附和:“我一只鳥都沒他講究!”
九鳳笑精神了,撺掇他兩:“要不你們再打一架?”
朱厭:“……”
畢方:“……”
谛聽端起茶杯,喝之前提議:“去下面院子裏打,寬敞。”
鐘婉滢靠在椅子上,興致盎然:“我給你們當公證。”
在場兩位成年人克制且體面的靜默數秒,然後爆發——
朱厭幾乎是哀嚎着求饒:“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悔過還不行嗎?”
畢方對着自己打石膏的右手低聲嘆息,咒罵的口吻:“好痛……”
要臉了?知道痛了?
在山海界打得天崩地裂的時候怎麽不想想後果呢?
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能輕易放過他們。
大家嘻嘻哈哈的開涮,氣氛活了!
林築龍總算松一口氣,專心喂女兒吃飯飯:“來,張嘴,一大口!”
林小鳶張嘴:“啊——”
“好不好吃?”柔聲細語,關心備至。
“好、吃!”含糊不清,可可愛愛。
林小鳶才不管那麽多呢,和平友誼交流大使什麽的,不重要!
只要別為難我爸爸就好。
饕餮也是個不管別人心情,先顧我自己舒服的。
洗漱完畢,換了衣服,幹淨整潔的出現。
入席,開宴。
朱厭先總結自己的不是,高度贊揚為這次事件操勞的大家,最後,舉杯敬畢方,山海皆兄弟,你我一家親!
畢方站起來謙虛回敬,也說了幾句體恤林築龍他們的話,這頓飯全程用左手拿着小勺子吃飯。
後來朱厭見他太辛苦,坐到他旁邊幫他夾菜。
兄友弟恭,畫面友愛且美滿。
不管怎麽打,最後都是要攜手共建美好山海界的。
他們都悟了!
酒過三巡,氣氛高漲,連平時端得厲害的周谛都被架起來要求上才藝。
饕餮嫌吵耳朵,吃好了,起身離席,轉去八角亭下泡茶享安寧。
林小鳶貪飯後甜點,屁颠颠的跟在他身後追着去了。
等這頓飯近尾聲,林築龍端着一盞茶站到窗邊往下一望,庭院裏,月色下,寶貝女兒坐在秋千上,三個木偶侍從陪她玩。
一個負責在後面推,另外兩個在旁邊護着,防止意外發生。
秋千蕩得高,林小鳶絲毫不顯懼意,笑得咯咯咯的,還喊:“還要高、推高高!”
林築龍眼看着秋千向高空上湧去,落下來,再蕩出更大的弧度,有那麽一兩秒的瞬間,總覺得女兒變成真正的風筝,随時飛高、飛遠,飛到他看不見的地方……
心裏忽然變得空落落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若失。
“怎麽這副表情?”周谛來到他旁邊,和他并肩往下看。
“看到我女兒這麽開心,聯想到一些将來可能會發生,而我不想去阻止,完全放手又會感到挫敗的事……”林築龍欲言又止。
還是那句老話,上古來的老古董了,随便找家博物館一站,鎮館之寶都得管他叫祖宗,想不通那都是暫時的,時間總會撫平一切、解釋一切。
他們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周谛嗤地笑了聲:“舍不得就直說,這有什麽?平時阿湛那臭小子在家我嫌他煩,看不到他,又怪想的。”
今天下午他還特地開車去學校看兒子,帶了一堆好吃的。
“不是……”林築龍雙手抱臂,持續注視女兒的眼睛,若有所思的淺淺眯起,“我們家小風筝還不到三歲大,你有沒有覺得她有點兒……過早獨立?”
周谛側目:“怎麽說?”
林築龍跟他認真探讨起來:“打個比方,這次我回山海界,前後總共去了十一天,小風筝長到現在,頭一回那麽長時間見不到我,可她沒有哪天哭着鬧着要找爸爸,胡圓說她得知我有事忙,就沒再跟她們問過,你懂不懂我意思?”
周谛懂的,但這話不能亂接。
他答應過小侄女兒。
林築龍滔滔不絕:“她這個年齡的小孩子,見不到爸爸肯定哭嚎,才不會管大人在忙什麽,我們家小風筝,不但知道,還懂事不鬧。換你,你詫不詫異?”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現在人類的幼崽精着呢,懂的比你多,我學校同事的孩子跟小風筝一般大,整天絞盡腦汁要她爸媽的手機看動畫片,還能解鎖密碼。小風筝只是性子靜了點兒,她心裏的小世界說不定比山海界還豐富多彩,你又看不到,成天瞎操心。”周教授打完太極就走,不戀戰!
“我想多了?”林築龍狐疑表情不散,陷入怪圈。
這天離開享園,分別時,周谛跟小侄女通風報信了:你爸覺得你不粘他,不對他撒嬌,也不哭着鬧着要他陪,老父親感到很孤獨,給提前整出了孤寡老人的狀态。
林小鳶一聽,再一回想,爸爸去山海界那麽多天,她應該找機會鬧一鬧的。
大意了!
回到家已是睡覺時間。
朱厭來林家做客,要在這裏住上一段日子,調整浮躁的心态和心境。
林築龍安排他睡客房,泡了茶,兩人又在客廳聊了會兒。
林小鳶自己回房間洗漱,換上近期最喜歡的小黃人連體睡衣,再去她的小小書櫃前挑了一本主打父女親情的連環畫,豎起耳朵,聽動靜。
等林築龍安頓好朱厭,上樓,經過女兒的房間,習慣性開門瞄一眼。
就是現在!
林小鳶抱着書小跑着沖過去,林築龍沒來得及反應,只見小黃人跌跌撞撞的朝自己跑來了,連忙蹲下,展開雙臂迎接。
披頭散發的小黃人一頭撞進他胸口,那力道過于集中,竟把他撞出痛感,‘嗷’的一聲,一屁股坐到地板上,發出悶笑。
“怎麽還襲擊爸爸?”他是有哪裏沒做到位,惹女兒不高興了嗎?
又關心:“腦門痛不痛?”
“不痛!”林小鳶擡起頭,亮晶晶的眼睛對他眨啊眨,“想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