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周谛和四時主都有惡劣的一面, 他兩的本質區別在于,前者惡劣有度,後者瘋起來誰也不管不顧。
所以今晚這一局, 他對林小鳶有交代:拿捏住四時主,見好就收, 往後還有得相處。
大伯的意思, 林小鳶心領神會。
稍微捉弄了一下是十豬,便叫他坐下來一起享用饕饕準備的正經大餐。
四時主心知自己栽得徹底,瑤草對他不遺餘力的發揮着作用,臭小鬼在他眼裏可愛得沒邊了,簡直就是下飯神器!
還氣什麽……
事已至此, 當下的掙紮都是無用的,浪費力氣的。
先那五菜一湯本就沒吃夠, 四時主沒出息的拿起筷子,投入到真正的饕餮盛宴中。
躺平!
飯後九點多。
林小鳶率先離席, 熟門熟路的晃到享園湖邊。
饕餮正坐在亭下喝茶。
每次全心全意的準備完一桌飯菜,獲得極大的滿足和愉悅之後,總歸是有些疲憊的。
這個時候, 他會穿過九曲回廊, 來到這水中央的亭下, 拿出珍藏的茶具, 将一段段銀碳堆放到紅泥小爐裏,取出燭龍贈與的一縷靈火做引子,待銀碳燒得通紅時, 燒水煮茶, 纾解疲憊, 享受獨處。
林小鳶站在回廊一端, 踮起腳尖往亭子那處望——
今日饕餮着的是墨藍色的錦緞唐裝,袖口和衣擺上有金魚刺繡,銀色和黑色兩對,姿态不同,體型玲珑,尾巴都開得大極,像在他的身上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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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一頭青絲編了根獨辮,上松下緊,及腰的發尾用圓頭銀繩綁起,其下照樣有流蘇點綴。
錦緞寬松,熨帖着饕餮寬展的雙肩。
他坐姿端正,從腰身到長頸,一脈相承的筆挺。
又因為正在煮茶,寬袖被挽起幾折,露出一截精瘦有力的手臂。
朦胧夜色中,紅泥小爐裏泛出些許橙色火光,灑在他白皙的皮膚上、淡漠清冷的眉眼間,美得叫人恍惚!
只這麽看着,哪裏會把他和燒菜的大師傅聯想到一起。
而再想到這位大師傅是神話傳說裏象征着‘貪欲’的饕餮,林小鳶內心的不可思議之感,總能被輕易拉滿。
“莫在水邊發呆,那兒濕氣重,過來,到我這裏來。”饕餮餘光裏早就察覺到她了。
小家夥貫來會看臉色,你想安靜,她就站在遠處,絕不會過來打擾。
你想要一點熱鬧,她便嘻嘻哈哈的跑來鬧你。
你說不清想清淨,還是有個人說說話的時候,如此刻,她也會跟着猶豫。
莫不是成精了?
饕餮無解。
林小鳶得了召喚,綻開笑顏,邁開小腿跑進回廊。
饕餮的叮囑聲從亭下傳來:“別跑,用走的,再跑不讓你過來了。”
小不點兒果真聽話,身形一頓,調整呼吸,一步一步穩穩當當的走起來。
至亭中。
林小鳶不會直接爬到他腿上撒嬌,很有分寸的在他旁邊的石凳上表演一個‘我用肚皮當支點平衡我自己’,昂起臉,沖他笑。
“饕饕!”
十分有精神!
饕餮不怎麽滿意,皺起眉頭:“不許叫饕饕,沒大沒小。”
叫他饕餮大人,哪怕不加‘大人’直呼名字都好,偏要叫他饕饕……
這讓他想起巷口早餐鋪老板養的小土狗——濤濤。
林小鳶委屈:“可是、你都沒有名字。”
饕餮認真與她計較:“饕餮就是名字。”
林小鳶啓動‘天真無邪小寶貝’忽悠大法:“爸爸說,饕餮他啊,是兇手!很會吃很會吃,什麽都吃,吃多多!還會吃小孩!”
饕餮艱難的默了默,試圖找突破口做糾正。
“饕饕不是饕餮。”來自兩歲半小孩子的堅定認可。
“不,我是,但不是你爸說的那種。”
“我知道,饕饕不是兇手!”
“是兇獸,不是兇手。”
“這兩個,不一樣嗎?”林小鳶趴在圓石凳上,昂着的小腦袋,迷茫的往旁邊歪了歪。
“算了……”饕餮棄療。
到底是個懵懂的小孩子,跟她計較什麽呢。
林小鳶吃準他性子,再近一步确定:“你不喜歡我、叫你饕饕呀?”
“也不是。”饕餮神色間的情緒來得快,散得也快,轉眼恢複清冷模樣,垂下手臂,讓挽起的寬袖自然垂落,沒至掌心,再擡起手臂來,手中多了一串兒晶瑩剔透的冰糖草莓。
三顆大小相同的心形草莓,串在竹簽上,表面覆着一層淡金色的焦糖。
沒有小孩子能拒絕。
饕餮大人早就為小風筝準備好的飯後甜點。
林小鳶伸手去要,他卻移得更遠了。
“起來坐好,莫要涼了肚皮。”
“喔……”
饕饕面冷心熱,對我真好!
林小鳶從石凳上爬起來,又圍着鼓形的凳子繞半圈,發現這高度,從正面爬上去是可以的,正常的坐……坐不上去。
身高不夠,腿也太短。
只好為難的望向饕餮。
你看我這高度,再看這石凳的高度……搭把手啊!
饕餮忍笑,先把冰糖草莓插到茶具竹筒裏,将她抱起放凳子上,容她坐穩當了,再遞上早就準備好的飯後甜點。
“謝謝饕饕!”林小鳶歡喜的接到手裏,吃是舍不得吃的,先上下左右的打量,欣賞!
每次她來雲山樾,總會有這麽一道絕不重樣的飯後甜點。
芒果布丁、西瓜奶凍、加了檸檬汁的龜苓膏,還有這次的冰糖草莓!
看起來普普通通,味道絕妙!
小孩子得到吃的,總能安靜一會兒,這是林小鳶觀察孫家兩小子得出的結論。
遂,她也容饕餮片刻清淨。
于是欣然夜色裏,八角涼亭下,大的品茶,小的吃甜點,無話,倒也氣氛相融。
雲山樾營業一年多,饕餮還是沒有想到一個令他自己滿意的人類名字。
首先姓氏就很難選。
有古典韻味的,如秦、宋、唐、沈還有許……聽來都好。
大姓如李、張、趙、王,也都能取出新意。
他實在舉棋不定。
再說到名,那更要講點兒自身的意義了。
比如‘周谛’取了‘谛聽’裏的前一個字,組合起來特別又好聽。
比如‘築龍’與‘燭龍’同音,南城還有一座築龍大廈,每每有山海界的親友來探望,林築龍都安排秘書帶他們去那座地标建築參觀打卡,可把他得意死了。
比如‘鐘婉漓’和‘鐘婉滢’,姐妹兩相輔相成,自有婉約對稱之美。
還比如‘林小鳶’的‘鳶’,是為風筝。
取自當日在公園撿到她時,那張墊在她身下暖暖厚厚的毯子上的風筝圖案。
林築龍期望她飛得高、飛得遠,飛到想去的任何地方。
這寓意妙極!
饕餮就琢磨不出那麽好的名兒,看似簡單,實則內含廣袤深意。
又想,他只喜歡做菜,不喜與人結交,來雲山樾的食客只要吃好喝好就可以了,既是如此,還要人類的名字來作甚?
“饕饕,我吃完了。”林小鳶向他做彙報。
糖衣薄脆,甜而不膩,入口即化。
草莓果肉軟滑香甜,自帶的少許酸味兒和糖衣的甜中和得天衣無縫。
再來一串兒!
饕餮回過神來,看着小風筝意願明顯的臉容,再看看自己手中的茶。
他還可以再飲兩杯,甜點這些,不能給她多食。
“晚飯吃得可好?”他很有原則的想罷,轉移話題問。
“可好!吃得我、肚皮都要撐破了!”林小鳶精神奕奕的答完,想起了什麽,低下頭一看,肚子上的小肉肉突出來了。
小小年紀,居然有了游泳圈!
她不好意思,連忙拉起外套擋住。
饕餮故意涼飕飕的問:“再來一串兒冰糖草莓?”
“好呀!”林小鳶快速應下,眼裏亮晶晶的光凝了一瞬,艱難推辭,“還是……算了吧,爸爸說,女孩子要矜持。”
饕餮被逗笑了。
原來矜持還能這麽用。
距離正式上菜已經過去快一個時辰,他看了一眼主閣樓的方向,充裕的燈光下,兩道人影如剪紙畫兒般映在糊了紙的雕花窗上。
靜止不動的是周谛,手臂還在桌上橫掃的是四時主。
饕餮納悶:“餓死鬼投胎麽?”
林小鳶聽到這句吐槽,連忙把小嘴抿得緊緊的,臉皮也要緊繃,生怕不小心噴笑出來。
饕餮卻察覺她面上強忍的笑意:“聽懂了?”
林小鳶先搖頭,想想,誠實的點了點頭:“你罵、是十豬。”
最好笑的部分在于,罵他餓死鬼頭胎的是饕餮啊饕餮!
饕餮又看了一眼主閣樓那邊,只看那筷起筷落的頻率,還要吃上一會兒呢,加菜都是有可能的。
“我罵得不對麽。”他不覺得自己說得有哪裏不對。
“對是對的……”林小鳶勉為其難的點頭,轉而,露出一個介于苦惱和同情之間的表情,“可是饕饕做的菜好好吃,我也喜歡吃。”
因為喜歡吃你的做的菜就要被罵,是不是太冤了……
林小鳶想表達這個意思。
她是兩歲半的寶寶,不用說得那麽清楚,大人自己能解讀。
饕餮果真理解了,俊容上的刻薄一掃而空,好看的笑起來:“四時主是十只豬,哪有你可愛。”
居然get到了這個諧音梗!
林小鳶大方為小豬說話:“小豬也很可愛!”
當然,此豬非彼豬。
“十只豬就不可愛了,但可以吃。”饕餮想起自己圈養在空間裏名為‘烏金’的小豬崽,悉心照料了兩個月,這個時候用來做燒乳豬正好。
林小鳶腦子沒轉過來,驚恐的盯着他,‘啊?’了一大聲。
饕餮回過神來,見她那副表情,再對剛才的話略作回想,忍俊不禁:“我是說尋一日做燒乳豬給你吃,不是閣樓裏那家夥。”
“吓我、一跳呢!”林小鳶将手放在心口上,一臉的慶幸。
“這就把你吓到了?”饕餮看着她小鼻子小眼、小大人,身心的疲憊不覺間清空了,然後意識到哪裏不對,“你知燒乳豬?”
林小鳶眼睛亮晶晶:“大伯帶我吃過!”
可好吃了。
吃一次,記到現在!
“你大伯竟有這般耐心……”饕餮又一次看向那閣樓。
為了客人的隐私,他在用餐的兩個包廂都布下屏障,保證用餐環境的私密,也防止隔牆有耳。
平日那些酒桌上的恭維,他不屑聽,今日倒有幾分好奇。
谛聽主動請客本就不多見,請的還是四時主這出了名的難纏鬼,不知他兩個有何小陰小謀。
要不是想着許久沒見到小風筝,饕餮都不會答應下來。
罷了,他們之間,與他無關。
饕餮饒有興致的給林小鳶講起燒乳豬來歷。
“這道菜是沿海東岸一帶有名的特色,又叫脆皮乳豬、片皮乳豬。史料記載,這道菜來自北方,古書對其描述曰:色如琥珀,又類真金,入口則削狀若淩雪,含漿膏潤,特異凡常也。”
林小鳶适時打住:“聽不懂……”
“聽不懂?那我講簡單一點好了。”饕餮給自己倒上一杯茶,徐徐不急,娓娓道來。
林小鳶面上認真的聽着,心裏總算松一口氣。
饕餮是個有追求、有講究,內心龜毛細膩的完美主義者。
他對方方面面都有近乎苛刻的高要求,因為怕麻煩,怕別人達不到他的标準,怕自己失望又不想表現出來,寧可獨來獨往,事事親力親為。
他懂得人情世故,不願随波逐流,想保持最完整的自我,有時又難免感到孤獨,需要陪伴和認同。
或許他自己未曾察覺,兩年前那半勺魚肉泥讓襁褓中的林小鳶吃得心花怒放,而其實,他被她的神情反應愉悅至滿足,獲得的更多一些。
若非如此,就不會有現在雲山樾,有一個月十桌、需要提前排隊預定的美味佳肴。
得到和給與,存在着相互作用。
饕餮卻寧可給與,不願意接受太多。
林小鳶之餘他,相當于他和外界、和人情世故的鏈接。
每當他問出‘一旦回答了就會反映出心思想法’的問題,她都會不可避免的變得謹慎。
要是答不好,答得不符合兩歲半的年齡,答得不對他心意,都有可能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鏈接弱化了,他又會怎麽樣呢?
林小鳶不想讓他失望,不想被他疏遠,更不想他把自己孤高的排斥在‘大家’之外。
所以,在他有意識的主動向大家靠近以前,她先遷就他咯。
誰讓饕饕做的菜那麽好吃,她那麽喜歡……
饕餮講完燒乳豬的來歷和做法,再去看她反應。
林小鳶便眼神虔誠的做一個吞咽的動作,讨好的問:“現在做給我、吃嗎?”
饕餮無情拒絕:“不可,吃那麽多,莫不是想變成十只豬?”
她噘嘴:“那你又說……”
給她饞得不行。
饕餮跟她講兩歲半的寶寶絕對聽不懂的道理:“這是兩回事,做人要講原則,若随便想想就有,你會覺得得到是一件容易的事。”
完了,對上一雙茫然無辜的大眼睛,意識到問題所在。
“吃太多,會變小豬。”他換了個哄小孩的語氣。
“好吧,那今天先、不吃了。”大廚不營業,林小鳶唯有大度配合。
這天也聊了,茶也喝了,疲乏也解了不少,饕餮目光散視着周遭的一切,哪兒哪兒都是舒心的。
就是身邊這小家夥……
“吃好了,天也聊了,還賴在這裏作甚?”
“陪你呀!”
“為何會想到陪我?小孩子才要人陪。”
“那、饕饕陪我。”
“……好,勉強再陪你一會兒吧。”
飯罷近十點,周谛辭了饕餮,送林小鳶回家。
饕餮以為他拿小的這個做請客的幌子,還陰陽怪氣的揶揄了他幾句。
一大一小出了雲山樾,走出巷子,周谛先笑了:“饕餮倒是維護你。”
林小鳶難為情的摳臉皮:“那還不是饕饕喜歡我胃口好,吃他做的菜,吃得香,給面子。”
周谛調侃道:“四時主吃得也很是給面子,都快把盤子舔幹淨了,也沒見饕餮給他發張VIP卡。”
這話說得沒錯……
林小鳶想起另一件:“對了,大伯,要是哪天饕饕問你燒、燒乳豬,你就對他說,你買來給我吃過。”
剛才她随口扯了謊。
兩歲半的娃娃哪裏知道燒乳豬這麽複雜的菜名,就算吃過,也大概率記不得名字。
得虧饕餮沒跟真正的幼童相處過,否則這破綻一籮筐,他早就察覺了。
周谛是個聰明人,小侄女的意思一聽就懂:“若有機會,我不經意對他提起此事,盡量幫你圓一圓。”
“大伯真好!”
“嗯,幫你找補就是好大伯。”
周谛懶得掙紮了,這兩年都是那麽過來的。
巷子外是一條商業街,開着幾家小資格調的酒吧、網紅咖啡店,夜晚不乏人氣。
林築龍的公司最初就設在此處,獨占一棟兩層的商鋪。
一樓設前臺,主要用來會客,二樓則是辦公區。
說是公司,卻被林築龍設計布置得別具一格,那燒錢侘寂風,給他整得明明白白。
白天開門上班時,經常有游客以為是什麽特別的店,要進去拍照打卡。
周谛單手抱着林小鳶,健步如飛的往千景華庭方向走,經過公司,意外發現卷簾門卷起來了,裏面亮着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