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明天上午的飛機, 周芊想去以前的家看看,言宥旻送他們回去,晚上天涼,再加上情緒不好, 一來一回, 郁溫昏昏沉沉, 回到家, 已經開始發燒。
她發起燒來就愛抱着人不撒手,她像回到了襁褓處, 時不時用臉蹭一下周芊,小聲地喚一聲:“媽媽。”
她每喊一聲,周芊的眼睛就紅一圈。
回到家,把郁溫放到床上以後,周芊對言宥旻說:“真的很麻煩你了。”
言宥旻搖搖頭, 說:“很抱歉,我沒有幫上忙。”
周芊笑了笑,縱使經歷了那麽多,她仍然沒有狼狽不堪, 仍然保持原有的淡然, 她說:“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
走之前,言宥旻抱了抱周芊。
周芊面朝外, 言宥旻面朝裏, 他看着床上的郁溫, 鏡片底下,眼神不明。
而周芊望着外面的濃濃夜色, 也同樣映了一眼黑。
等言宥旻返回到車裏的時候, 他疲累地脖子後仰, 眼鏡也拿了下來。
司機問:“言總,機票已經訂好了。”
言宥旻仍然仰着,聲音有些沉地說:“把我的退了。”
司機有疑慮,但沒過問,只說好。
“回去吧。”言宥旻說。
司機:“好的。”
車子緩緩駛離,言宥旻緩緩直起身,他扭頭看向窗外,但是夜色濃濃,車窗也黑,他只能看到車窗上映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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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年少有為。”
“三十而立呢,我還要等兩年。”
“那看來是有目标咯?”
“實不相瞞,真的有一個。”
“那就祝你早日實現?”
“借您吉言。”
真是,借您吉言了。
言宥旻淡淡收回目光,重新戴上了眼鏡。
周芊照顧郁溫到大半夜,确認郁溫開始退燒才睡下。
郁溫睡得并不安穩,她夢到很多人,向芹,周武鳴,葉全,楊姜,楊奇,還有步西岸,蘭蘭。
她在夢裏一直跟在步西岸身邊,步西岸看不見她,但是偶爾會看向她的方向。
他又好像能看見她。
她輕聲喚他:“步西岸。”
步西岸沒有回頭,一直往前走。
他腳步愈發得快,郁溫險些跟不上。
她疑惑擡頭,看到遠處前方駐立着一所醫院。
醫院上明明有一個十字架,可那十字架卻流着血,血液一直往下,順着地面,一直流到了步西岸手上。
郁溫這才發現,不是十字架在流血,是步西岸的血,在往十字架上輸。
“步西岸!”
她吓得驚叫出聲,睜開眼,全身都濕透了。
周芊很早就醒了,在收拾東西,聽到動靜從廁所出來,看到郁溫滿臉的汗,擔憂地問:“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郁溫微微喘着氣,直到周芊幫她擦汗她才漸漸反應過來。
她一把抓住周芊的手,“幾點了?”
周芊愣了下,“還不到六點。”
郁溫扭頭看向窗外,天還沒亮。
她很快從床上下來,走到窗前往步西岸家裏看,廚房的和小院的燈已經亮起來了。
郁溫有些着急地換了衣服,洗漱,“我出去一趟,一會兒機場見。”
周芊沒來得及攔她問怎麽了,她就走了。
郁溫去了步西岸家,她敲門,許久沒人應,心緩緩往下沉。
就在她準備喊的時候,院子裏出現了腳步聲。
郁溫忙不疊從門縫去看,是步西岸。
郁溫松了口氣。
門打開,步西岸明顯怔住。
郁溫朝他不自然地一笑,她問:“要去上學嗎?”
郁溫看着步西岸,等他的回答。
她已經想好了,如果他願意告訴她真相,她就跟他好好告別。
如果……
如果他不願意,她就好好保護他的自尊心。
幾秒後,步西岸低聲說:“今天店裏有事,上午請假了。”
他撒謊了。
郁溫眼中唯一的光暗下去。
她一下子有點不知所措,“哦”了一聲,很快又“哦”了一聲。
步西岸看她不太對勁,微微蹙眉問:“怎麽了?”
郁溫狠掐着掌心,她吐了口氣,跟步西岸說:“我有點不舒服,本來想坐你的車的。”
“不過沒事,我打車也可以。”郁溫說着轉身要走。
步西岸喊住她:“我送你。”
郁溫說好。
重新戴上頭盔,坐到車上,風比夏天更烈,像在狂吼。
吼得人心都在顫。
郁溫心顫,人也顫,她慢慢打開了頭盔的擋風鏡,眼睛被吹得睜不開,她認認真真地看過步西岸的頭發,後頸,肩膀,後背。
她小心翼翼抓住了他的衣擺,風裏全是他的味道。
她已經留不住更多了。
連這風,她都要留不住了。
她要去大洋彼岸,從此黑白颠倒,太陽月亮都不是同一個。
風停了。
車子也停了。
學校人還很少,郁溫下車,她摘下頭盔,步西岸伸手要接,郁溫攥了攥,說:“我帶着吧,你回去拿着不方便。”
步西岸想了想,“嗯”一聲。
他看她,“要進學校嗎?”
郁溫笑了笑,擡手拂起碎發挂到耳邊,笑了笑:“是啊。”
她也撒謊了。
他們都在撒謊。
因為錯過了好好告別。
沒能認認真真道出彼此心中愛意,也無法真真切切說聲再見。
只有學校門口的店鋪放着CD,聲音唱着:
我突然釋懷的笑,笑聲盤旋半山腰,
随風在飄搖啊搖,來到你的面前繞,
你淚水往下的掉,說會記住我的好,
我也彎起了嘴角,笑
只能釋懷了。
今天并非吉日,宜白事,旁邊有人穿着白色孝服,擡棺而過。
他們手裏拿着雛菊花。
郁溫這才恍惚意識到,是了,雛菊,也意味着離別。
從十六歲的一開始,他們就注定要離別。
郁溫濕了眼,她朝步西岸一笑,“你回去吧。”
“嗯,走了。”
“好,再見。”
少年掉頭,車子飛馳遠去,漸漸消失在還未亮起的晨昏交界處。
天會亮的。
早晚都會的。
郁溫盯着那處,直至再也看不到什麽,才攔了一輛出租車。
她坐上車,車門關上,城市倒退,她越過一切走過的痕跡,往城市邊緣去。
她懷裏抱着頭盔,眼淚不可控地往下淌,滴落在頭盔光滑的面上,又順着流下去。
痕跡蜿蜒,深刻,卻又輕描淡寫。
如同這個夏秋裏,一切的一切。
秋天踩着期中考試過去,下了幾場雨,撫青的冬天就來了。
撫青夏天熱,冬天冷,溫差大得讓人受不了。
楊姜搓着手從後門進來,進來以後才敢把脖子伸直了,她吐着氣,路過楊奇的時候拿走了他桌子上沒開口的豆漿。
楊奇:“欠不欠啊,你自己怎麽不去買?”
楊姜理直氣壯把豆漿紮了口喝,邊喝邊搖頭晃腦,含糊不清道:“就不就不。”
楊奇翻了個白眼,趴桌子上要睡覺。
楊姜說:“你別說了,感冒了怪誰。”
楊奇煩得皺眉:“趕緊嫁出去吧你。”
楊姜“呵呵”冷笑:“你趕緊嫁出去吧。”
趙光聽到笑說:“不好吧,他那麽懶,嫁哪兒不挨揍啊?”
楊奇冷道:“你一會兒挨揍信不信?”
趙光:“也不看你幾斤幾兩。”
正說着,教室裏忽然一陣躁動,沒一會兒向芹就沖了進來,她沖進來直奔楊姜,“啊啊啊啊,楊姜!”
楊姜一回頭,迎了一臉雪。
她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豆漿都不喝了,“下雪了?”
向芹激動揮手,“對啊對啊對啊,打雪仗啊打雪仗啊打雪仗啊!”
楊姜一口把剩下的豆漿喝了,拎起楊奇就往外走,“走!”
“我靠!你能不能把老子松開。”
“不能。”
因為向芹的操作,教室裏瞬間空了一大半,所有人高喊着揍死誰,還有人大喊:“who 怕 who!”
高卞樂得不行,往外走的時候路過步西岸,喚一聲:“步總,出去遛會兒?”
步西岸說不了。
高卞也沒說什麽,只是深深看他一眼,又看了眼他旁邊空着的座位。
座位是空的,但是桌面和抽屜不是空的。
仍然保持原樣。
好像那人從未離開過。
出去時,一個人攔住高卞:“這個,給步西岸。”
還是一個小紙條。
高卞無奈搖頭,轉身把紙條扔給步西岸。
步西岸看都沒看,繼續算題。
放學後,雪下得更大,有人開始喊:“快點考完試吧!考完回家過年!”
“後天是吧,二十四考。”
“是啊,無語了,期末考到二十六才考完。”
“珍惜吧,明年二十八才放假呢。”
“好的,住嘴吧。”
教室裏,步西岸等人走空了才起身,收拾書時一個東西掉在地上,他垂眸,看到是一個紙條,随手撿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拆。
紙條上是一串數字。
沒有規律,也沒有标注。
步西岸先是瞥了一眼,擡手準備丢掉,忽然一頓,整個人都停在了原地。
好一會兒,他才再次低頭,眼睛死死盯着那紙條。
數秒過去,他拔腿就跑。
雪還在下,像天漏了洞,碎了的雲往下掉。
步西岸沖出校園,騎上車就往商場開。
商場門口的儲物櫃依然在,步西岸手都僵了,紙條被他攥在掌心,他用了好大的力才打開手掌,撫平紙條。
濕了。
字跡也花了。
但是步西岸記得。
他記得每一個數字。
他抖着手,一個一個輸入密碼。
滴。
密碼正确。
左上角一個櫃子彈開,清脆一聲,在沉寂的雪天裏,異常清晰。
步西岸手指還在密碼盤上,好久,他才松開手,轉身,走向左邊。
他個子高,不需要擡頭,一眼就看到了櫃子裏的東西。
是一個頭盔。
頭盔下壓着一張明信片。
明信片上一串英文:Don't panic,The moon is also lost somewhere in the sea。
以及四個字:生日快樂。
步西岸,別慌,月亮也正在大海某處迷茫。
世界是不公平的吧,于你而言。
但是步西岸,要加油啊。
要加油。
大雪還在繼續。
愈下愈大,仿佛要在一瞬間埋葬所有過往痕跡。
天地全白,世界都沉寂下來。
只有雪,安靜地,無聲地,往下落。
世界中央,少年騎坐在機車中央,他頭上戴着頭盔,頭盔很重,壓得他頸骨往下低,高領毛衣探出一截脖子,頸後漸漸被雪浸濕。
雪水順着毛衣領口往下,冰透了他整個人。
他在發抖,肩膀也在聳動。
他手裏死死攥着明信片,雪花落在明信片上,又滑落,暈染了上面的清秀字跡,留下了濕漉漉的痕跡。
好久,直到他兩肩頭頂都覆蓋了雪,直到他快僵在大雪裏,他才慢吞吞擡起了頭。
他打開了頭盔的護目鏡,雪一片一片落到他眼睫上。
他眼睫本來就是濕的。
眼睛也是紅的。
天和地一樣白茫茫。
月亮不在,也沒有大海。
縱使如此,新的一歲,也還是來了。
《溫差渡山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