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郁溫已經提前早退, 就不太想遲到了,周芊和郁學舟理解她,吃完飯讓她去洗手間換了衣服就送她去學校。
她比預想中早一些到學校,也在進班的時候看到不少人在圍着她的桌子, 好像在看什麽東西。
郁溫好奇地走過去, 沒有人在意她, 她都走到旁邊了也沒人注意她, 郁溫輕輕拍了下旁邊的趙光問:“什麽東西呀?”
趙光頭都不回地說:“郁溫的生日禮物啊。”
“啊?”郁溫想不到有誰會把禮物送到學校裏來。
她正要問什麽,趙光忽然反應過來, 回頭一看,吓了一跳,“我靠!怎麽是你?”
所有人聞聲回頭,看到郁溫紛紛一愣。
然後不約而同讓出位置。
郁溫這才看到桌子上是什麽。
好像是一件衣服?
郁溫上前,問:“這誰送的啊?”
楊姜說不知道。
郁溫看向向芹, 向芹欲言又止,表情有些複雜,郁溫忽然就知道是誰了。
能讓向芹這種反應的,大概只有一個人。
郁溫很淡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向芹說:“對不起啊, 本來沒打算拆你東西的, 是剛剛不小心摔地上了,我怕裏面有什麽易碎物品, 想拿出來檢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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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 ”郁溫無所謂地說, “又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
楊姜“哇”了一聲:“拜托你自己來看看好不好!還不重要?”
郁溫笑:“什麽啊,你那麽誇張。”
“真的!”楊姜忙不疊把郁溫拉到座位上坐着, 給她鋪展裙擺說, “你看!沃日, 這上面的雛菊全是手工刺繡,而且是雙面繡!你再看這花瓣!卧槽!這不會是金線穿的吧?剛才我和向芹研究了好久,我覺得就是金線,向芹說金線太誇張,你媽,都這樣了,只是金線誇張嗎?”
楊姜實在太激動,郁溫不由自主仔細看了兩眼。
确實是一件純手工作品。
也是言宥旻的風格。
這兩年,每次郁溫過生日,言宥旻送給她的都是手工作品,每一次,他都會說:只有時間才能證明什麽是獨一無二。
因為這一秒的時間,永遠都是這一秒的,過了就過了,這一秒花費在你身上,就證明你擁有了這一秒的意義。
但是意義通常是人賦予的。
她不喜歡,于她而言,怎麽都是普通。
她喜歡的,哪怕什麽都不做,只是這個人存在,她都覺得是世界上最有意義的。
郁溫想起步西岸,不由自主回頭,發現後排那個角度空蕩蕩的,并沒有人在。
郁溫一怔,目光轉了一圈,發現大家都在,只有步西岸不在。
她疑惑,扭頭正想詢問,忽然餘光瞥見教室後門門口閃過一抹修長的身影,她循着看去,看到步西岸從那裏進來。
他兩手空空,臉上仍然沒什麽表情,但是郁溫卻在他眉宇間捕捉到了沉重的郁色。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路目不斜視地走回自己位置坐着。
他明明有察覺到她的目光,可他沒有看過來一眼。
郁溫忽然不安,她很想過去問問,可周圍圍了太多人,大家注意力全在她桌子上的裙子上,讨論聲也漸漸增大。
“哇,這個裙子,是郁溫的嗎?好好看。”
“我的媽,這也太像小說裏的晚禮服了吧。”
“這女明星都可以穿着去領獎了吧?”
聲音清晰,一句一句傳進步西岸耳廓。
步西岸掀眸看過去,只瞥了一眼,就看到閃着細碎的光的串珠,串珠覆蓋在手工刺繡的雛菊花上,遠遠看,栩栩如生。
或許這才是郁溫真正該收到的手工制品。
步西岸收回視線,桌子底下,他的手放在腿上,手腕控制不住地發抖,他雙手握拳,每一個指尖都因為用力施壓而劇痛,痛到麻木。
神經也跟着漸漸失去知覺,直到大半個晚自習過去,步西岸才驚覺自己已經大腦空白了那麽久。
可能是太久沒有為生活付出過除了生計以外的真情實感,猛地一切落空,會讓他陷入一種後腦勺被重擊的懵。
等他緩過神,他的手已經因為長期充血而傷口炸開,血不停地往外溢,紙都擦不幹淨。
步西岸低頭看到,把手縮進袖口,起身去了廁所。
放學鈴很快敲響,郁溫終于有機會回頭,回頭才發現步西岸又不在。
這一次,她沒忍住直接起身去問楊奇,“步西岸呢?”
楊奇睡得有點蒙,撓撓臉說:“廁所吧。”
“他沒走吧?”郁溫問。
楊奇彎腰看了眼步西岸的抽屜,今天發的幾張試卷還在,他打個呵欠說:“沒走。”
郁溫“嗯”一聲,回自己座位上了。
時間越來越晚,班裏的同學越來越少,直到只剩下郁溫一個人。
她始終低着頭,一遍又一遍寫英語單詞,她寫了很多遍,但卻沒有一個真的記進她的腦袋裏。
直到高三部的放學鈴也敲響。
郁溫默默放下筆,收了書,她臉上沒什麽表情,全程都低着頭,沉默又安靜。
拎起禮盒,起身離開。
打開教室後門的時候,秋風直面吹來,她眼睫輕顫,風吹紅了她的眼睛。
她心裏好悶,可是她的心一點點大,能壓住心口的也只有一塊小小的石頭。
然而就這麽小小一塊,那麽強烈的風都吹不開。
郁溫沒忍住,眼角微微斂一下,有些委屈地癟了嘴,然後在轉身的時候,輕輕擡手擦了下眼角。
走廊暗淡,只有一點淺淡的月光,虛弱又薄弱地照亮腳下的路。
轉過拐角,少女身影徹底消失。
走廊盡頭只剩下風。
連僅剩的月光都被濃霧遮掩。
步西岸在另一頭的走廊盡頭,黑暗裏,他站了很久,直到全校都暗去,他才擡腳走出來。
回到教室,把蘭蘭準備好的禮物放到郁溫抽屜裏。
然後轉身離開。
回到家,一室清冷。
郁溫站在玄關,平白無故地打了個寒顫。
她擡頭看玄關櫃子上擺放的臺歷,已經過了霜降,秋天真的來了。
她打開客廳的燈,在客廳坐了好久,才關上燈上樓。
回屋沒有立刻去洗澡,而是又坐在床沿邊愣了很久,她看着床頭放着的手機,一直看,一直看,看到不知道什麽時間了,她才拿起來。
手機屏幕亮起。
已經十一點多了。
他應該睡了吧。
郁溫指腹用力,一點點摁到發短信頁面。
-你睡了嗎?
她盯着屏幕,幾秒後,一個字一個字地删除。
又重新發:你今天怎麽走那麽早?
幾秒後,再次删掉,重新發:為什麽沒有等我?
今天我過生日的。
你不能真的只打算給我一句口頭祝福吧。
啪嗒。
一滴眼淚掉在屏幕上。
淚液宛若放大鏡,放大了“為什麽”三個字。
冷風忽然吹來,眼角的滾燙驟然降溫,巨大的溫差讓她不适,她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耳後腦子清醒一半。
為什麽。
為什麽要問為什麽。
為什麽要用質問的語氣對他。
他明明已經送給她祝福了不是嗎?
普通同學而已,她還想奢求什麽?
人即便是在生日當天,也不能太過貪心的吧。
慢慢的,郁溫擡手擦去了手機屏幕上的濕痕。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把輸入欄裏的內容删掉。
這一次,她沒有再重新輸入。
睡前,郁溫給周芊打了一通電話,電話一直占線,沒人接。郁溫挂斷後想了想,又給郁學舟打了一通。
可能是今晚情緒起伏跌宕,郁溫心跳一直很快,她躺在床上,不舒服地翻來翻去。
郁學舟也沒有接電話。
郁溫皺了皺眉,又看了眼時間。
已經十二點了。
按理說,就算周芊和郁學舟再忙,這個時間也差不多在回家的路上了,即便有什麽意外,她打個電話,至少是能接通的。
如果真的很不方便,周芊也會提前給她發短信。
忽然心跳更快了,郁溫開始大口地呼吸,她掙紮着坐起來,黑暗裏,她慢慢擡起手捂住胸口,掌心震動連連,幾乎如雷一般。
好久都沒有平複下來。
郁溫實在難受,又摸到電話給周芊和郁學舟打電話。
這一次,周芊的電話接通了。
郁溫感覺自己的心像猛地停滞了一般,她有些着急地喊:“媽媽。”
周芊“哎”了一聲。
她聲音有點啞,電話裏還傳來了風聲,以及響亮的警笛聲,警笛聲尖銳又刺耳,郁溫感到不安,詢問:“媽媽,你們怎麽還不回來啊?”
周芊說:“今晚有點事,可能回不去了,你先睡覺,不要耽誤明天上課,早上阿姨會去給你做飯,好嗎?”
郁溫說好。
其實這也算是這兩年的常态,郁溫知道郁學舟的事業在上升期,忙是肯定的,她點點頭說:“那你們也早點睡哦。”
周芊說好。
挂電話前,郁溫想了想,還是問:“媽媽,你在警車嗎?”
周芊說:“不是,路過。”
郁溫松了口氣,不知是不是剛過完生日的緣故,好像跨過零點,整個人真的瞬間長大了一歲一般,她說:“媽媽,其實我不奢求你和爸爸很厲害,只要我們一直在一起就好了,我不想出國,是真的不想離開你們。”
周芊的聲音似乎停頓了下,宛若哽咽,可警笛聲實在太吵,郁溫沒有聽清楚。
最後挂了電話,郁溫躺在床上好久才睡着。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她小時候,在鎮上,每每到初秋,郁學舟都會親手給她做一個很大的風筝,他們會去濕地公園玩,郁學舟會把牽引繩交給她,帶着她奔跑。
秋天的風涼爽,天也格外得高,那麽大一個風筝,飛那麽高,變成小小一個縮影。
郁溫跑得飛快,邊跑邊回頭,她笑着喊爸爸。
可郁學舟卻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而郁溫也在不知不覺跑遠。
她們中間的距離漸漸拉遠,郁溫懵懵地停下來,她仰頭看風筝,風筝忽然變得彎如鲲大,遮天蔽日。
眼前的世界一瞬暗下來。
郁溫也在瞬間長成大人模樣,她看着自己的手,又擡頭看向遠處的郁學舟。
郁學舟也在一瞬間,從年輕時的模樣變成現在中年的模樣。
他依然很帥氣,笑得儒雅,只是風吹過他的頭發,郁溫隔着那麽遙遠的距離,卻也在他發叢裏清晰地捕捉到了幾根白發。
她忽然有些無措,大聲喊:“爸爸!快過來呀!”
郁學舟笑着看她,良久,他搖了搖頭。
郁溫一下子愣住,喉嚨也仿佛被掐住。
她聽到郁學舟對她說:“乖乖,爸爸就陪你到這裏了。”
“乖乖,真抱歉啊,要讓你提前長成大人了。”
郁溫忽然開始落淚,胸腔像被巨石瘋狂擠壓一般,她喘不過氣來,悶得整個人頭暈眼花,眼前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聽力也逐漸減弱。
她聽不到郁學舟又說了什麽,也漸漸看不到郁學舟的臉。
她大聲地喊爸爸,她奔跑着追過去。
可頭頂的風筝忽然高速墜落,一塊巨大的幕布拉下,阻隔在她面前。
仿佛在說,大戲至此,有人殺青。
之後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人不能永遠活在庇護之下,成長永遠需要代價,山風不見,自然永遠好少年。
可長路漫漫,山谷幽幽,風雨從天上來,想要領略更高更遠的風景,山風,早晚都是要見的。
鈴鈴鈴——
鬧鈴聲驟然響起,郁溫仿佛被人猛地拽住了心,她長吸一口氣,睜開眼睛,坐起來好久才慢吞吞緩過神。
五點四十。
該起床了。
郁溫愣愣地坐在床上好一會兒,她手慢慢捂住心口,很悶,她難受得想落淚,她直覺自己做了什麽不好的夢。
可她想不起來到底夢到了什麽。
最後郁溫也只能默默起床。
阿姨已經做好了飯,周芊和郁學舟一夜未歸,郁溫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飯,一個人去了學校。
路上堵車,郁溫遲到了。
到班以後關渠雖然還沒到,但班裏所有人都到了。
郁溫有點不好意思,縮着肩從後門溜了進去。
路過最後一排時,她本想扭頭往旁邊看,餘光瞥見少年側臉身影時,她硬生生忍住了,完全沒有回頭地徑直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楊姜看她這樣覺得好玩,故意逗她:“組長遲到了!”
郁溫“呀”一聲,“噓。”
楊姜大笑,“別怕別怕,老班還沒到呢。”
郁溫松了口氣,小幅度拍了拍胸口。
她把東西放抽屜裏,放的時候忽然覺得有東西阻隔,低頭一看,抽屜裏多了一樣東西。
是一個盒子。
長條盒子。
她拿出來看了眼,扭頭看楊姜,楊姜比她還好奇,反問:“什麽東西?”
郁溫忽然心裏有某種猜測,她小心翼翼回頭看了眼步西岸,步西岸正在低頭看書,沒有察覺半分。
郁溫抿了抿唇,心跳漸漸快起來。
她把盒子放在腿上,打開盒子。
入目,一只包了塑料保護膜的幹花。
是雛菊。
是真花。
心跳忽然更快,郁溫看着花,默默抿唇笑了。
耳邊傳來輕咳聲,郁溫沒察覺,直到楊姜忽然拿胳膊肘撞她,郁溫吓一跳,擡頭,才發現關渠不知何時站到了她旁邊。
她臉頓時紅了,忙不得把東西收起來。
然而關渠似乎沒有很在意她這件事,只是臉色不太好地跟她說:“郁溫,你跟我出來一下。”
楊姜本來還看熱鬧不嫌事大,等郁溫走以後,扭頭問趙光他們:“這東西誰送的?你們知道不?完蛋了,被老班看到了,阿乖這次完蛋了呀!”
趙光也笑:“哎呀媽呀,真的嗎?那還不趕快站出來英雄救美啊!”
幾人一唱一和,不亦樂乎。
唯有步西岸在角落裏沒有參與。
等又過了十分鐘,楊姜才覺得不對勁,“郁溫怎麽還沒回來?”
趙光聳肩。
楊姜滿臉疑惑,但也只能幹等。
臨早自習下課,步西岸起身去廁所。
這個時間廁所沒人,偶爾來也是教師。
步西岸正要推隔間門出去,忽然聽到關渠的聲音,他長嘆了口氣,說:“世事無常。”
然後是荀澤的聲音,“我見過郁溫的爸爸,挺成功的一個人,沒想到就這麽,唉。”
“不提了。”關渠說。
荀澤:“你最近還是關注一下她,這個時間出現這種情況,對心态影響很不好。”
關渠點頭,正要說什麽,忽然聽到裏面隔間傳出聲響,他和荀澤一同擡頭看去。
荀澤嘴裏的煙還沒丢,煙霧缭繞,蒙在眼前。
關渠一擺手,正要讓他把煙吐了,隔間門打開,有人從裏面出來。
關渠眯眼一看,有些意外,“步西岸?”
步西岸手上昨晚貼上防水貼,每一個指腹都貼一小塊,掌心拿紗布綁着。
本來挺疼的,這會兒卻忽然失去了任何知覺。
他手指輕顫,心髒也跟着顫,良久才盯着關渠問:“郁溫怎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