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英國公不在府上,只有魏昆一個人前往花廳接待忠義伯世子夫妻。
宋柏業和徐氏尚且不知道杜氏的事,來到花廳只見魏昆,不見杜氏,不免好奇地問:“怎麽不見五夫人?”
魏昆不願意多提,更不想忠義伯府的人插手他的家務事,便簡明道:“她犯了錯,目前正在閉門思過。”
兩人一聽頗有些吃驚,杜氏犯了錯,這錯可大可小,究竟是什麽樣的錯?這事兒沒人在他們跟前提起,他們自然也不清楚內情,有心問個一二三,可是見魏昆一副不欲多說的模樣,便讪讪住了嘴。他們今次來有事相求,不好因為杜氏鬧僵,何況杜氏只是個遠房的姨太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他們沒道理多管。
徐氏斟酌一番,象征性地幫杜氏說了兩句好話,“月盈未出嫁時也是極懂規矩的……”
說罷見魏昆無心多聽,識趣地轉了話題,說起下個月皇後壽宴的事情來。
陳皇後今年三十有五,是懷化大将軍的嫡幼女,出身将門,一身正氣。當年收複邬戎時,是她與當時仍是太子的崇貞皇帝并肩作戰,上陣殺敵,才得以守住大梁江山。陳皇後和崇貞皇帝是戰場上生死相随的情分,蕩氣回腸,已成為盛京城口口相傳的佳話。陳皇後膝下育有兩兒一女,大皇子不到十歲便夭折了,二皇子趙玠今年十五,另外還有一個天玑公主今年才七歲。
陳皇後生在豪門貴族,那一雙眼睛什麽樣的寶貝沒見過,是以要給她籌備禮物,委實是件難事。
大人們說話,下面幾個孩子自然坐不住的。宋晖坐得還算端正,另外幾個小家夥兒卻不老實了,宋如薇左顧右盼,常弘低頭擺弄腰上的和田玉盤長紋玉佩,魏筝心不在焉地剝花生,至于魏籮……魏籮呢?
宋晖一擡眼,看到魏昆端坐的鐵力木官帽椅後面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小腦袋微微一動,露出一雙圓溜溜亮晶晶的眼睛。魏籮笑容可愛,悄悄伸出小手指了指門口,意思是想讓宋晖帶她出去。
宋晖會意,輕輕一笑,站起來對魏昆和宋柏業行了行禮道:“父親,五姑父,我想帶着阿籮和妹妹們去後院轉一轉。”
魏昆對宋晖這個未來的女婿頗為滿意,認為他不僅頭腦聰明,而且容止可觀、進退有度,假以時日,必定是一位值得托付終生的濁世佳公子。聞言點了點頭,笑着把身後的魏籮抱出來:“別藏了,爹爹早就看見你了。”
魏籮一點兒也不心虛,甜甜地應一聲“謝謝爹爹”,便掙開他朝宋晖走去。剛到跟前,宋晖便自然而然地牽住她的小手,帶着她走出花廳,才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笑着道:“小滑頭。”
常弘跟在後面,面無表情地走上來,分開宋晖和魏籮握在一起的手,擡頭狠狠剜了宋晖一眼,母雞護崽一樣把魏籮護在身後。
他對宋晖有很深的成見,真要問一聲為什麽,他自己也不大清楚,似乎是從小就養成的習慣。宋晖一出現,他就有危機意識,認為這人是來搶走魏籮的。大概是小時候常聽魏昆說“阿籮是宋晖的小媳婦兒,日後要嫁到忠義伯府去的”,所以久而久之,對宋晖越來越排斥。
今兒個天氣好,天朗氣清,惠風暢暢,很适合到後院遛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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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剛出前廳,便遇見正好外出的大少爺魏常引。
魏常引是大夫人所生,今年十六,他本該是一個風采卓群的翩翩少年,可惜因為八歲那年被瑞親王的兒子趙珏推下馬背,馬蹄踩在他的腿上,踩斷了筋骨,從此再也無法站起來走路,只能倚靠輪椅移動。這些年大夫人背地裏不知抹了多少眼淚,請了一個又一個名醫,始終沒有用。好在魏常引是個樂觀豁達的人,沒有因此一蹶不振,這些年過得風清雅月,十足的淡薄閑适,仿佛世外之人一般。明明同在一個國公府,魏籮卻很少見他一面,對這個大哥也不是很熟絡。
目下見了面,她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大哥哥”,便站在那裏不再多言。
魏常引生得俊逸,眉眼像極了大老爺魏旻,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這些年褪去了少時的鋒芒,變得愈發溫和,他雖不能行走,坐在輪椅裏氣勢卻一點也不輸給旁人,給人一種“只可遠觀,不可亵玩”之感。
他颔首應了一聲,看向魏籮身旁的宋晖,唇畔帶笑,“木樨來了。”
木樨是宋晖的小名,宋晖降生時滿院桂花飄香,再加上他的母親許氏一生鐘愛桂花,便給他取了這麽個名字。小時候叫起來順耳,也覺得好聽,如今長大了再叫,就顯得有點孩子氣了。宋晖滿十二歲後很少有人再叫他的小名,如今被魏常引這樣叫道,他自己倒不怎麽介意,反而覺得有些親切,“魏大哥。”
魏常引手扶輪椅,反正不急着出門,也不介意多跟他說上兩句:“令堂和令尊也來了麽?我許久不曾見到他們了。”
宋晖說是,“家父家母正在前廳。”
他若有所思,本應該過去看看的,但是自己腿腳不方便,常年獨居,即便見面也沒什麽話說,想想還是算了。他笑道:“替我向令尊令堂問一聲好。”說罷沒再寒暄,示意身後的小童推着自己離開,“我還有事,便先走一步了。”
宋晖退開,客客氣氣道:“魏大哥慢走。”
輪椅碾在廊庑上的聲音分外清晰,轱辘轱辘遠去,魏籮看着魏常引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上輩子她的好友梁玉蓉從小就喜歡大哥魏常引,一開始大家都沒放在心上,認為她只不過是小孩子心氣兒,等長大後懂事了就會漸漸疏遠了。可是誰知道長大後,這種朦朦胧胧的好感非但沒有消失,反而發展成男女之間的愛慕,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梁玉蓉的父母是萬萬不會同意這門親事的,先不說魏常引比她大了整整十歲,光他那兩條腿,就絕對不能托付終身。
可惜梁玉蓉喜歡大哥喜歡到了奮不顧身的地步,無論家裏怎麽反對,她始終不聽。
她跟家裏反抗了很久,最終沒能敵得過“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平遠侯給她物色了一門好親事,只等着她及笄後就嫁過去,可是這門親事始終沒成,因為成親前幾天,她在家中投缳自盡,等到被人發現的時候身體已經涼透了。
這件事不是秘聞,上輩子魏籮只要有心打聽,就能打聽出來。
她還聽說魏常引從此閉門不出,誰也不曾再見過他的面。
他心裏也是有許多苦衷的吧。
魏籮看着他背影入了神,等到人消失不見了,她還沒能回神。宋晖輕輕地彈了彈她的腦門,笑着問:“阿籮在想什麽?如此入迷。”
魏籮捂着腦門看他,水潤潤的眼睛透着迷茫,半天才彎起眼睛一笑,“我在想大哥哥去哪裏?大伯母說他的腿不好,不能去太遠的地方。”
這個問題宋晖也不清楚,想了想道:“他大概有事吧。”頓了頓,他問魏籮,“明日就是端午節了,阿籮想出門嗎?街上有許多好玩的,宋晖哥哥可以帶你玩一整天。”
魏籮配合地點頭,“想呀!”
她只在重生第二天上過一次街,根本沒來及逛一逛,盛京城的街道是最繁榮的街道,來往商客絡繹不絕。她是天生好熱鬧的,有人願意帶她出去,她自然樂意。
忠義伯世子帶着家人告辭的時候,宋晖趁機向魏昆說起此事,魏昆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只不過宋晖能力有限,只能帶魏籮一個,帶得多了容易出事。所以魏筝和常弘都留在家裏,明天不許出門。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除了常弘鬧了一晚上別扭外,其他都很順利。偏偏第二天一早吃早飯時,魏籮一個不留神,把一顆門牙囫囵吞進了肚子裏。
那顆門牙本就松動好幾天,她不敢動,吃東西也很小心翼翼。誰知道今早廚房做得包子太美味,餡兒又足,她只覺得門牙一松,下意識一咽,門牙就順着滑進了肚子裏。
她呆住了,反應過來後跑到門前張嘴吐了很久也沒吐出來。金縷不明所以,還當是包子做得不好吃,端了一杯茶準備讓她漱口。她擡起小臉,擰着眉頭,一張嘴牙齒豁了一個口兒,說話還漏風:“金縷姐姐,我把牙咽下去了……”
牙齒咽進肚子裏,堵住氣管可不得了。
金縷忙把茶杯放下,着人去請大夫。好在大夫看後說沒事,過幾天從腸道裏排出來就行了。
魏籮還是覺得很丢人,吃包子把門牙吃進肚子裏,她又不是真正的六歲小孩子。心裏這關過不去,一早上都閉着嘴巴不說話。
辰時左右,宋晖親自來接她,發現她跟平時有點不一樣。
小家夥今兒個怎麽不說話,也不愛笑了?
宋晖今天沒有騎馬,為了照顧魏籮改乘馬車。他把她抱進馬車裏,好奇地問:“阿籮今天不高興?”
魏籮搖搖頭,不吭聲。
他又問:“那為什麽不說話?”
魏籮擡起烏溜溜的眼睛看他一眼,捂住嘴巴悶悶地說:“我的牙掉了。”
宋晖聽後非但沒笑話她,還拿開她的手,關心地看了看。他的妹妹宋如薇也剛剛換過牙,小孩子都經歷過這種事,沒什麽可笑的。你一笑,她更生氣,說不定就自尊心受創,再也不搭理你了。
果不其然,他态度坦誠,魏籮也覺得好受許多。不再閉口不言,偶爾肯跟他說一兩句話。
到了熙來人往的街頭,遠遠就能聽見街市繁鬧的聲音。這條街最是寬敞,能并排走八輛馬車不成問題,忠義伯府的馬車不停,一直來到一家酒樓門口,門前匾額寫着“珍萃齋”三個大字。珍萃齋是盛京城聞名的酒樓,裝潢精致,菜肴精美,魚翅羹和桂花魚骨做得出神入化,回味無窮。
當年崇貞皇帝出巡時路過此地,稱贊這裏的飯菜可口,從此這家酒樓就出了名,生意越做越好。直到今天,接待的大部分都是豪門貴勳,普通人家想到這裏吃菜,還要提前十天預定位子。
宋晖今日帶魏籮來這裏,就是想帶她嘗一嘗這裏的桂花魚骨。
他領着魏籮進門,忠義伯府的人早已預定好位子,身後的侍從報上名號,自有小厮領他們去樓上雅間。
宋晖牽着魏籮上樓,偏頭問她:“阿籮一會兒想去哪玩?”
魏籮認真地想了想,“我想去買一條長命縷……”
長命縷能保安康,免除瘟病,她想給常弘戴上一條長命縷,希望他這輩子能活得平平安安。她以前不信鬼神,如今能重活一世,也不得不信了。
話沒說完,就看見面前擋着一襲寶藍菖蒲紋杭綢直裰,對方站在樓梯口,想必是要從樓上下來。
她本想往旁邊讓一讓,誰知道一擡頭,居然對上趙玠那雙幽深似海的眼睛。
趙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下意識張着小嘴,沒來得及阖上,正好露出裏面空空的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