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構想
陸英此生為前後兩個師妹收拾過的爛攤子實在太多, 接過師妹扔過來異想天開的瞎點子也太多, 這令他比在場的所有人都冷靜。
開宗立派?
顧清羽、白微、商陸仨想的是:像是她會幹的事,但是基本做不到。就像陸英之前說的,以顧清羽的出身、名氣、資歷、資源等等, 他到也沒能開宗立派。之前是白大俠, 之後是顧家分家出來的分枝。他自己的選擇是一個原因, 這事難做更是一個原因。
商陸脫口而出:“你最近是不是太無聊了, 想給自己找點事做?要不我陪你打人去?”
比起商陸, 顧清羽與白微想得就更多。顧清羽出身顧家, 知道這江湖上有多少小門派是依附于大派讨生活的,那也叫門派,也算開宗立派的, 究其實質卻是相當的沒意思。更不要提顧家屹立兩百多年,見證了多少門派的興亡!白微天生心眼兒多,接觸的江湖秘辛也不少, 馬上就認為, 白芷開宗立派,必然引起許多勢力的注目, 福禍難料。
但是顧清羽和白微兩個人最終穩定了情緒,沒有馬上開口。
陸英接着問:“你想怎麽辦?”
白芷道:“開宗立派, 其實是兩件事, 一件是開始, 一件是延續, 這兩個同樣重要又互相影響。江湖上一年出現多少幫派, 又有多少被滅門、多少過不下去做了附庸?要想更有延續的可能性,開頭就得開好。”
【她認真想過了?】顧清羽與白微兩個人都決定聽她把話說完,再發表意見。
白芷見他們沒有反駁,連商陸也安靜了,接着說:“開始,是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是物質的,第二個是精神的。唔,說簡單一點,開山也得先有座山吶!要找到合适的地方,要有能夠支持一派繼續下去的根基錢糧之類,這與延續又扯上關系了,選址就要選好。選址好了,能吸引人來,有人就有財。地方有了,沒有人,這派也開不起來,還得有能吸引人、留住人的東西。武學是一件,讓弟子吃飽穿暖住得安穩也是一件能吸引人、留住人的東西。”
“光有錢也不夠,人心要是散了,再有錢也不過是争産分家內讧最後凋零。所以還得有點精氣神,能聚人心,得有一個讓所有人至少是大部分門人都認同的念頭。這個既要不停地講,也得讓人看得見摸得着,比如以身作則的示範、比如制度的規定,比如嚴格執行的條款……”
她把這事分成幾個部分,一點一點去做感覺也不算太煩亂。簡單一分為二就是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築,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兩手抓,她雖然是個上課睡覺的傻子,也背下來不少。
顧清羽師徒聽她說得有條理,都頻頻點頭。顧征今天是貢獻出去幫快意莊巡邏了,在場最小的是新得了名字的白及,這孩子開頭就聽得懂一句“開宗立派”,接下來什麽物質、精神是全不懂的,錢糧聽明白了,制度是個啥玩兒他又糊塗了。白及卻有了一個呆念頭:我有歸宿了。
陸英已養成了個操心的命:“你說了這麽多,難處想過沒有?”
白芷道:“難處當然是有的。人生在世,就是與人打交道,只要開宗立派就少不得處理人際關系。自己內部要協調,又有江湖形勢與勢力的問題,免不得縱橫捭阖打打殺殺勾心鬥角。還有與地方士紳、官府,也得有個說法。這些雖然令人讨厭,我也不是完全做不來。”
“最大一個難題還是産業,圈地、建房、招人等等,都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或許還需要一些我們不願意樂見的契機。譬如天災人禍有人流亡,這麽說很冷血,但确實是自成一派庇佑普通農夫的好時機。當然,沒有這樣的破事最好,那就耗時光,至少得個十年二十年的,沒關系,人生很長,不花在這裏也是花在那裏,花在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上它就不算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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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這就要說到另一個難題了——歲月是把殺豬刀啊!我但求能活得長一點,才能将事做完,否則天縱英才不到三十就死了,那這事兒是肯定辦不成的——我盡量少作點死,作也別作大死。”
“活得足夠長,就有足夠的威望保證自己立派的理念可以不被扭曲、利用地延續下去,時間長了,學生多了,這種理念也就牢固了。我如果的有三千弟子,那這事兒也就算成了一半了。只有弟子們一代一代的傳下去才叫真的延續,單單我一個人活別人三、五輩子的時間也不算延續。”
“說到歲月,事情得一件一件的辦,飯也要一口一吃的吃,抽空我寫個十年發展綱要、五年計劃把細節摳出來。我不打算一口吃個胖子,一下子就蓋個百畝莊園、攏百八十個徒弟,那是人傻錢多買來的烏合之衆。我現在精力教不過來,先從這個孩子開始吧。下面就得說到最重要的事兒了——”
“我沒要明天就拉個幫派出來,卻現在對大家講這個事,不是我沉不住氣。醫術我跟張先生學醫的時候就說過,我沒拜他當師父。可是一身武藝、我現在這個人,确是源自顧家的,我得對大家報備一下。”
徒弟們都看顧清羽,顧清羽道:“只要孩子好,教教自然無妨。若能為我母親的師門留下傳承來,我也是高興的。顧家的絕學卻不是我一個人能夠做得了主的。”
白芷道:“路上我問過了,這孩子才九歲,身體也需要調養,他統共認識二、三十個字而已。我得先給他治了病、教他識點字才能教授武藝,否則深奧的武學他也聽不懂。這段時間,我想與您商議一下武學的事。我對入門的功夫有點想法,想用您教我的功夫做底子,以人體為本,稍作修改調整得更合人體的規律。”
說到健康之類,白芷就算是個權威了,顧清羽也樂見其成,一點頭:“若能将本門武學去蕪存菁,我是求之不得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只管開口。”
白芷道:“開宗立派是我的念頭,我想得挺美的、計劃得挺大,這個搞不好一開始是個無底洞。我不想坑大家來填這個窟窿。開始決定氣質,二世祖玩兒的性格可不行。需要幫忙的時候我肯定不會客氣,但有些事情還是我自己來吧。至如本家的絕學,我想這孩子先打個基礎,還不至于用到驚動本家的程度。我是絕不想把您扶牆頭上下不來的。”
顧清羽一笑:“好。既然如此,你先将這孩子的身子調理好。”
說完,将目光投向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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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及有點畏縮,他至今如在五裏霧中,一半迷糊一半醒。一時想我不再是個沒人要的人了,一時又擔心這是做夢。這位顧小姐既然給了他名字,就是認了他了吧?雖然不知道為啥要叫“白及”還說是跟了她的姓。
不過白及的人生經驗,只要是賜名,就是一種認同,白及心裏有點美。
在回來的車裏,他就有點畏畏縮縮的,馬車那麽的豪華、顧小姐那麽的漂亮、連丫環都比鑄劍莊許多俠女威風。這些都是真的嗎?他不會被半路扔下車嗎?
到了快意莊,顧清羽的氣質比白芷又高一層,他生便是連天城的小公子,白及直覺得他會比白芷更難應付。
顧清羽其實是個十分溫和的人,白芷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個流氓但顧清羽是個斯文人。但是白及就是隐隐覺得白芷身上有股親切的勁兒,讓他想靠近,而顧清羽與他不太像是一個世界的人。
顧清羽的目光落在他的右臂上,白及忍不住縮了縮,他九年的人生當中已經總結了一些将殘疾的右臂遮掩住的小竅門。顧清羽掃了一眼便體貼地不再看,對白芷道:“将這孩子帶下去安置了吧。”
經歷使白及敏感,這位“老爺”是師父的親爹,可這樣不算是想認了他這個徒孫的樣子。是賴下來,還是?白及閉緊了眼睛,說:“我、我知道我、我是個殘廢!我……別趕我走!就算當個仆人也行!我……”
顧清羽有點無奈,問道:“我這麽吓人嗎?阿芷?”
白芷輕笑一聲:“珠玉在側,覺我形穢而已。來吧,跟我走,帶你收拾收拾。對了,五年計劃等我收拾完了再寫啊!”
顧清羽擺擺手。
白芷對三個師兄甜甜一笑,商陸反射性地擺出了一個防禦的動作,惹得她笑得更大聲了,領着白及揚長而去。
屋子裏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得見,顧清羽留了足夠的時間給三個徒弟思考。好一陣,說:“都說說吧。”
商陸想得少,容易被樂觀向上的情緒感染,說:“事情被她一說,我都覺得也不算是妄想。她做事自成法度,我都想參與一二了。”
陸英點點頭:“她說的都是概要,沒說細務,一件事成與不成,還得看細務做得如何,否則都是紙上談兵。不過她做事一向有她自己的章法,确實都做成了,不是一個只會空想的人,她又說要做規劃,我看不必急着阻攔。”
三人都看向白微,白微緩緩地說:“她說,從小學過屠龍術。我當時以為半真半假,現在看來她說的也許是真的。”
屠龍術!
陸英問道:“當時她說了什麽?你仔細想想,都說出來。”
白微當時就半是理解半是糊塗,複述的時候不免有所遺漏,用詞也不如白芷的原話那麽直白。白微說完又加了一句:“這麽看她收一個殘疾的孩子也不算是毫無征兆。”
顧清羽道:“避難所?所以現在才說江湖不止是避難所,還應當是希望之地?”
白微道:“我想,再細問一下她想建成一個什麽樣的門派,想怎麽約束門人弟子,再談其他。”
陸英道:“不錯!布局上我是覺得可以的,難處她也算有準備了。要說做事,我也信她有成算。但是她說了這許多,沒說她這一派的宗旨是什麽。只有将這個弄明白了,才不至于南轅北轍。只要這一條明白了,我是不介意聽她召呼的,能相幫做成這樣一件事情,我也樂意。她自從到咱們家,不曾對不起我們。”
顧清羽也是這個意思,白芷做事的本事他不懷疑,但做一件大事,必得立場先行,否則就會走很多彎路。
白微道:“我找她談一談。”
顧清羽道:“我也去。”陸英與商陸自覺地充當他的哼哈二将。
到了白芷的住處,新鮮出爐的師徒連拜師禮都沒行過,徒弟就已經拆完了大禮包——洗漱換新衣服兼診病、心理輔導——現在正在“吃飯”。
白及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穿新衣服,還是綢子的,手腳也不知道往哪裏擺了。白芷仔細地研究他的右臂,之前她也看過,有了初步的判斷,現在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這右臂确實有缺陷,想弄得跟左臂一樣那是不可能的。
白芷量了量他兩臂的長度,右臂整整比左臂短了兩寸。這孩子有點自卑,恨不得右胳膊消失,平常也不大用它,兼之營養不良,這就更讓它萎縮。繼續這樣下去,兩臂的差距就會越來最大。随着年齡的增長,這個差距可能最終會定格在四到五寸左右。有适當的持續的鍛煉,可以讓右臂萎縮的情況得到控制,使兩臂長度的差距限定在兩寸以內。
“師、師父,”白及小聲地說,“我、我的右胳膊治、治得好嗎?”
“嗯?”
白及跟她說話就好很多,也敢說:“它是個殘廢,我也是個殘廢。我知道的,要不我也不會求那位使左手劍的大俠。”說到大俠的時候,他有點不開心。
“它是短點,不是廢,”白芷扶着他的雙肩,直地望進他的眼睛,“你還有一只比別人好的左手。”
“我寧願左胳膊不比別人好,也不想右胳膊比別人短。”白及聲音悶悶的。
“沒有人身體的左右兩邊是完全一樣的。慣用右手的人,右手就會比左手粗壯一點。用左手而不用右手,右手就會細而短。你平常要試着用它,再不用它,才是真的要廢了。這些都是大夫應該知道的,以後我都教給你。有一天你醫術比我強了,能比我做得更好也說不定。”
有童年經歷如白及,多少會在心中留下陰影,白及還算好,也遇到過好心人,沒有發展到憎恨全人類,但小小的“蒼天不公”、“父母血緣都是狗屁”之類的想法還是會有一點的。此時只覺得心上被紮了一針,戳破了一個小洞,好些令人不舒服的念頭流走了,只剩下淺淺的痕跡。針的名字叫“希望”。
白及笑出了九歲孩子的開心:“哎。”
“吃飯吧。今天休息一天,我最近事兒多,明天早上教你幾個字,你自己寫、自己背。江湖中人,讀書識字也很重要。”
“哎。”
顧清羽到的時候,白及心理輔導課剛上完。其實白芷對兒童心理學也沒個研究,就記着一點——別瞎忽悠灌雞湯,說點實話沒壞處。白及這孩子能活到這麽大,有腦子找左手劍拜師,有毅力暴雨裏跪着,他就不能是個純然的傻子。
所以她不騙白及說能治好,也不說這右臂很正常,對,是有缺陷,但沒到那個份兒上,別瞎抑郁,別慫,就是幹。這孩子心理上的問題不是幾句話就能消弭的,真正頂用還得靠言傳身教耳濡目染。都是水磨石的功夫,急不得。
飯菜端了上來,每樣都很精致,份量卻不多——白芷特意定下的量。白芷道:“我頭回當師父,你也多擔待吧。聽說要言傳身教,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你以前吃穿都不大好,就不能吃得太急、太飽,腸胃會受不了。先吃這些。”
白及眼睛不時看看飯菜,沒得命令還是忍住沒動筷,說:“我懂的,老人們都說這樣,還說病人也不能那樣吃。”
“吃吧。”
白及這才飛快地扒起飯,白芷不時往他面前推推菜肴和湯:“別只吃飯!”
白及眼圈紅了,低頭對着飯碗碗說:“它香。”不用就着菜就香得能吃三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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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羽師徒到的時候有點傻眼,顧清羽揀三個徒弟的時候,仨人情況都不好,也沒有慘到只會吃白飯不夾菜的。
陸英有點擔心白及是個傻子:“這孩子怎麽只吃飯?”
商陸更直接,問白芷:“你不會只說了吃飯,他就只吃了‘飯’吧?你說句吃菜試試!這孩子忒實誠了。”
白芷道:“你沒教過徒弟別瞎說!”
有人來了,白及飛快地把最後兩口飯塞嘴裏,以更快的速度舔了一下碗邊,飛快地将碗筷放下。兩手都垂了下來,右手更緊地貼着身側。白芷說:“都怪你,吓着他了。”推了湯讓白及慢慢喝。
白及道:“你、你們有事要說,我出去。”
白微笑道:“我看這孩子不笨。你先喝完湯再說,我們沒有刻薄一個孩子吃飯的道理。”白及還是很快地喝完了湯,虧得顧家仆人專業,上的湯溫度适宜。白微裝好人的時候是真好:“外頭下雨了,別出去,就在廊上蹓跶消消食,別走遠了。”
白及不知道為什麽,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好相處,看白芷點了頭,才小聲說:“師、師父,我出去了。”還貼心地把門給帶上了。
門一關上,四人表情都變得嚴肅。白芷道:“大家想說什麽?”
顧清羽道:“是想問你一件事。”
“您說。”
“你要怎麽教弟子,怎麽管門派?宗旨是什麽?”
白芷沒搞過幫派建設,打擊黑惡勢力從來打不到她,這也造成了在這方面操作上的沒經驗。只好參照了一點小說、游戲設定,她自己要堅持的就是:“有教無類,按勞分配,兼顧公平。”她可不想發生什麽窮小子進山門被歧視然後逆襲打臉——打的還是她的臉——的事兒。
接着她又解釋了一下:“凡想習武的,哪怕他是個佃戶的子弟,都可以來試。這樣人數會很多,肯定養不起,也不能吃大鍋飯磨洋工養懶人。所以弟子也得幹些營生,耕讀嘛!達标的就有獎,這個标準公開。功勳點積累,種田也算、擊殺匪類也算,等等。這個标準也是公開的——我還得仔細算一算,別真的弄成無底洞。大家看看這法子能不能行得通?行不通咱們再調。”
白微問道:“可以調?”
“做起來肯定跟想的會有出入,只要穩得住大局,其他的改一改又如何?要實事求是嘛。開始我會先訂個總綱,別出格就好。”白芷說得很輕松,她沒打算揩顧家的油,就沒有心理負擔。
她也希望眼前的人能給點意見,她畢竟是個外來戶,這師徒幾人才是土著,再好的理論也得本土化。
不過有些東西她不打算放棄,比如能上能下,多勞多得,保證最低者的生計、尊嚴,她還想普及個文化教育。
這麽一解釋,顧清羽就點頭了。他反對本家原來那種森嚴的等級,反過來不就是白芷說的這個嗎?顧家已經兩百年了,一旦撒手立時會被反噬。一個新的門派就不一樣了,從一開始它就充滿活力。門下弟子勞作也不新鮮,不少門派都這麽幹。白芷與他們不同的地方就在标準公平公開,并且給每個人機會,這個顧清羽贊成。
白微想了一想,笑道:“也好。”
白芷道:“你是想說,‘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吧?那又怎麽樣?如果有一天,這個門派變成了一個講出身、講排場的地方,那就讓它完蛋吧!”
顧清羽起身指着門外道:“先把‘初’做好。細務可以慢慢做,算賬的本事我們還是有一些的。”
白芷笑道:“哎~明天教他讀書。”
陸英道:“我使人送兩本發蒙的本子來,回去請幾個蒙師算了。”
白芷道:“不了,我親自編教材!”
白微覺得她這事即便辦不成,也不至于弄成個大笑話,心态也就輕松了,取笑道:“不錯嘛,這就有開山祖師的範兒了。祖師,你這派叫什麽名兒啊?哪怕還沒選址,名字也要取出來。”
白芷道:“斜月三星洞!”
白微腳下一個踉跄:“你還不如叫水簾洞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