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住下
張百藥還有一絲矜持,對妻子要請租客幫忙的事情是半想半不願的,張娘子将人請了來,他也接受了。清了清嗓子,對白芷一禮:“周姑娘,有勞啦。”
白芷道:“我閑着也不過在房裏臨帖,不嫌我的字難看就行啦。”
張百藥道:“不嫌,不嫌,咳,老朽是說,姑娘的字很好啦。”白芷要求自己的字要美觀,張百藥只要她寫得能認清就行,要求不同,自然就是“好”。
張百藥很忙,自家藥材不能耽誤,江湖人的傷藥也不敢耽誤,寒暄兩句便開始了。他的獨生女小名叫媛媛,有點小嬌氣,對學醫也不上心,被父母送去跟一個死了丈夫的秀才娘子讀書認字學點姑娘家要學的東西,這幾天也回來幫忙了。
她對醫藥的了解還不如白芷,就跟在白芷後面聽張百藥的吩咐,切藥、包藥,幹不一會兒累了,白芷看不下去幫忙她,她就躲在白芷身後閑閑地給白芷裁紙簽子、到廚下幫忙熬漿糊。東一樣、西一樣的幹,幹得也很有趣。
張娘子連連搖頭,本以為有一個就伴兒的,能激發女兒學醫的興趣,現在倒好,白芷一天下來一邊幹活一邊認藥,又快又準,頭天教過的藥材第二天不用再教,聞一聞就能說出名兒來了。閨女反而有一種“有頂缸的了”的輕松感,真是讓人想打她兩下。
晚間,張娘子對張百藥感嘆:“虧得還收了一個徒弟,叫他當個上門女婿吧。不然媛媛這以後可怎麽辦?”
張百藥捋須的動作一頓,問道:“那個周姑娘,學得真得很快。”
“我沒教過第二遍。幹嘛?”
張百藥便有了一個想法,打第二天起就開始留意白芷。只見她做事極有條理,切藥極細致,第一刀和最後一刀沒有一點偏差。簽子寫得很端正,分類也好。他那傻徒弟還誇呢:“周姑娘這學得可真是快,您要是吃這碗飯,我們就只能要飯去啦。”
“呸!出息!”媛媛罵了師兄一句,又笑着蹲在白芷身邊看她切藥。每一刀都那麽的勻稱,看着眼睛都舒坦!
【兩個沒出息的東西!】張百藥大搖其頭。清清嗓子,慢悠悠地踱了過來。三人都站起來,張百藥對白芷道:“周姑娘,老朽還有一事相托。”
白芷還沒說話,媛媛先不樂意了:“爹,你怎麽這樣啊?先是請周姐姐幫着寫簽子,人家答應了,接着就要人家幫忙包藥,人家又答應了,幫忙切藥,也答應了。你現在又要幹嘛?人家是幫忙的,不是幫傭……”
“你過來,你過來讓我看看,你那胳膊肘是不是叫先生打折了!”張百藥氣個倒仰,“你怎麽就不往你爹這裏拐呢?”
院子裏一陣歡笑。
媛媛蹿到了白芷身後,露出半個腦袋來,對她爹吐了吐舌頭。張白藥沒繃住,翻了個白眼,引得一陣竊笑。好一陣兒,張白藥才紅着臉說:“人手确實不夠,不是老朽吝啬,這醫藥上的事情,治病救人的,馬虎不得。老朽遇到的這些人,都不合适,所以想請姑娘幫忙煎藥、熬金創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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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芷一口答應了:“好。”
媛媛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又跳出來了:“爹,你又來了!還真叫我說着了,周姐姐,別理他!”
白芷道:“答應過幫忙的,事情不能只做一半的。你要心疼我,就幫我一起幹?”
“我才不心疼你呢,我是看不慣他。”
“我不管,我就是心疼我。”白芷說完,将手上的活計歸攏好,才問張百藥要怎麽煎藥。
張白藥滿意得緊,笑道:“不急,明天開始。”
接着便看白芷熬藥,故意将兩副藥的配料份量弄得不一樣,白芷果然找到他來詢問:“大夫,這兩份金銀花份量不同,卻都是同一個方子,是不是下手的時候抖了一下?”
張百藥一拍腦門兒:“什麽手抖,就是弄錯啦。”
如是數日,眼見金創藥交了貨,藥材也都入了庫房,張百藥對張娘子說:“我想,咱們收她當徒弟吧。”
張娘子道:“怎麽起這個心了?”
“你沒見她做事多穩、學得多快,悟性也高,是個會動腦子的人。家裏兩個小厮不用說了,戳一下動一動,就是學徒,也沒這麽靈。阿寶那個徒弟呢,他倒是願意多想,可他沒那個悟性想不到點子上。”
“這……”
“我知道,我知道,”張百藥安撫娘子說,“你是想給媛媛招了阿寶,這鋪子給他們倆。你要知道,師徒之間雖講緣份、講尊卑,可也講強弱。阿寶這樣的,是徒弟求着師父,周姑娘這樣的,怕是要師父求着徒弟啦。平庸徒弟巴結師父,厲害的徒弟,是師父巴結他。她能學成,放到哪裏都能學成,眼睛裏是不會盯着咱這醫館的。”
張娘子想了一想,道:“也對,我看她的行止,像是個富貴出身,至少,比咱們有錢。可是,她住三個月就要走了呀,這都一個月。拜師?怕是不行的。”
張百藥道:“山野村夫都知道,過路的書生要請他吃頓好吃的,圖的什麽?哪怕只是領她進個門,她不接着學,沒下文,咱也沒什麽損失。如果有,那咱們……”
“老東西!使這個心眼兒!你那小算盤收一收吧,誰又不傻。”
“那就好好待人家。嗯?”
張娘子問道:“醫館……”
“女兒女婿的。”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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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百藥打定了主意要結這個善緣,這一通忙完,恰是八月十月,徒弟們都回家了。張百藥就讓廚下将晚飯備得豐盛一些,一家三口邀白芷一道吃飯。白芷恰也從酒樓裏訂了一席酒菜,送到了濟世堂。
兩下一打照面,張娘子先說:“姑娘幫了我們大忙,怎麽還要這般破費?該我們請你的。”
白芷道:“我也學了東西嘛,算來是我占便宜的。”
張娘子趁勢便問:“那要不要再學一點呢?我看你對這些個挺有靈性的。”
白芷推辭道:“技多不壓身,可是,我住兩個月就該走啦,自家的技藝授徒可以,外人就不合适啦。這日子長不長、短不短的,不倫不類。”
張百藥截口道:“我是見材心喜,以後周姑娘用得着老朽所授的時候,能想起濟世堂來,也是件美事。”
白芷本以為還要磨一陣子,張百藥跪得這麽痛快也是出乎她的預料。又猶豫了一下,才說:“我便敬您做先生吧。”
張百藥夫婦便都開心:“好。”
媛媛一旁拍手笑道:“這下好了,你們有了一個學得快的徒弟,阿寶哥也解脫了。”将她父母又噎了一陣。
白芷在面具下鼓鼓腮,【阿寶學得慢,只是多做兩年學徒伺候師父。我頭上懸着把刀,敢慢嗎?】
張娘子道:“好啦,今天高興!來,入席吧,你以後要管周姑娘叫姐姐啦。”
“那您還周姑娘、周姑娘的叫?”
白芷道:“您叫我名兒就行。”
張娘子道:“這名字好聽,有墨水的人才起得出來呢。”
兩下互相吹捧了一陣兒,把白芷的酒席權充了拜師宴,人人心滿意足,才各自回房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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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撬開一條縫兒到把牆面扒出一個門洞,白芷覺得還算滿意。如果找個神醫求入門,恐怕這個時候還得在門外跪着呢。她目前的要求是能學就行,何況張百藥确實是安州最好的大夫之一了。安州另一個好大夫叫王百草,擱最大的生藥鋪子裏當坐堂醫,那家家大業大,白芷也擠不進門。
白芷滿意,張百藥就更滿意了。他先教白芷認草藥,之前收藥材那部分認全了,還有一些是本次沒進貨的,白芷沒見過自然認不得。白芷果然認得很快。接着教她認穴位、經脈,一教之下張百藥很高興——白芷是半點這方面的基礎都沒有,他張百藥是啓蒙領進門的老師。這份情誼還是很重的。
張娘子與丈夫一個打算,也高興。張家唯一一個緊張的人就是張媛媛了,她的日子從此煎熬了起來。
她很怕白芷。
五更梆子一響,白芷一準起來,雜活不用她幹,她就收拾自己、背功課,大家起床之前,她已經把功課複習完了。辰時初刻吃早飯,吃完早飯,準時準點到藥房,查完藥,到堂上看張百藥、阿寶、阿娘子診病跟着學。午後寫字、讀書,酉時晚飯,飯後散步消食、邊散步還邊背書。完事兒回房看書,亥時準時熄燈。
本來張媛媛是大大咧咧不注意這個的,兩人又不住一塊兒,可她嫌功課不夠,在下午抽出一個時辰來陪張媛媛學習!倒逼着張百藥每天增加教授的內容,功課增加了,白芷也沒有取消每天“陪”師妹讀書。
張媛媛有些害怕,她被勒了一個月了,沒一天是能松一口氣的。張媛媛想鬧來着,白芷把窗戶一釘,人往門口一坐,張媛媛想出也出不去,哪怕熬也得跟屋裏把一個時辰熬完了。白芷沒學過彈琴,也弄了一把,魔音穿腦張媛媛也得聽完一個時辰。三天下來,張媛媛先洩氣了,七天之後,不用白芷說,到了點她先自己進房。十天後,她發現白芷居然能彈出簡單的曲子了。
你會彈你早彈啊!十天前你要彈出這麽好聽的曲兒,我聽着小曲兒在屋裏睡覺啊!
自此,張媛媛知道了白芷的作息,那真是一刻都不帶差的,簡直不是人。張媛媛并不知道,白芷亥時熄燈之後還會練功,所有高三生都這麽過來的,白芷并不覺得有什麽特別。
只用了一個月,張媛媛不怕爹娘,就怕新來的師姐,每天也能沉下心來認真學點東西了。也落下了一個“未時準時進屋”的毛病,一到時候就緊張,跟戴了緊箍咒似的。
張百藥夫婦簡直想上香,張娘子覺得,就沖閨女能安靜下來這一條,收個徒弟就劃算了。何況白芷有心又聰明,她還耐得住煎熬。
藥認了、經脈認了,張百藥沒緊着再教,白芷就拿個小本子記在堂上坐着看阿寶診病,什麽樣病有什麽樣的外在症候。做筆記是學生的基本功,于白芷而言沒什麽,哪家醫院不建檔案呢?在張百藥看來就太有心了。醫館也會存脈案、藥方之類的,但是一則沒有她做得這麽精細的、都是看完病把當天的字紙攏一下,二則張百藥還沒教她這個,她先想到了。
更讓張百藥高興的是,整出一本出來之後,她毫不猶豫地拿出來給張百藥:“先生,這些都是近來的病人的情況,您看看複診的時候用不用得到?”
張百藥笑納了,誇獎道:“你有心啦,這才是幹大事的人呢。”
白芷道:“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嘛。”
張百藥笑着擺手:“謙遜啦,謙遜啦,我不信你不知道,你天資比別人好。”
白芷道:“世間大數的事還用不到拼天賦,努力就夠了。”
“單是‘用功’這一條就夠剔下來一大把沒用的貨啦!”張百藥感嘆一聲,“來,這個大嫂是風寒,不重,我來教你把脈。”
白芷心裏美得緊,還是問道:“我才入門呢。”
張百藥如今想法又是一變,于“你都快走了,怎麽也得再教一點吧?”之外,又有對女兒變乖的滿意。
笑着對白芷說:“水到渠成罷了,何況拘泥時日呢?何況,入冬之後,各家都會施醫贈藥,你也給搭把手吧。趁這個機會,也好給我濟世堂揚一揚名不是?”
他卻不知道,白芷已打定了主意,再跟他續半年房租,理由也簡單——接她的人沒來,她要再等下去,可不就得接着住了嗎?白芷嘴上卻說:“入冬?”
張百藥打個哈哈,他當然知道,入冬就是白芷租約滿了要走的時候了,不搶時間,他還不這麽急呢,怎麽也得叫徒弟熬個一年半載的才能摸着邊兒。
白芷也隐約摸出他的意思來了,看破不說破,只說:“也好,越快要日子,心裏越焦,有個事做也好。先生,到時候我還沒接到信兒,心裏慌得緊,萬一到時候走不了,我想再續半年的約,您房子先別租給別人。”
張百藥一口答應了:“好!都是自己人,當然要先緊着你。對了,這些日子我總沒問,你等誰呀?”
“我父親,北上找藥去了。藥名兒,他沒說,總是很難得,買不到的。”
張百藥想了一下,道:“你在我這兒有一陣子了,也知道些藥材的事兒,他找的恐怕得是什麽寶貝,三個月怕是不夠的。你就安心住下來等着吧。等他回來了一看,你醫術有成,也是很欣慰的。”
“以前的時候,他讓我學,我總不搭理他。現在……”
“住下!安心的學。”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