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明天見
“我的母親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她為自己的成就驕傲、為她的選擇驕傲,也為她的家人驕傲……”
小學時代似乎大家都寫過這樣的,以“我的XX”為題的作文,鈴木當然也不例外。當時她姓淺田。
家門口的名牌上寫的也是淺田,她的媽媽被人叫做淺田太太。周圍的鄰居都喜歡和她打招呼,總是笑着說“小悠長得真像媽媽,但眼睛格外像爸爸呢,一看就是一家人”。
好像家長們都喜歡這樣的說法,津津樂道于孩子與雙親間相似的五官、習慣、性情。
就好像那是父母在孩子身上留下的專屬印記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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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打過架。
進入中學不久後,以一己之力面對3個高年級的女生,居然還打出了兩敗俱傷的局面。她臉上被指甲撓了兩道血痕,頭發被扯亂,右邊眉骨的位置也有磕傷,身上的還有不少擦傷,不過她的對手們也好不到哪裏去。
在學校打架,結果當然是被教導主任叫家長。
彼時鈴木美代剛開始和出軌的丈夫打離婚官司,請律師、準備材料、應付娛樂記者……忙得不可開交。接到女兒學校老師的電話時更加煩躁,忍着怒氣趕到學校。
等到所有家長都到齊了,教導主任才開始詢問事情的起因和經過。鈴木成績優異,老師都挺喜歡她的,外加這次她一個人和其他3個人打架——怎麽看都像是被欺負了的樣子,所以教導主任話裏話外都有些偏袒她。
然而鈴木完全不領情,她語調沒有起伏,平鋪直敘:“是我先動手的。
“雖然對方在言語上讓我産生了不快,但确實是我先動手的。我知道我這樣的行為很不好,是錯誤的,但我不會反省,也不會道歉。”
——這件事的最後,因為鈴木的态度問題,被處罰停課在家反省兩周,另外3人沒有受處罰。
處理結束後,鈴木跟在默不作聲的母親身後走出校園,坐進她的車內,原本繃着的表情逐漸碎裂垮塌,變得不安起來。
美代在學校裏一直沒有說話,她坐到駕駛座上,系好安全帶之後卻沒有發動汽車,也沒有轉頭看副駕駛座上女兒的表情,而是直直地盯着擋風玻璃前的雨刷器,雙手扶着方向盤問:“為什麽打架?”
“她們說了我不高興的話。”不再似剛才的理直氣壯,鈴木聲音低弱。
“她們說了什麽?”
母親一直以來都比較強勢,說話不喜歡問第二遍,鈴木硬着頭皮回答:“她們說‘男人會出軌是因為女人不夠好’……”
“是嗎,”美代面無表情地發動汽車,順手摸了一把她的腦袋,“你做得對,不愧是我的女兒。”
原本以為母親會大發雷霆的鈴木恍然地側頭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原本偷偷絞緊了安全帶的手指才慢慢放松,然後收回視線,垂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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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你在笑嗎?”
不久前她和班上一起回家的女生道別,回頭就看到自家母親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她沒有低頭,只是轉動眼珠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自己,冰冷而漠然地質問。
“你在笑嗎?有什麽開心的事,還是在嘲笑什麽?”
“我、我沒有嘲笑什麽……”她瞬間面色煞白,小聲地回答。
“為什麽要笑?”美代近乎偏執地追問,“有什麽好笑的?”
她磕磕絆絆地解釋:“……紗織剛才和我說再見的時候,笑了,所以我、我只是、只是想要回應……”
“夠了,”美代低低地出聲阻止了她後面的話,像是疲憊不堪,又像是失望至極地閉了閉眼睛,“不用再說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或者是說錯了什麽,只能惴惴不安地低頭保持沉默。
那天晚上的變化來得太過猝不及防,她吹滅生日蠟燭後還沒來得及許願,父母還在說說笑笑,家裏的愉快溫馨就在那個略顯羸弱的大着肚子的女人輕輕叩響的三兩聲中被沖擊得支離破碎。
離婚、分家、關系破裂,大人之間正在發生的事情,她阻止不了什麽,也改變不了什麽,她還太小,甚至對這些事具體意味着什麽都有着太多未知。
直到她偶然間看到一直氣勢淩人地出現在花邊新聞、雜志小報上的母親,被情緒徹底擊敗,潰不成軍地縮在客廳的沙發上,抑制不住地嗚咽着自問“是我不夠好嗎,是我哪裏不如那個女人嗎,是我太強勢了嗎”。
她感受到了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令人窒息的哀恸。
她像是在水面上的一片落葉,只能随着水波的翻湧漂流,無法掙紮,無所依靠,不知去處。她不知道怎麽安慰母親,不知道如何讓她高興一點,只好小心翼翼地藏起那些她不喜歡的行為和情緒。
而今天,是那天晚上之後第一次,母親贊同,甚至誇獎了自己。
在這一刻,鈴木恍惚之中明白了。她和她的母親之間有着比任何人都強烈的血脈牽絆,是在這世上彼此最後的依靠。
別的,其他的,什麽都不重要。
她只要母親的認可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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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婚官司的進展很快,淺田同意美代提出的一切要求,甚至願意淨身出戶,除了一件事,他希望能拿到女兒的撫養權,讓女兒和自己一起生活。
鈴木雖然還沒有成年,但也有12歲了,她的個人意願會極大地影響法官的判決。淺田試圖通過一起吃飯、出去玩、送禮物等方式挽回女兒的信任。
美代沒有阻止他們父女的單獨見面,她似乎全然不在意地說:“如果悠喜歡,也可以和爸爸一起生活。”
簡單的話語,卻讓鈴木産生了巨大的恐懼與不安,她害怕自己被母親丢下,竭盡全力地表達自己對父親的抗拒,以此來顯示自己永遠站在母親這一邊。
最終,鈴木的撫養權歸美代所有。離婚判決下達後,美代和鈴木一起扔掉了所有淺田的東西,聯系裝修公司挪動家具、重刷牆壁、更換地板,清除了那個男人在這所房子裏生活過的痕跡。
仿佛自始至終,這裏只有一對母女相依為命。
離婚後美代會接更多工作讓自己忙起來,經常深夜才回家,甚至會因為要去外地工作而連着好幾天都不回家。鈴木已經習慣了對着電話那頭的母親說“媽媽要注意休息,沒關系,我會照顧好自己”。
但其實她因為開學不久的打架事件被周圍的同學孤立,不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能夠偶爾說說話的只有隔壁的北奶奶和北信介。
不過她不在乎,她只需要在意母親的看法就夠了。
母親需要工作轉移自己的注意力,鈴木可以理解,但還是在不知道第幾次,一個人回家後面對漆黑寂靜的屋子,一個人坐在餐桌前拿起筷子之後,在壓抑的心中,響起了猶如毒蛇誘惑夏娃嘗試禁果般的低語:
如果當時她選擇了父親,還會是現在這樣嗎?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随即而來的是猛烈的羞愧和自我厭惡,僅僅是在痛苦中産生這樣的想法都讓她覺得這是自己對母親的背叛,難以自扼地感到惡心——随後她沖向廁所,抱着馬桶把胃裏的東西吐了個幹淨。
那是她第一次因為急性腸胃炎進醫院。
美代接到北奶奶的電話趕回兵庫,她先回家拿了鈴木的換洗衣物。到醫院後詢問過醫生具體情況,病房裏只剩下她們兩人。母女之間已經很久沒有面對面聊天,她不知道該和自己的女兒說些什麽。
鈴木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在藥物的作用下昏昏欲睡,看到許久不見的母親之後,第一句話卻是:“媽媽,你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在家裏看到有飯團就吃了。”
“是我做的,好吃嗎?”
“嗯,好吃。”
“那媽媽……可不可……我以後會做得越來越好吃的……”她還是克制地沒有說希望母親經常回家,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美代這時候才将視線放到女兒那張與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臉上,凝視許久之後慢慢低頭,把臉深深地埋進掌心。
經過這次,美代回家的頻率高了起來,盡管多數時候是在深夜。不過每次她回家,家裏的玄關總是亮着燈,廚房的電飯鍋裏也總是保溫着食物。
這樣的平靜維持了一年多,鈴木存下好幾本專門記錄自己烹饪的筆記本,僅僅是煮飯就寫了半本,多少米加多少水之後煮出來的米飯是什麽樣的口感,需不需要增加或減少多少毫升的水,米在煮之前要不要泡,泡多久……一次次地更新數據。
女兒過于貼心讓美代産生了巨大的愧疚,她特地安排了一天的空閑準備在家陪陪女兒。那天和很多家庭的一個普通周末一樣,母女倆一起做了大掃除,搬出被子在院子裏晾曬,去隔壁北奶奶家送了烤好的曲奇餅幹。美代看到北奶奶家種着鳶尾花,順口說等下次可以把院子的花壇清理出來種花。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晚上她們吃完飯一起看電視,美代離開客廳去接了一個電話,回來的時候電視裏的正在放綜藝節目,她随口問:“有趣嗎?”
然後她看見自己的女兒平靜的從沙發後轉過頭來,回答:
“我沒有笑,媽媽。”
美代這一刻才恍悟自己對女兒的感情,愧疚之餘還有夾雜着恐懼。她似乎才發現自己的孩子還在成長,自己的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有可能會摧毀對方。
而她恐懼着這巨大的權力與責任。
于是這天起,母女間平靜的假象破裂,美代再次不着家。
鈴木開始不吃飯強行造成胃病,用盡各種方式,希望能通過生病讓母親回家。這種行為的效果越來越差,直到完全失效。
終于在鈴木即将上高中前不久的某個晚上,美代第一次喝得爛醉回家,面對焦急照顧自己的女兒如同自嘲般地說:“全都在說我及時止損,當斷則斷是女性典範,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明明在意得不得了!別說直接面對健次,就連看到你的眼睛都會想到他,想到那些和他一起的生活……惡心!惡心得想吐!!”
耍完酒瘋的美代很快歪歪地靠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鈴木卻如遭雷擊般僵硬地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她大腦一片空白,如同第一次感知到自己的身體,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要呼吸,被自己憋得狼狽地跪倒在地不停地喘息咳嗽。
其實母親不再正視自己的原因,她隐約有感知,這個家裏與父親有關的東西全都被消抹或丢棄,除了她。她的存在本身,就在提醒一直以來都驕傲的母親那段錯誤的、不堪回首的過去。
那雙與父親酷肖的眼睛,是他留下的專屬印記,是她的原罪。
但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說服自己,不要笑,不要哭,一點一點把母親不喜歡的特點磨滅。總有一天,她可以讓母親滿意的。
然而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她等來的分離。
酒醒後的美代向鈴木為昨天說的話道歉後,馬上向工作室申請去京都工作,把女兒托付給北奶奶,逃離了這個家。
這一次鈴木沒有再試圖傷害自己,她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還有什麽沒有做好,只要把那些事做好了,母親總是會回家的。她開始把吃飯當做是任務,定時定點地完成;逃避式地學習,用大量知識塞滿自己的大腦,不再去胡思亂想;以及,用粗黑的鏡框和厚重的劉海遮蓋那雙與父親相似的淺色眼睛。
終于在一年後,她接到了母親主動打來的電話,讓她去京都。
鈴木坐在新幹線上的時候一直在想,見到母親之後要說些什麽。
自己跟着北奶奶去看過北前輩的比賽,體育館有很多人;交到了新的朋友,雖然對方轉校了,但還是會經常聯系自己;代表學校參加競賽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生,經常會通訊讨論題目;一直在打掃媽媽的房間,她随時可以回家住。
還有,院子裏的花壇翻了土,自己每周都會除草,可以種鳶尾花了。
然而她在站臺上看到來接自己的母親的時候,原本準備好的話怎麽都說不出口。
最後是對方率先開口:“媽媽決定,再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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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努力了那麽久,一遍一遍地說服自己,守着昏黃的燈,等待着那扇大門有一天會被打開。
但是那一天不會到來了。
媽媽會有新的家,新的家人,她們是彼此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牽絆——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廂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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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以考出近乎全科滿分的成績;她可以遮住那雙和父親相似的眼睛;她可以不哭,不笑,照顧好自己不給別人添麻煩。
但她畢竟不是機器,她只是一個由血肉的軀體組成的,需要心髒跳動輸送血液和氧氣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類。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一次又一次地産生負面情緒,那些情緒也不可能像是機器中的垃圾程序一樣被輕易删除。
最後,她麻木地聽見自己開口:“是不是對媽媽來說,我死了會比較好?”
那是鈴木從小到大第一次挨打,她被打懵了,好一會兒才感受到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
“我讨厭你的眼睛,”美代終于撕碎了那層窗戶紙,再也不回避這個橫亘在她們之間的問題,又急又氣地說,“它每次都在提醒我過去的錯誤……所以,你一定要睜大了這雙眼睛好好看着,我的未來,我現在選擇的未來,一定是正确的!”
鈴木呆呆地轉頭,看到母親像是疲憊不堪,又像是失望至極地閉了閉眼睛。
她又一次,讓母親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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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幹什麽?”
聽到對方的話,在短暫失神後,鈴木問突然抱住自己的宮侑。
“不知道!”他回答得理直氣壯。
明明什麽都不知道,還敢說那麽大聲……這樣的對話似乎不是第一次了。
“反正我不管!我用了願望卡你就一定要做到!”宮侑退後一步,不知道是不是對自己沒控制住沖動突然抱她的行為有些窘迫,故意惡聲惡氣地捏住鈴木臉頰的軟肉,“聽見沒有!”
她垂下眼睛:“聽見了。”
也許是她的臉頰軟軟的很好捏,宮侑不想太快松手,又得寸進尺地改用手掌揉搓:“太小聲了聽不見,再回答一遍!”
“……聽見了!你好煩!!”鈴木鼓起臉頰,伸手在他腰側擰了一把,趁着他閃躲時掙脫束縛,眼疾手快地拍開他的手。
宮侑被打了也不生氣:“那我回去了?”
“回去。”
看到對方氣呼呼的樣子,宮侑輕笑兩聲,又差點被打。他跳開兩步:“真的回去了?”
“滾!”
他小跳着跑開一段路,又回過頭來倒退着走,眉開眼笑地向鈴木招手:“悠,明天見~”
鈴木什麽也沒說,略歪頭看着他,直到——宮侑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杆,才用手掩住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答應了對方的事,盡量維持着表情放下手。
沒有遮掩,她惴惴不安起來,但在看着龇牙咧嘴地揉後腦勺的宮侑時,心情逐漸放松。嘴角揚起一點不大的弧度,但還是和舒展的眉心、略彎起的淺色眼睛一起,組成了一個顯得有些生疏腼腆的微笑。
“嗯,”她說,“明天見。”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講就不算劇透了,鈴木當時看到媽媽,除了吃了冰的+一時過于緊張之外,主要原因是她的鏡框遮不住眼睛了,而眼鏡是阿侑挑的,所以在一瞬間因為害怕被媽媽讨厭而産生了“都怪宮侑”的念頭,随後覺得有這種想法的自己非常惡心,在羞愧和自我厭惡的情緒下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