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在幹什麽
宮侑一眼就認出面前的女人是鈴木的媽媽。她與之前在北奶奶的相冊裏看到過的樣子沒有多大變化,這麽多年過去,歲月似乎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什麽痕跡。
不止是那張精致的臉沒有變化,她依舊身材姣好,氣質和雅,就連纖長細白的脖頸肌膚都還保持着緊致細膩的狀态。
——讓人完全無法想象這樣的母親會有一個不怎麽打扮甚至刻意扮土的女兒。
雖然總是欠欠地招同齡女生的嫌,但宮侑其實挺能應付媽媽輩的女人的——無非是因為過于帥氣的臉,以及油腔滑調的甜言蜜語。就算知道他是阿谀奉承,長輩們多半也會把他當小朋友看,不會和他較真。
宮侑睜圓眼睛,乖孩子的樣子問鈴木:“悠,這是你的姐姐嗎?”
“……媽媽。”鈴木這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
“诶?是你媽媽嗎,這麽年輕?”他做出恰到好處的驚訝表情,馬上禮貌又熱情地打招呼,“阿姨您好!我是悠的朋友,我叫宮侑。”
“悠?”比起他的奉承,鈴木媽媽顯然對宮侑使用的稱呼更有興趣,她嘴角的笑意愈深,不緊不慢地問鈴木,“悠,這是你的朋友——”
“是的,這是我的……”
“——還是男朋友?”
“不是的!不是男朋友!”她驚慌地解釋,“只是朋友。”
宮侑終于察覺到有些不對,他轉頭看鈴木,發現她臉色慘白,額頭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明明面對的是自己的母親,看上去卻比他還要慌亂。
“哦,只是朋友呀,”鈴木媽媽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動作舒緩地疊上墨鏡的鏡腿挂到自己連衣裙的V領領尖,語調輕柔,“上次你都沒有提起過呢。”
鈴木緊張地咽口水,幹澀的喉嚨産生了拉扯的疼痛。她慌忙低頭,鼻梁上的眼鏡順着慣性滑下一小段,而視線透過細細的鏡框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卻毫無阻擋地看到了母親領口精致的鑲邊。
她這時候才想起來新配的是……宮侑挑選的金絲邊眼鏡。
“啊,換眼鏡了。”鈴木媽媽故作驚訝地伸出雙手托起鈴木的臉頰,“和你爸爸喜歡用的好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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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因為對方的話,還是因為與對方保養得當、細膩瑩透的手指有了接觸,鈴木無意識地顫抖了一下。
塗了粉色透明甲油的拇指探入鏡片的後面,她的眼睛因為異物接近條件反射地閉上。她馬上又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身體僵直地站立着,目光虛虛地落在近到已經無法聚焦的模糊指甲邊緣上。
宮侑就算再遲鈍都感覺到了眼前這位母親渾身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這對母女的關似乎也有些詭異。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剛剛張開嘴準備說話,卻被鈴木隐蔽地拉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繼續下去。
烈日當頭,盡管有傘遮擋,她指尖冰涼,滿是虛汗。
鈴木媽媽收回雙手:“不錯,也很适合你。”
胃部痙攣帶來了一陣一陣的抽疼,喉嚨也泛起一絲刺痛的酸味,吞咽了兩三次才壓下嘔吐的欲望。鈴木雙手在背後緊緊交握,指甲嵌進掌心的疼痛讓她清醒一點,好不容易才相對自然地問:“……叔叔沒有來嗎?”
“沒有,我回兵庫有工作,所以順便路過來看看我、的、寶貝女兒。”
“美代前輩,快到時間了!”商務車的副駕駛下來一個助理模樣的人,不遠不近地揚聲提醒。
“馬上~”鈴木媽媽回頭應了一聲,轉回來時嬌俏地吐了吐舌頭,“這就要走了,真舍不得你啊悠。”
鈴木閉了閉眼睛:“媽媽……辛苦了。”
鈴木媽媽似乎很滿意這次會面,她這時候才轉頭正式地上下打量了一遍宮侑,贊賞有加:“帥氣有精神,真是不錯的孩子,應該很受女孩子歡迎吧?”
“謝、謝謝阿姨……也沒有……”他不知道對方說這些話有什麽深意,但畢竟是長輩,于是下意識小聲地回了話。
鈴木媽媽以微笑回應,再次把視線放到女兒的身上,捏了捏她的臉頰,語氣親昵:“悠長大了也該有自己的朋友了,不過……不一定會順利哦~,”
她捏鈴木臉的并不用力,但還是留下了指甲的淺淺印記。
鈴木媽媽戴回那副墨鏡,最後意味深長地叮囑了兩人一句“平時要好好相處”,就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阿、阿姨再見……”宮侑幹巴巴地說完,再看鈴木,發現她面上沒有什麽表情,卻能從繃緊的下颌線條看出她正用力地咬着牙關。
一直到商務車掉頭開出一段距離之後,鈴木才緊繃地慢慢佝偻身體。
不知道是不是在太陽下站了太久,宮侑甚至短暫地恍惚了一回兒,他後知後覺地想去确認鈴木的狀态,伸出的手還沒有觸及她的背,就看見她用力地捂着嘴沖向家門。
鈴木從口袋裏摸出鑰匙,然而手不停顫抖,根本對不準鑰匙孔。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難過還是懊惱,是對自己的憤怒厭惡,抑或其中還夾雜着一絲難以察覺的委屈……
一只手握住她拿鑰匙的手,順利地打開大門。
鈴木來不及思考,穿着室外鞋就往室內沖,幾乎是撞開洗手間的門,摘下眼鏡後抱着馬桶,吐得撕心裂肺。
宮侑匆忙扔下手裏的傘,也沒換鞋踩了進去,他擔心地站到她身邊,卻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手足無措。
鈴木把胃裏的東西吐了個幹淨,但還是止不住地幹嘔,好不容易才漸漸平息下來。
宮侑幾乎是靈光一閃,終于想起用洗手臺刷牙的漱口杯給她接了一杯水遞到她手邊,等她接過之後再取下邊上挂着的毛巾打濕後擰幹。
漱了好幾次口,嘴裏的酸苦味道才減淡,鈴木這時候冷靜多了,大腦也恢複運轉。她把漱口杯放到地上,蓋上馬桶蓋之後摸索着按下沖水鍵。
“……謝謝。”感受到宮侑遞到手邊的毛巾,鈴木接過後用雙手按在臉上,把因為嘔吐的痛苦而産生的生理性淚水,與緊皺的眉頭、塌下的嘴角、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一起,藏在了毛巾之下。
等擦完臉,她又恢複了平時的樣子,除了眼睛依舊紅着。
鈴木戴上眼鏡,短暫的沉默之後起身,看到宮侑緊張關切的神情,平靜地解釋:“可能是因為今天吃了冰的東西,所以胃稍微有點不舒服。我想要回房間午睡,你先去奶奶那邊吧。”
他想要說些什麽,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好輕輕點頭,跟在她身後走出洗手間。
鈴木去玄關換了室內拖鞋,對低頭站着的宮侑說:“地板我之後會擦,走的時候記得帶上門。”
“……嗯。”
她似乎想要硬撐出一個微笑來讓對方不要想太多,但只是細微地動了動嘴角就發現自己做不到。
沒有再和他對視,鈴木空白着表情上樓,走到一半的時候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她的腳步頓了頓,很快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一步一步勻速地往上走,一直到自己的房門前。
她握住門把的手還沒有按下去,就聽見樓梯口傳來兵荒馬亂般的奔跑聲。
——越來越近。
“悠!!”
鈴木轉向樓梯口,看見宮侑從幽暗中沖了出來,他的表情鮮明而濃烈,金色的發絲肆意飛揚,仿佛帶着熱烈閃耀的光。她張了張嘴,還沒有發出聲音,就被對方帶着前沖的慣性一把抱進了懷裏。
這下碰撞絕對不輕,她被撞得後退了兩步,撞得肋骨生疼,胸腔的空氣也像是被用力擠出去了一樣,甚至有一瞬的窒息。她不由自主地發出輕輕的悶哼,但沒有喊疼。
宮侑用力地擁抱着她,好一會兒才松開一些力度不熟練地一下一下拍她的背。
他似乎在害怕什麽,心跳又快又亂。
鈴木緩慢地眨了眨眼睛,還沒有反應過來:“……你在幹什麽?”
“不知道!”宮侑回答得理直氣壯。
明明什麽都不知道,還敢說那麽大聲。
“……放手。”
“不要!!”他這次回複得更大聲了。
“……”
鈴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在對方的耍賴下妥協了——反正他不會聽自己的——她略微低頭,把下巴埋進他的肩窩。
外套紋路有些粗糙,混合着溫熱汗水中的荷爾蒙、汽水殘留的酸甜、幾乎被蓋過去的芳香劑的清和,以及太陽曬後未消散的溫暖氣息——是宮侑的氣味。
她慢慢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腦海裏不斷閃過母親的臉,有居高臨下的冷漠、有故作親切的微笑、有痛苦絕望的哭泣,還有喜悅、冷漠、溫柔、躲閃……
最後卻定格在方才看到的,宮侑豎起眼睛、緊鎖眉頭、下拉着嘴角的神情。
·
……他怎麽又生氣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
·
鈴木睜開眼睛,擡手拉了拉宮侑外套的衣擺示意他松手:“拉鏈硌到我了。”
“嗯……噢、噢!”宮侑連忙放手,發現她臉上果然印了一道拉鏈形狀的紅痕,覆蓋了之前鈴木媽媽的指甲印。
鈴木看了他許久,終于開口:“不要在樓梯上奔跑。”
“哈?現在是說這個的時……我知道!”宮侑話說了一半才意識到這時候不應該和對方頂嘴,但莫名不爽她轉移話題輕飄飄的态度,氣呼呼地改口。
“我要休息了,”鈴木頓了頓,發現他真的一點自覺都沒有,只好直接說,“你可以回去了。”
“我不!”
“……那随便你吧。”鈴木說完打開自己房間的門,沒有管在門口瞪大了眼睛一臉難以置信的宮侑,把床上的毛絨玩偶挨個抱到地毯上圍成一圈,摘下眼鏡躺到中間。
她閉上眼睛沒多久,又睜開坐起來,戴上眼鏡問搬玩偶的宮侑:“你在幹什麽?”
宮侑又搬開一只小熊,埋着頭生氣地回答:“我也要午休。”
“你可以去睡床。”
“你說随便我的!”他已經在她身邊騰出一個空位,想要在哪裏午休不言而喻。
反正地毯夠大——鈴木抿了抿嘴角,從玩偶陣中拎出一只小兔子布偶放到自己邊上,作為分開兩個人位置的阻隔物:“不要碰到我。”
“我知道!”明明自己的行為沒禮貌又不合理,明明對方沒有驅趕自己,宮侑還是覺得更加生氣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麽氣,情緒卻不受控制地積壓在胸口。
看到鈴木再次躺下閉上眼睛,宮侑也悶悶地盤腿坐下開始脫鞋。安靜密閉的空間,拉鏈滑動的聲音額外清晰,金屬拉鏈頭、鉚釘與較硬的皮質碰撞發出短促細碎的聲音。
微小的響動顯得房間裏更空曠了。
鈴木慢慢皺起眉頭:“……去洗腳。”
“……因為出汗了,是汗的味道,”宮侑滿臉窘迫地拼命為自己解釋,“我沒有腳臭!真的!”
啊對了,他沒有換鞋的話,樓梯和房間的地板也要重新擦了……
鈴木無奈地再次坐起身,戴上眼鏡之後帶着他去樓下:“所以為什麽要在這麽熱的天氣穿馬丁靴。”
“因為很帥氣……”宮侑把鞋放到玄關,小聲嘟哝着主動往洗手間走。
鈴木給他找了合适鞋碼的室內拖鞋,到洗手間門口看到他已經在用花灑沖洗雙腳,出聲提醒:“拖鞋放門口了。”
她上樓之前又補充:“記得用沐浴露。”
“……都說了不是腳臭!!”
宮侑很快沖洗結束,跟着鈴木前後腳上樓,隔着小兔子躺到她身邊。
那一道不寬不窄的空隙隔開兩個人的位置,就連躺下時鋪展開的百褶裙裙角,與外套的衣擺,都沒有任何觸碰。
他側過頭看着她,吸了一口氣正打算說話。
“再說話就出去。”鈴木未蔔先知地閉着眼睛開口。
“……哼!”
宮侑生氣地背過身去。
·
房間內的安靜大約維持了十多分鐘,宮侑小心地用氣聲試探地喊:“悠,你睡着了嗎?”
他喊了兩遍,發現鈴木沒有反應,這才無聲地撐着地毯坐起來,慢慢起身,蹑手蹑腳地走出房間。他怕吵醒對方,開關門都十分小心翼翼。
房門關上時,發出細微的,幾不可聞的“咔”聲。
鈴木睜開了眼睛。
也對,這種情況下扔下她一個人,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才是不合理的行為吧?畢竟不論她表現得有多正常,從客觀角度,對于普通人來說,都顯得有點可憐。
他陪了自己一會兒,已經很好了。
鈴木閉上眼睛,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胃裏已經吐空了,但沒有很難受,反而有熱熱的感覺,可能明天又要去衛生所挂鹽水……但是明天是月曜日,排球部開始訓練,還要準備飯食……還是晚上去吧。
還好今天買的常用藥裏有胃藥,不然又要被藥店的老板說教了,還有……
她聽見了門被打開的聲音。
依舊是細小緩慢、鬼鬼祟祟的。
對方輕手輕腳地躺回身邊,再次輕聲喊了自己的名字,确認自己沒有醒之後悄悄松了口氣。
他去幹什麽了,他為什麽又要回來呢?鈴木不着邊際地想。
然後她感覺到左手傳來輕微的觸碰,一觸即逝,像是不小心碰到的。
對方很快又卷土重來,小心地撐開她的手與地毯間的縫隙。
緩慢地,卻堅定地勾住了她的手指。
作者有話要說:
剛剛悄咪咪地離開躲到樓梯口的宮侑掏出手機打電話。
宮侑:治!!什麽情況下一個人看到另一個人之後會吐啊!!
宮治:?
宮治:悠終于看你看到吐了?
宮侑:……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