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V]
天上落了雪,鵝毛似的雪花紛紛揚揚,在狂風的卷席下穿堂而來。
小男孩面龐凍得白中透紫,此時卻忽然動了,這才令人驚覺,他并非只是一個被放在門檻上的陶瓷娃娃。
男孩伸出手指,将那一行螞蟻,從後向前一只只摁死,看着混亂的蟻群,露出一個略帶扭曲的陰沉微笑。
屋內破布氈門簾一動,腳步聲響起,男孩瑟縮一下,卻不肯回頭。
只見內室之中,走出一個身量矮小瘦削的男人,面白無須,穿一身暗紫長袍,露着一張春風得意的笑臉。
他路過門口,像蛇一樣的目光舔上小男孩的臉。
“喲,小六十七,怎麽坐這兒了。冷不冷啊,爹給你捂捂。”男人探手,略有些暧昧的摸上了小男孩的耳垂:“長得真俊那,跟個姑娘似的,趕明兒陪爹爹歇個晌如何?”
小男孩本來低着頭不肯說話,聽見這話卻忽然一口咬在男人手指上。男人雖然盡快抽走了手,卻還是讓指肚被咬破了一道口子,鮮血直流。
“嘿!你這個小雜種!”
男人像扯一只雞仔一樣把小男孩提溜起來,劈手便要打。
門簾又開,從室內慌跑出一個衣衫散亂狼狽的女人,跪在地上将小男孩護在身下。她白皙的頸間紅紅紫紫印痕可謂不堪入目,臉上淚痕未幹卻又添新淚。
“福生大人,您就饒了他,他小孩子家不懂事的。”
那男人卻盯着男孩不放,嗓音低柔。
“樂正嬈,你叫我聲爹爹,我就饒了你。叫啊。”
男孩沉默半晌,忽然擡頭握拳,狠狠望入宦官福生眼內:“我不叫樂正嬈,我叫巫嬈。”
福生被男孩孤魂野鬼一樣的眼神看的有些發憷,他避開眼神冷着臉,折返屋內,氣咻咻地一把拿起桌上灰布包裹,擡腳就要走。
“看來這月的份例你們娘倆是不想要了,且凍着吧。”
女人哭着想攔,福生卻一手揮開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
又不知過了幾數流年。
時間太久,久到住在蒹葭殿的女人已成了荒郊孤墳一座。
那一日正是上元佳節,天幕上煙花璀璨,金殿之中萬千燈輝綻放,無數絲竹管弦相互配合,奏響靡靡之音,舞娘裸着纖細的肩頸腰肢,赤足在柔軟的花色地毯上旋轉。
群臣熏醉,無論尊卑,各抱佳人在懷,當着樂正帝的面“不規矩”。
而樂正帝本人絲毫不以為意,他沉醉于這無盡盛世繁華之中,半躺在上首寬大的軟塌上,隔着重重紗幔,懷中摟着一個身穿薄紗,豔麗姝色的美人。
“多少年了。爹爹竟不知還有你這樣一個絕色的兒子,藏在深宮內帷之中。”頭發花白稀疏的男人睜着一雙癡迷眼睛看向懷中的俊麗少年。
“過了今晚,爹爹封你當青陽候,享萬戶食邑。像你那昭陽姐姐,還有你那春麗候長兄一般,你喜歡哪個宮殿就住哪個宮殿,爹爹常去看你。”
巫嬈勾了勾飽滿欲滴的紅唇,輕聲細語答了一個“好”。
随即,少年粉面含春,撒嬌道:“爹爹,你附耳過來嘛,奴奴要與你講悄悄話。”
樂正帝心馳神往傾身相詢,少年掌心一動,猝不及防間,一只匕首被插入身前人胸口,鮮血淋漓而下。
老人睜着渾濁的眼珠瞪着眼前的美人,喉嚨卻只能發出嗬聲,說不出一句話。
巫嬈看着樂正帝笑,笑聲漸漸嘶啞癫狂,笑出眼淚。随着那少年難止的笑聲,一根寒光耿耿的羽劍破空而來,紮穿了殿內某官員的胸膛,引起一片混亂與尖叫。
這幾欲垮塌的宮廷瞬間闖入了無數批甲執堅的兵士。
一個王朝覆滅了另一個王朝。
天上又在落雪,少年走在白皚皚的雪地上。
身後鳴金國新帝叫住了他。
“巫兄要去哪?”
巫嬈回首。
“我不想去哪,只想離這喧嚣的紅塵間遠一點。哦,對了,我欠你們鳴金王朝一個人情,等時機到了就會還的。”
大地一片銀裝素裹,似是能覆蓋了這金殿內屍山血海,巫嬈赤足走在清寒的雪上,腳踝纖細,紅線系金鈴,走動間鈴聲碎響。
少年亦如同天地間一片最輕盈不過的雪花,消失在蒼茫雪地之中。
……
谷小草睜開眼的時候,周圍一片昏黑,分辨不出日夜。
只是略微動了下,卻引起渾身上下好一陣關節酸痛,仿佛是被地蛟來回踩過三四遍一樣,但是她還是強撐着翻身坐起。
這似乎是一處昏暗的偏殿,連個能透光的窗戶都沒有。
門口背對她站着一個人,披着鬥篷本來正要往外走,看不清面目。
谷小草畢竟剛醒,現在腦海中非常混亂,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自己所在何處、所謂何求,她本能叫住門口那人。
“喂,等等。你是何人?”
那人僵在門前半晌,最終還是緩緩轉身,她略一擡手,懸在牆壁上的海棠銜枝花形狀的壁燈,忽地一下竄出火光。
兜帽滑落,露出顏色姝麗的一張臉,卻是花萬儀。
花萬儀扭頭看向谷小草,發現她面露愕然之色,幹脆破罐破摔走近,坐在軟塌上看着她沒好氣兒道:“怎麽?看到你姨奶奶有那麽驚訝嗎?”
谷小草卻只顧盯着牆上熟悉的海棠花發愣,海棠、浣花宗、四大仙門、元寶派、巫嬈……回憶如同潮水般在靈識中翻滾,她頭痛欲裂,忍不住擡手緊緊扣住了太陽穴。
花萬儀以為她要尋短見,忍不住一把扯開谷小草按在頭側的手:“你有病是不是?我一片恻隐之心喂狗不成?要不是得我那傻白甜妹妹的門派留個後,你看我還管不管你。你少在這裏尋死覓活!”
“如今你們元寶派就剩你一人,你要報仇也比尋死好啊,死得窩囊。”
谷小草捕捉到那句話,心中騰起一片驚悸難言,她猛然擡頭質問眼前人:“什麽意思,什麽叫我們元寶派就剩我一個了!”
花萬儀略顯不自在的幹咳兩聲,只是将谷小草的共千裏丢給她。
“這前因後果網上也都傳的沸沸揚揚的了,你到時自己看吧。這裏是造化天,還不到試煉的時候,浣花弟子都不在,我也沒在塔中設禁制,你修養好了就自己出去吧。”
花萬儀見谷小草目欲噴火,不似要尋死,也恍然應當誤會了,囑托完這話就匆匆走了。
自谷小草醒來,與那日四大仙門圍攻元寶派已是隔了三日。打開共千裏,無數消息宛如驟雪風急,呼啦啦的闖入她的世界。
最上方出現的是默認開機顯示的紅字告示,一看便是出自玄天宗手筆。
“經查證,元寶派內私藏登仙道,截留修仙界氣運,致此界萬年無有飛升者。更兼阖宗上下暴力抗法,兇逆冥頑,其心可誅、其罪難赦,毀宗滅門不足平衆怨。此判。”
打開論壇,置頂也是這條告示,哪怕換去其他頁面,還有小字版本在頂部循環播放。
元寶派山頂的那場圍剿直播,整個修仙界的修士們基本都看過,下邊的評論沒幾個再替元寶派說話。
“元寶派真的就這麽——沒啦?”
“胡拉拉連帶那天反抗的修士,阖宗上下都死幹淨了,可不是沒了嗎?”
“不是還有谷小草逃出去了嗎?”
“撚塵緣還有谷小草都成了通緝犯,你不知道嗎?”
“那也是咎由自取,沒看告示嗎?元寶派可是截取了整個修仙界的氣運。”
“直播登仙道陣基出世.avi,道友我錄屏了,不了解可以看一下。”
“卓卓宗主不是封了陣基說要調查嗎?我看元寶派也似不知情。”
“據說小道消息,玄天宗把陣基那邊封了研究,說登仙道可能很難恢複了。”
“元寶派BS”
“元寶派活該。”
……
可謂是字字誅心,句句刻骨。
可笑世人靈臺不清、多受操縱,只肯相信勝利者僞造之“事實”,卻不去深思背後可是有無辜和隐情。
人情似紙,世事如雲。
共千裏的屏幕在黑暗中散發微光,谷小草眼前的字成了一個個黑洞洞的旋渦,絕望如同難以收覆的洪流,将她淹沒。
原來世間最殘酷,不是自身的死亡,是身邊人無聲無息的離去,是猝不及防就成為留下來、剩下來的那個人。
那人要用漫長的殘生背負他們的驟逝。
不知為何,谷小草忽然想起當初在妙緣大殿對着祖師爺牌位許下的誓言,做個好人,做個好人……
如果做了好人的結果就是這樣的話,那她寧可當個不折不扣的惡人!
如果,如果這個世間有任何方法能留住他的話,那她将不惜一切代價的踐行,哪怕毀天滅地、殺人如麻又何如呢?
巫嬈的名字在她唇齒間呢喃。
原來失去所愛的人,并非可以哭天搶地便得纾解,而是悲喜難識,仿佛心永遠的缺失了愛所能帶來的情緒。
從此後連表白的機會都沒有了。
他永遠都不能再知道她深埋在心底的喜歡。
谷小草思緒混雜、迷惘致極,一時間難以控制靈氣運轉,經脈氣血逆行而上,哪怕痛覺也成了一片混沌的麻木。
谷小草搖搖晃晃從榻上翻起,她踉跄跌撞着出門去,但見天地一片白茫茫。
天空落雪了。
好像大雪山頂那一夜啊,只是這人間瑞雪少了幾分凜冽,多了一派默默無聲的冰寒。
啪嗒一聲。
一滴眼淚落在雪地中,混合着經脈逆行造就的殷紅血跡,如同孤獨的紅色梅花瓣落在一片白色背景之中。
谷小草憑借直覺,跋山涉水向東行去。
蓬萊境,東海之濱,小漁村。
谷小草知道那裏有一座廟,廟裏塑着一個他,那是她能找到再見他一面的唯一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