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翌日,早起的感覺并不那麽美妙,睡眠嚴重不足,聞辰易醒來發現自己整個人被一只手臂勒得發麻,望着天花板掙脫不得,最後朝人踹了一腳。陳既明起床看見腳上青腫,還以為做夢和誰幹架了。
時間不多,路上買了包子墊底,到醫院還未到九點。聞辰易介紹說這兒的病人每天都有固定的治療時間,他只約到十一點,那孩子沒有近親在這邊,社區介入了并委托醫院幫忙照顧,醫院不希望病人過度疲勞。
人已經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摘掉了呼吸設備,籠在白白厚厚的被子裏,那日如同散落骨架的提線娃娃,已經恢複了一些神采。聞辰易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才走進去,過程中陳既明抓住了他的手腕以示安慰。
走到床前,孩子的視線充滿敵意,聞辰易向他釋明身份,依舊沒有減輕他的戒備。
“你們是來幫我的嗎?”他的聲音帶着少年人的倔強。
“當然,你還沒有成年,我能在法庭上幫到你。”
聞辰易輕言細語地跟他講,又拿出案卷材料,希望他回答一些問題。
“我還是不相信你。”那孩子眼睛睜得很圓,似乎随時保持警惕,“上次我去警察局說我被打了,他們教育了老頭子一頓,我以為他們會把他關起來,結果回去又被打了。”
他訴說過去的表情一點也不悲傷,仿佛是別人經歷的事情,又仿佛是他早已習慣的生活。
陳既明想安慰幾句,卻被聞辰易攔住,聞辰易同孩子直視,表情是一樣的冷靜:“教育是沒有用的,被打了就要‘打回去’,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平白無故欺負你。”
“我打不過他……我試過了,所以住進來了。“孩子撅起嘴角,死盯着某處,怨恨自己的弱小。
“可是……”孩子想了想,竟然露出一點得意的笑容,“可是我不後悔,我踹到了他的肋骨,我聽見他大叫了一聲。”
聞辰易看着他就像看着曾經的自己,這是一個長滿尖刺的果子,外面包着蜜糖撒着砒霜,你可以摘取它,卻要做好跟它同歸于盡的準備。
“如果還有下次,我要多踹幾腳。”
“還想下次。”聞辰易跟着他笑了笑,無奈又安慰,他比自己想象的堅強多了:“沒有下次了,他一時半會兒出不來。”
“你真能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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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我坐這兒幹嘛。”
孩子眼中的狐疑消散許多,朝他的筆記本支支下巴, “說吧,要問什麽。”
聞辰易事先提醒道:“接下來我要問的問題可能你很不願意回憶,但是希望你能盡量完整地告訴我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以便……”
孩子嫌棄地說:“好啰嗦,快問。”
如此心直口快,聞辰易倒是樂了:“正合我意。”
“你父親第一次打你是什麽時候?”
……
時間過得很快,他們聊得還算順暢,聞辰易将對話錄音下來,筆記本也零零散散記了很多,這是一個非常不服輸的孩子,骨骼小小的卻能看出調皮搗蛋的勁頭,在令人絕望的家庭環境下,卻始終保持着敏銳的性子,聊天過程中甚至出現了“第一”、“第二”這樣邏輯清楚的因果關系分析。
只有在說到離家出走的媽媽時才出現明顯的情緒低落,他的眼睛裏閃着光,發誓要找到他媽媽問個清楚,那天病床上脆弱如浮草的形象徹底在聞辰易腦海中灰飛煙滅。
聞辰易想,他跟自己不一樣,他要精明多了,至少不會陷入悲傷的困境。
臨走時,孩子表現出明顯的示好,他扯住聞辰易的衣角問你還會來嗎,聞辰易說:“庭審時見。”
聞辰易朝他揮手,又想起什麽,擺出大人的樣子笑着糾正:“那個,打回去不一定是肢體上打回去,你的筋骨還不飽滿,要強大起來,才能保護自己。”
走出病房。
陳既明從被打斷後就沒有說話,好好充當一個陪同者的身份,看着他平靜地陳述令人心傷的問題。
二人并行在狹小的過道上,聞辰易看起來沒有難過,反而有點高興,陳既明無奈道:“看來我是白擔心了,你們倆似乎有自己的交流方式。”
聞辰易說:“我小時候就最怕別人同情我,因為同情是最廉價的,不會對現狀有任何改變,反而好像低人一等。”他看向陳既明,以過來人的經驗說道,“所以你不用去安慰他,他總會有辦法從痛苦裏爬起來,你只需要理解他,跟他站在一邊。”
話裏的“他”似乎是指那個孩子,又似乎是指他自己。
“所以我跟你站在一邊。”陳既明認可說。
聞辰易的眼角彎了彎,抿了抿嘴,又假裝面無表情地往前走。
他的步伐輕快,走了一會兒發現旁邊沒人,回頭找陳既明:“不走啊?”
陳既明肩寬腿長站在原地,一雙眼狹長深邃,棱角分明,有磅礴的氣勢也有溫潤的神采,聞辰易見他不動又折回去,半路上心想這人長得還是可以。
過道上沒有其他人,聞辰易呆呆地走上前,忽地靈犀一動,輕輕勾了勾他的小指:“走啊。”
陳既明感到一點點溫熱從指尖滲透過來,望着遠處愣了一陣,又将目光移回聞辰易身上,聞辰易的梨渦淺淺地出現,仿佛被春風生動的湖泊,讓他覺得舒适非常。
良久,他握住了那只手指,緊緊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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