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英雄
因多日浸泡變得松散的民壩,在高水位和雨水沖刷的雙重壓力下某處轟然決口,落差幾米高,跨越十幾米寬的洪水裹挾着泥沙以排山倒海之勢洶湧奔出。
當時岸旁扛沙袋路過的一些大兵措手不及被洪水沖走,情況一時失控,所有剩餘的大兵們來不及去搜救同伴,而是第一時間聽命令拼了命的連成片激流中堵口以防更大災難發生。最後造成一人生死未蔔下落不明,兩人确認嚴重溺水窒息死亡。
那兩具被防雨布包裹着的屍體就躺在南大山百姓駐紮地不遠處樹林前的空地上,起先圍着很多百姓,後來被大兵們驅散了。
齊致辰永遠忘不了他當時知道大兵犧牲時的感覺,整顆心瞬間下沉,悶的透不過氣。
去世的兩個大兵,一個是一連一排長楚龍,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在關鍵時刻推開了身邊老鄉以至于自己沒時間閃躲。他還有個七歲的女兒等着他回家,可他卻永遠長眠在了這裏。另一個是二連的大兵,張繼勇,才二十五歲的大好年齡就被無情洪水奪去了生命。
而失蹤的那個,是整日操心營長起居,關心戰友生活的劉景利。
“都是我……”艾雲輝坐在帳篷門口地上低沉哭着,“是我沒拽住他,我他媽眼看着他被水卷走卻什麽也做不了……”
帳篷裏的幾個大兵也都紅了眼眶,大彪哽咽:“這頭發還是小劉給我剃的,這人說沒就沒……”
“誰說他不會回來了!”齊致辰刷的站起身往出走,“我相信他會回來的。”
壩外到底當時情況有多猛烈不是齊致辰能想象的,若是人真的還活着,搜救時是根本不可能找不到的,畢竟幾百人地毯式在防護林裏搜救都沒有結果,若不是民壩随時可能大面積決堤必須撤離,那擡回來的定是三具屍體,這點大兵們是肯定的,因為活着的人是會有聲響求救的。
一切節奏快的來不及悲傷,就像那不停下落的大雨沖刷了所有悲恸。
大兵們繼續幫着百姓挪去南大山的更高處駐紮,沒人提戰友的離開,都堅忍的盡最大努力去保護百姓的生命安全。
雨在連續下了一天多後,呈塘人集體遷移到了南大山山頂,除了孩子們,沒有人敢休息,吃不飽睡不好的情況下都有些體力不支,所有注意力都在那壩外的洪水上。
也正是在之後的那個午時民壩徹底決堤了,站在山頂能清晰的看到遠處奔過來的洪水,巨大的水聲有着泥沙的厚重。
所有人都是震撼的,看着那洪水呈一排線向前推進,所到之處被淹沒後是平靜。大家的心揪着,若是洪水臨近國堤依然不減速,那最後一道防線也可能不保,呈塘就徹底沒救了。
這是場賭博,在和老天賭博。賭注就是押上整個呈塘。若民壩決堤後洪水同樣擊垮國堤,呈塘将和那片防護林一樣不複存在,成為名副其實的洩洪區。若國堤依然健在,呈塘就大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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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上天眷顧這方百姓,洪水到了國堤後慢慢蓄積起來的水位沒能超過國堤一半的高度,國堤像條盤在呈塘村西部的巨龍,将洪水成功攔截了下來。
當水面徹底恢複平靜,山頂上的百姓和大兵才松了口氣,甚至有的婦女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一個夏天的提心吊膽,那是在親眼看到沒有威脅後的激動哭聲。
齊致辰紅着眼眶站在人群裏,忽然想到他姐,他姐走之前還在擔心着呈塘會不會被洪水淹沒,她沒能親眼看到這時刻,不知會不會心安。
從呈塘出來在南大山躲了兩天多,這将近六十個小時每一分都是煎熬,在洪水越過民壩淹沒防護林抵達國堤後,所有人都把繃緊的神經松開了。
有小孩用稚嫩的童聲問:“媽媽,那我們是可以回家了嗎?”
孩子媽媽抹着眼淚笑了:“嗯,我們能回家了。”
家,一個親切的詞。大難過後能回家的人是欣喜的,是幸福的,可那兩個屍體還躺在半山腰的大兵卻永遠也回不了家了。
呈塘人是在快夜裏雨停了後收拾東西下山往呈塘回的,他們與來時路上一樣沒有言語,近千人浩浩蕩蕩沿着國堤回呈塘。
齊致辰抱着李明達走在隊伍偏後方,聽着個被大兵背着的長者說話。
“這陣勢讓我想起年輕那會兒鬧饑荒了,那年是大旱,我十多歲,到處都是這樣舉家遷移的老百姓,路上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老人長嘆一聲,“現在這面不少中原祖籍的都是當時遷過來的,那年就死了不少人啊……”
天災躲不過,不管大旱還是大水,都注定要有人為之喪命。
一個小小呈塘不過是個小小縮影,與此同時的全國上下,有無數個呈塘在面臨洪水威脅,有無數個大兵在失去生命。
這些大兵明明親眼看着戰友離去,明明知道了洪水有多危險,為什麽還會奮不顧身的戰鬥在前線。他們保護的不是自己的家人,他們保護的不是自己的家鄉,他們本可以不全力以赴,他們本可以去臨陣脫逃,可他們沒有,一個人都沒有。他們把自己的生命放在了一條條堤壩上,随時等着洪水來取走,他們沒有害怕麽?他們害怕,有誰會不怕死呢。可真正的英雄是什麽,就是哪怕很害怕也會用自己的力量去保護想保護的人。
呈塘人在經歷了民壩決堤後再次被那些身穿迷彩服的年輕人震撼了,那些小夥子們在回來整頓好後繼續去守國堤,一個個剛毅的身影平凡卻偉大。
楚龍和張繼勇的屍體被暫時安頓在了村西空地上,孟慶喜回村後第一時間去村委會打電話彙報給了上級,那到底是種怎樣的程序齊致辰不太了解,他只知道孟慶喜回來後坐在他們隔壁那屋哭了。
當時喜宴廳除了在幫着周繼良整理東西的齊致辰外沒有其他人在,大家都去了村西國堤。孟慶喜一個人坐在屋裏老淚縱橫。
齊致辰聽着那帶着沙啞的哭聲靠着門板站了很久,他沒見過這樣的孟慶喜,孟慶喜在他眼裏一直都是個嚴格刻板的老幹部,大兵們都敬畏他。而此時卻在以為沒人的情況下哭的很脆弱,也許身為一個父親,軍營的長期相處他早已把大兵們當成了是和孟饒同樣關系的存在。
齊致辰沒有作聲,安靜的站在那,直到孟慶喜洗了一把臉去了國堤。他恍然明白為什麽那些大兵在擡回戰友屍體時沒有痛哭流涕沒有情緒激動,他們不是冷血也不是無情,他們只是裝作很不在意,私下裏像孟慶喜這樣偷着哭的會有多少無人知道。
這才幾天的時間,一切都被颠覆了一般。大悲的是有人去世,大喜的是大多數人還活着。
有時候,人在被動接受殘忍事實時反而承受能力大增。劉景利沒回來終究成了定論,所有人都知道那個開朗樂觀機靈的小同志再也不能從那茂密的防護林裏走出來了。
劉景利的屍體是在所有人搬回呈塘後的第二天被國堤下測水位的一個大兵發現的,說那大兵在看到水裏浮屍的那一刻徹底崩潰的哭喊起來。雖然明知道劉景利不會活着回來,但在看到屍體那一刻還是推翻了自欺欺人的心理。
高溫天氣下屍體在水裏泡的時間長,已不成樣子。被大兵們拽上來時要不是迷彩服後領口上的名字能确定身份根本都快看不出來是誰了。
那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但戰士們的眼裏卻下起了大雨。好像忍了好久的傷終于找到了發洩口,國堤上哭聲一片。
周繼良在喜宴廳聽到跑回去的大兵告訴他後沉默的點點頭便起身去了喜宴廳側面。
齊致辰跟了出去,他知道兩杠一星不是去上廁所,也正如他所猜的那樣,他拐過拐角,看到那男人面對着牆站着,一只胳膊支在牆上低着頭安靜的很。
齊致辰想開口說話,卻怕他忍不住哭,他上前兩步,看得到周繼良紅着的眼,他慢慢擡起手想去拍拍周繼良的肩膀,就像周繼良每次安慰他一樣,可他卻在看到周繼良悄無聲息滑下淚滴時再也忍不住突然的一聲哭了出來。
劉景利是大兵裏和齊致辰走的最近的一個,兩人年紀差最小,性格也像,從一開始相識就合得來。齊致辰除了不叫周繼良哥之外,另一個就是劉景利,他一直都跟着所有人開口叫小劉。
很快的當天晚上,共庭來了輛軍用卡車,将全部三個大兵的屍體運走。
齊致辰跟着村裏百姓在那輛軍用卡車後面送出去好遠。他從始至終沒敢再去看一眼劉景利,他帶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喜宴廳後卻再也忍不住了,扶着院裏的壓把井哭了起來。
喜宴廳有幾個大兵聽到院裏動靜出來看,看到齊致辰蹲在地上哭,誰也沒上前去勸,畢竟大家的心情都如出一轍。
周繼良站在屋裏看着齊致辰哭,半天後走了出來,他将人扯起來:“回屋。”
齊致辰不想哭,可他忍不住,他不知道是不是一個人的真正離開會讓所有回憶重來,他姐離開那會兒是,現在也是。看到楚龍經常坐在上面教李明達用草葉編螞蚱的那個木頭小凳子,他會難受。看到劉景利拼接的發電機和水管他會難受……
“就是這,他就是站在這跟我說的第一句話,”齊致辰泣不成聲的嘟囔着,“他說,他說我叫劉景利……”
這句話讓大兵們瞬間淚崩,十多個大老爺們站在那抽泣着。
“小劉是我們裏年紀最小的,但他卻從不把他最小表現出來,他什麽都會,不管是在部隊還是出來,他總是能處處為大家着想,”孫暢吸了吸鼻子,“說好了一起返回部隊的……”
大彪接過話:“小劉家就他一個孩子,之前他還說想家……”
“楚排上次家裏打電話來,說嬌嬌已經開始會說單個的字了,他還沒能聽女兒叫他一聲爸爸,人就不在了。”
……
大家就那樣碎碎念的一會兒說一會兒哭,以前每次聚在院裏都有的那兩個人卻再也不會偶爾插一句話了。
齊致辰跟着回到屋裏睡覺時,他躺在床上不自覺去看左面的空床位:“他們的家裏都知道了嗎?”
周繼良嗯了一聲。
齊致辰多希望一切的難過都是他半睡半醒間的夢,那樣就沒有人離開。在認識這些大兵後他曾慶幸他們因為洪水結緣,但如果這就是結局,他寧願沒這場洪水,寧願呈塘從來就沒來過這陣綠旋風。
那晚大兵們在喜宴廳院裏集體哭訴難過後又都變回了鐵铮铮的漢子,沒人再提起,也沒人再哭泣。像是一篇撕掉了的日歷,會消失不見,但卻是真真正正擁有過的日子。
國堤成了呈塘抵禦洪水的最後一道防線,堤下的洪水就住在了家門口。大兵們依然不分晴天雨天勞作在堤上,而呈塘村民也都加入其中。
長時間高溫暴曬,肩膀脫皮,腳卻泡的浮腫,每天晚上喜宴廳的大兵們回來都累的倒頭就睡。
雖然目前的情況可以松緩,但多處傳來的消息還是讓人心不安。
聽幾天後再臨呈塘的記者呂維順說,松花江沿岸已經有多處決口,來不及躲走的不管是解放軍還是百姓都變成了江裏的浮屍,死傷無數。
“這是離我們近的,”呂維信嘆氣,“長江那邊就更不要提了,更慘重,沿江部隊全部上堤,死保死守……”
齊致辰坐在賣店前的涼棚裏聽着那些消息時仿佛那些事就發生在眼前。
無數解放軍正吃力的搬運沙袋填江補堤,跳入水中穿着救生衣以人牆擋水,義無反顧……
無數老百姓不得不背井離鄉遠離重災難,不幸落水到處漂浮哭聲喊聲一片,生靈塗炭……
時勢造英雄,這幾天新聞裏越來越多的播報着能夠确認身份的解放軍殉職人員,他們被稱為英雄。
齊致辰覺得可笑的是,又怎麽能播報的過來呢。
呂維順在聽說了駐紮呈塘的大兵有去世的後沉默了很久,他從包裏掏出那張他洗出來的相片拿在手裏:“回去整理洪水現場照片時看到這張,就也洗出來一張。”
“維順哥,給我吧。”
呂維信遞過來:“小齊,你姐的事我聽說了,孩子還好麽。”
齊致辰點頭:“嗯,在屋裏睡覺,每天有老鄉過來喂奶。”
呂維順推門進屋:“那我去看看她。”
齊致辰低頭看着手裏的那張照片,視線模糊後有淚砸落下來,不管是最前排大着肚子的齊敏芝還是中間排抱着李明達的楚龍還是那調皮在艾雲輝頭上比劃着兔耳朵的劉景利,都瞬間戳中了他的淚點。
那張照片齊致辰沒拿給回來吃晚飯的大兵們看,他怕他們又會忍不住把這幾天好不容易平靜的心情打亂。他把照片好好的夾在了他上學期評選三好學生獲得的筆記本裏。
自從他姐不在了,齊致辰很少回前屋賣店,他怕一進屋會習慣性喊他姐,他不管白天大兵們在不在喜宴廳都會坐在喜宴廳,要麽放着電視不看,望天。要麽躺在床上不睡,走神。
有時他看到大兵們匆忙換下來的迷彩服扔在喜宴廳地上,他就會撿起來幫着洗了,簡單的洗掉泥點和汗漬後一件件挂在院裏的晾衣繩上,每件衣服上的名字他都好好記得,他想記得這些英雄,哪怕洪水過後大兵們都離開,他也要永遠記得呈塘的恩人。
這幾天齊致辰和周繼良的作息又對不上,他睡着了那人才回來,他沒起來那人已走了,如果是雨天,根本連人都看不到。
齊致辰知道周繼良有些自責,他聽說了當時在壩外他們村長堅持要守民壩周繼良起初拒絕後來卻妥協了的事,導致有大兵犧牲,作為一營之長的壓力是別人體會不了的。住在一個屋裏,睡在一個床上,齊致辰不敢說他有多了解周繼良,但他能覺出那男人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