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指骨】
在手指骨折後的第三天,愛呀河小區205室的餘科選擇從頂樓跳了下去。
在這之前,餘科作為“富婆的高中小狼狗”事件的男主角,出現在各個小視頻平臺中。
再在這之前,餘科跟父親搬進愛呀河小區的205室,和他們一起搬進來的,還有一臺鋼琴。
這臺鋼琴和老小區格格不入,它是标準練習琴,光是為了把它搬進狹小的樓道口,就榨幹了搬家師傅畢生的希望。
愛呀河小區所在的A市,擁有一所聲名遠揚的音樂學院。餘科被父親帶着從老家搬過來,目标就是那所學校。
房子是租的,最大的改裝點就是隔音。餘父熟練的将那些灰綠色的厚重板子展開、安裝,本來就不大的房間,瞬間又狹小局促了幾分。
那天,204室的周蕙路過新鄰居的家門口,見到工人們正将拆下的門框裝回去。那臺超過門框直徑的鋼琴擺在雜亂的客廳裏,陽光落在半舊黑漆上,暈開一層薄光。
對于餘科的死,衆人似乎又有惋惜,又有些遷怒。
餘科今年17歲,是那種父母砸鍋賣鐵讓他學琴的背景。沒人說得清餘科的父母究竟在賭一個多大賠率的局,但從縣城搬來A市前,這孩子已經拿了數量驚人的獎項,也因為這些獎,他順利辦了轉學,是一所不錯的重點校。
學校在藝術方面有些野心,加上餘科才學兼優,他入學前,校方就在校內宣傳了許多波。
餘科話不多,個子很高,眉目說不上什麽,被頭發的陰影遮住了眼神。
父親也是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看上去嚴厲而古板。偶爾有鄰居挂贊餘科,餘父就會阻止對方:你別誇他,他沒什麽天分,就是努力,全靠努力。
餘科面無表情站在旁邊,如果家長們聊得太久,他就會掏出樂理書或者單詞本看一會兒,這又引發了其他家長的無限豔羨。
周蕙牽着女兒的手路過人群。她經過時,附近的氣氛似乎凝固了一剎。家長們不着痕跡地散去,周蕙和餘科站在各自的家門前,兩家人客氣地互相點點頭,進了各自的家門。
周蕙的女兒今年十三歲,有智力上的輕微缺陷,這種程度的缺陷既夠不上“智力殘障”的标準,又足夠讓人看出來,這個孩子有問題。
愛呀河小區的人,有意無意都會遠離205室。這是個不幸的家庭,丈夫是個賭棍,經常因為聚賭“進去蹲幾天”,或者被催債的人砸門潑油漆;女兒是個弱智,想進特殊學校又不夠格,在普通學校裏又完全跟不上。
Advertisement
這種家庭就像個氧氣漩渦,它糅合了無數的不幸,且看不見任何一絲的希望。
那天,餘科獨自在家練琴,門鈴響了,周蕙拉着女兒的手站在門外。
周蕙:我想帶她來聽聽琴。
周蕙:我看有些文章說,像她這樣的孩子說不定有特殊領域的天賦,說不定她對音樂……
周蕙:你一彈琴,她就在隔壁手舞足蹈的。
這個母親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小心翼翼地請求着少年。餘科含糊地應了一聲,讓她們進了屋。
他給兩人倒了水,然後又坐回鋼琴前。周蕙聽了一會兒,在間奏時問:你練幾年啦?
餘科愣了愣,想了一會兒。
餘科:好像十二年了。
周蕙:除了彈琴還喜歡什麽?
餘科這次想了很久:沒有了。
餘科:而且我也不是喜歡彈琴。
周蕙笑了:彈琴很好的,多個出路。
周蕙:你別看我這樣,我也會彈兩下的。
餘科其實沒注意過周蕙什麽樣。這個年近四十的婦女,在外表上沒有任何值得人注意的地方——她比實際年齡顯得老,微胖,衣服半舊,十指看上去粗而笨,皮膚并不白皙。
餘科見過許多彈鋼琴的人,他不覺得周蕙有什麽特別的,他的入門老師是個胖得快能用肚皮頂開琴蓋的家夥,還是個重度煙鬼。和老師比起來,周蕙簡直可以算是端莊。
他把鋼琴讓給了周蕙。周蕙按了半天,磕磕絆絆彈了首練習曲。
她不好意思地低頭:我這個其實也不算會彈。
餘科:嗯,指法節奏全都不對。
周蕙:你看我還有希望能彈好嗎?
餘科也實話實說:希望不是特別大。
餘科的墜樓,在媒體上并沒有激起太大的水花。人們起初聲讨拍那個視頻的人,說是因為這個的巨大壓力導致了餘科走上絕路。
然後,聲讨聲很快被按了下去,網上再也看不見相關的報道,官方給出的理由,是擔心引發未成年模仿。
那段視頻只有三十秒,是在音樂教室裏,一個看上去粗鄙而平凡的老女人坐在鋼琴前,手指笨拙地按着琴鍵;少年站在她身邊,沉默而細致地教着她指法。
兩個人是什麽關系?是母子?是親戚?師生?還是如标題所說的那種龌龊不堪?人們浮想聯翩,卻不知道拍視頻的人是誰。
高中裏,有很多人不喜歡餘科這個轉校生。孩子們的厭惡從來莫名其妙,他們不喜歡鋼琴特長這個标簽,不喜歡前途無量這個标簽,不喜歡才學兼優這個标簽。一個餘科,一個十全十美的餘科,就足夠招致難以估量的恨意。
哪個學生在放學後路過音樂教室、偷拍到這段視頻已經不重要。它引發了巨大的後果,有幾個億的播放量,幾億次的點擊,又有幾百萬個人相信了這個标題。
人們很快人肉出來,是一個叫餘科的學生,一個叫周蕙的女人。
在人雲亦雲中,餘科是個出身貧寒、委身“富婆”賺零花錢的高中小狼狗;周蕙是個看上去樸素、卻有十幾套拆遷房的隐形富婆……
愛呀河裏的人們很快也聽見消息,其中包括周蕙剛剛出獄的丈夫。暴怒的男人砸開了205室的門,進去“讨說法”——周蕙被打昏在地,意識模糊不清,女兒在身邊哭。她起初能聽見隔壁傳來丈夫的髒話,他要餘科賠錢才肯息事寧人。
餘科的聲音根本輕到聽不見,他只會一遍一遍地重複,這是假的,自己只是教她彈琴,自己和她沒有那種關系,自己拿她當媽媽看待……
周蕙看見地上有個散落的工具箱,原本安放錘子的位置是空的——她意識到錘子在丈夫手裏。
餘科的痛呼聲在下一秒傳來。他想擡手阻擋男人揮舞的錘子,那雙彈了十二年鋼琴的手,在幾秒內,失去了四根手指。
周蕙的家裏,原來有一臺鋼琴,那是她的嫁妝。在那個年代,一臺鋼琴是極為奢侈體面的家具。
後來為了還丈夫的賭債,它被變賣了。
鋼琴腳在地板上留下的印記如今還在,深深淺淺,像地板上的四個按鈕。女兒無憂無慮,喜歡從一個方塊跳到另一個方塊。
餘父一個人帶着兒子在外地求學,妻子有公職在身,沒辦法離開。這個家庭,幾乎将“為了孩子”這四個字演繹到了極致。
男人一個人帶孩子,還要抽空打雜工賺生活費,周蕙有時候從隔壁帶飯菜過來,幫着照顧餘科的生活。
丈夫還有一段時間才出獄。周蕙不是沒想過離婚,她每次提出來,男人就會抓着她的頭往牆上撞,用刀抵着她的脖子。如果周蕙再敢提,他就殺了她們母女倆。
她很懷念剛結婚的時候,自己在幼兒園當老師,會彈一點點鋼琴,她彈琴,孩子們伴唱,在溫暖而燦爛的夕陽下,丈夫開着自己的出租車,來園門口接她下班……那是一段很好、很好的時候。她回家時會彈琴,彈鄧麗君的歌,他叼着煙,穿着白背心,在爐竈前“做幾個小菜”,一邊跟着哼歌……
生活是一點一點變得面目全非的,如緩慢腐爛的蘋果。
餘科覺得很好奇:你為什麽喜歡彈琴?
在他看來,彈琴類似于作業。語數英物化,外加一門鋼琴。
他不抵觸,也不喜歡。餘科很清醒,也很早熟,他知道父母的期盼不是為了虛榮或者跟風,是真的有替他規劃好,用最大的努力,讓他能擺脫父母這一輩的生活階層。
對他來說,鋼琴是一種“工具”,不是愛好。
周蕙摸着那排光潔的琴鍵,她很喜歡鋼琴的音色,喜歡彈出音符時剎那的清亮感,喜歡彈琴時圍在旁邊笑的孩子們,喜歡那個依舊溫厚有趣的丈夫。
這些話,她沒法告訴餘科。她不知道餘科能不能明白,也覺得,以自己的年紀,還這樣多愁善感,是不是很“惡心”。
周蕙漸漸老去了。老男人也許會被社會認為是香醇,那老女人呢?和老女人有聯系的詞語都是那麽的窘迫而可憐,像香甜果汁過濾後的殘渣。
餘科:三十七八歲很老嗎?
餘科:這些樂譜都快兩百多歲了,不照樣一堆人在彈?
餘科的時間觀不是跟着現實的年歲走的,是根據曲子。一曲結束了,一曲又開始了,時間在指下無盡的流轉,擺脫了所謂的皮囊。
他忽然覺得,琴鍵沉重了些。也許是因為他剛剛知道,鋼琴承載了一個老女人曾經美好的一切。
餘科想彈一曲,彈得輕快些,他想掃開那些沉沉壓在琴鍵上的不幸。
這一曲彈完,餘科轉過頭,他看見周蕙蜷縮在沙發上,掩着面孔,無聲痛哭。
餘科不能讓周蕙彈家裏的鋼琴,如果父親回來,雖然不會大發雷霆,但肯定會不高興。
學校有音樂教室,裏面有臺便宜鋼琴,沒人用。
餘科想了個辦法,他和學校報備,說自己放學後希望借用音樂教室,和鋼琴陪練員一起訓練。學校那邊立刻批準了,給了他教室鑰匙。
這個“陪練員”就是周蕙。
每天放學,餘科會教她彈一會兒琴。女兒很安靜地等在旁邊,一言不發。
餘科:她以後怎麽辦?也讓她彈琴嗎?
周蕙:她以後可以去端盤子,去談戀愛,去當營業員。她有很多可以做的事。
餘科:她會被欺負的。她在學校肯定會被欺負,我們班有個跟讀生,情況和她一樣,沒人和他玩。
周蕙:我女兒從小到大什麽壞事都沒幹過,憑什麽欺負她?
餘科:不知道。
周蕙:你幹過壞事嗎?
餘科:沒有。
周蕙:我也沒有。但這個世道,就喜歡欺負沒幹過壞事的人。
周蕙:世道是個欺軟怕硬的狗東西。
周蕙突然重重砸了幾下琴鍵,又重重砸了幾下。
周蕙說,這首曲子就叫《世道是個狗東西》。
餘科想了想:我下次比賽時候彈。
人類發明了音樂,可能就是因為,音樂什麽都會說。
它會說情話,會說髒話,會說世道是個狗東西。世道狗不狗啊?怎麽狗啊?用言語也許只能憋出一句“算了”,音樂卻能清算得明明白白,全都說出來。
人能說出口的話越來越少了,起初捂着嘴不讓說,後來捂着嘴不讓哭,人只有逃進音樂裏,多活一首歌的時間。
他們在裏面練琴,外面有幾個學生經過,停留了一會兒。只是餘科和周蕙都沒有在意。
天晚了,餘科和周蕙一起坐地鐵回家。周蕙路過菜市,買了點便宜的蓮藕和排骨,回家炖了一鍋排骨藕湯。
她,餘科,女兒,三個人圍桌吃。
周蕙給餘科多盛了一碗:你要是我兒子,我肯定盯着你吃三碗,你太瘦了。
餘科埋頭吃飯,輕輕笑了,說了句什麽。
餘科說,蕙阿姨,我以後一定好好孝順你。
視頻“爆了”之後,學校把餘科叫去談話。
談了一會兒,餘科的父親也來了,他一進辦公室就沖向兒子,手裏的包瘋狂抽在孩子身上,兩個老師才把他架開。
周蕙想去隔壁解釋,只是餘父不想見她。
趁着父親不注意,餘科躲了出來,他拉着周蕙就走,往學校的方向。
沒人信他,所以他要去幫周蕙把學校裏的鋼琴偷出來。
——這個邏輯很幼稚可笑,沒人信他和周蕙是清白的,所以學校不會再讓周蕙去彈琴,周蕙不彈琴會不開心,所以,他要幫周蕙去偷鋼琴。
反正那臺琴放在那也沒人彈。
周蕙笑了,攔住他:算了算了,算了算了。
周蕙:算了。
周蕙的丈夫,在一周後出獄。他也看見了這個視頻,在暴怒中打斷了餘科的手指和頭部。
餘父在醫院陪床,一天之內蒼老了許多歲。周蕙的丈夫者潛逃在外,還沒有被抓獲。
有天醒來,他發現兒子不見了。
餘科趁着父親睡着,從醫院溜回了家。他想把鋼琴給周蕙,自己已經不能彈琴了,但她還可以。
這臺鋼琴,周蕙不能放家裏,否則那個男人以後說不定還會把它賣了抵債。
餘科想,周蕙能把它放哪呢?其實,也不一定要放家裏的。
他跑上天臺。愛呀河小區的天臺很平坦寬闊,如果這臺鋼琴能放在這就好了,旁邊放書桌,周蕙彈琴時候,自己可以做作業……
餘科在天臺上想象着。他沒有發現背後有人影接近——周蕙的丈夫沒有逃去外面,而是躲在天臺的電管後面,他沖向餘科的背影,伸手推了一把。
早上八點三十分,餘科墜樓。他有跳樓動機,人們也希望他是自己跳下去的,以此将積壓的怒火,傾瀉向那個偷拍了視頻的學生。
就在三天後,學校裏發生了一件怪事。
——音樂教室的鋼琴失蹤了。
半日後,警方在馬路邊見到了奇怪的景象——周蕙推着鋼琴,在蒼茫的大雪裏一步步蹒跚而行。她推着它,一直走,一直走。
在鋼琴的琴體裏,他們找到了周蕙的丈夫。這個人在逃亡前回了一次家,卻最終沒能活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