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驚怒的咆哮震動了整間屋子。
美琪驚駭不已,看着荊泰弘鐵青的臉色、糾結的眉宇,一顆心直往下沉。
“你……你答應了不生氣的。”她不知該說什麽,只好軟弱地提醒他記得承諾。
但他顯然已經怒到顧不得什麽諾言了,拍案而起。“到底怎麽回事?你怎麽可能會懷孕?”
“我、我不知道……”
“我明明每次都有戴保險套,你怎麽可能懷孕?不可能!”他暴躁地吼叫,像頭失控的野獸,在室內來回踱步。
她試圖勸他冷靜。“泰弘,我知道你一時無法接受,我一開始也不敢相信,但是醫生說了,這種事總是會有意外——”
“意外?”他不悅地打斷她。“為什麽別的女人都不會有意外,就你會有?”
她驀地全身一顫,他冷厲的目光如刀如劍,剎那間她幾乎以為自己的心頭被割下一塊肉。“你……這是什麽意思?”
他的意思是,她是故意的嗎?為了逼他跟自己結婚,故意讓自己懷孕嗎?他以為她會是耍這種手段的女人?
見她面色慘白,他仿佛也領悟到自己話說重了,懊惱地扒頭發。“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我是……唉!”一聲重重的嘆息,說明他心神不寧。
她咬唇,忍住喉間一波波湧上的酸苦,拚命告訴自己他只是一時太着急,才會口不擇言,他不是真心那麽想的,他絕不會那麽看待她……
“沒關系。”她勉強自己收拾情緒。“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那麽說。”
他沒接腔,陰郁地盯她半晌,忽地轉身用力槌牆。“你打算怎麽做?”
她打算怎麽做?美琪無語。他怎能這樣問她?
“我想……”她努力逼出嗓音。“我希望孩子能在正常的家庭長大,我不希望他跟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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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你結婚?”他再次打斷她,控訴般的眼神讓她自覺仿佛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
她胸口發冷,喉嚨發幹。“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他一句話便将她打落地獄。“我不可能結婚,你很清楚的!”
是,她知道他不想結婚,不會愛上任何女人,但,難道不能為她破例嗎?她以為他是在乎她的,不是嗎?
“那你希望我……怎麽做?”她困難地問,語音沙啞。
“把孩子拿掉!”他答得很幹脆。
她惶然一震。
“把孩子拿掉。”他重申,口氣好殘忍,徹底無情。“我們不能留下這個孩子。”
“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淚水瞬間在她眼底泛濫,她看不清他,看不懂他為何能如此漠然地做出這種冷血的決定。“他是一個小生命啊!難道你一點也不在乎嗎?他也是你的孩子啊!”
“把他拿掉。”他還是這麽一句話,好像在她肚子裏的,不是一個生命結晶,只是個讨人厭的小麻煩。
“我不要!”她尖聲拒絕,一把熊熊怒火在胸口焚燒。
“為什麽不?”他也火大了,眼眶氣惱地發紅。“你不是說,不想讓孩子在一個不完整的家庭長大嗎?既然這樣,就別讓他來到這個世界。”
“那我們就給他一個完整的家啊!你跟我,給他一個家——”
“我說過了,我辦不到!”
“為什麽辦不到?你只是不去做而已!如果你想做的話,有什麽事是辦不到的?”
“所以,你其實還是想逼我跟你結婚喽?”他嘲諷地冷哼。“既然這樣,剛剛何必裝出一副委屈的模樣?”
她倏地倒抽口氣。他怎能說出這樣傷人的話?怎能如此懷疑她的用心?
“莊美琪,我警告你別想用這種方式綁住我!”
“我不是想綁住你……”
“那你說,你想怎樣?你敢說自己不是想利用這個孩子逼我跟你結婚?”激烈的指控如刃,劃破她的心。
她覺得自己的心碎了,在他殘酷的傷害之下,碎成一片片。
她咬緊牙關,強忍住酸楚的哽咽。“是,我是想跟你結婚,不可以嗎?我承認自己想跟你建立一個家庭,我希望跟你兩個人一起守護這個孩子,讓他快快樂樂地長大,難道這樣不對嗎?”
她一句句地質問他,每一句,都将他更困進憤怒的牢籠,令他更張牙舞爪地嘶吼。
“莊美琪,你不要以為自己很特別,我告訴你,任何女人都不能綁住我,包括你,你也一樣!”
她也一樣,她并不特別,在他心裏,她跟別的女人并沒有什麽不同……
美琪顫然,驀地嗚咽出聲,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傷痛與折磨,匆匆轉身,沖進浴室裏。
她關上門,拉上浴簾,蜷縮在浴缸裏,開了水龍頭,讓嘩啦啦的水聲掩去自己的哭聲。
她不停地哭,一聲又一聲,從不曉得自己可以哭得這麽激狂,像要将五髒六腑都嘔出來,從不知道傷心到底的哭泣,會讓一個人全身痛得發慌。
她不知道,原來一個人的心真的可以流血,一滴滴的血淚融進水裏,流進排水孔,帶走她身上每一分溫度。
不要哭了,不可以再哭了……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淚水卻停不了,傷口的血汩汩不絕。
為什麽他不進來看看她?為什麽不來跟她說一句話?只要他肯來瞧她,就算他什麽都不說也好,就算他不肯道歉也好,她會想辦法原諒他,為他找盡一百種理由與借口。
只要他願意走進來,她就當他是關心她的,是在乎她的。
為什麽不來看她!
她在心底痛楚地哀嚎,期盼着下一秒,他就會走進來,默默地安慰她。她期盼着,不争氣地祈禱着。
但他一直沒出現,時間如流水,一分一分地消逝,她心頭的肉,也一片一片地剝落。
好痛,真的好痛!
她将濕潤的臉蛋埋進雙膝間,全身也讓水打濕,沁在絕對的寒涼裏。
原來愛一個人是這麽地痛,原來愛他卻得不到回報,會深深地痛進骨子裏,原來她沒辦法永遠滿足于一段沒有結果的關系。
原來她不是聖母,不能永無止盡地單戀一個男人……
這一夜,她哭到喉嚨嘶啞,眼皮腫得像核桃,而他,竟不曾進來看她一眼。
她的心已死。
*
隔天早上,一切如常。
她依然為他準備了早餐,煮了一壺濃濃的咖啡,和他平素習慣的口味一分不差,餐桌上的培根炒蛋也是他愛吃的。
除了氣氛有些沉默外,感覺不到任何異樣。
荊泰弘拿着報紙,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得那麽津津有味,總之目光不曾擡起絲毫,好似當坐他對面的女人不存在。
美琪也不吭聲,為自己倒了杯咖啡,剛喝一口,一股強烈的胃酸便湧上來,她驀地起身,匆匆奔到廚房水槽前幹嘔。
實在吐不出什麽東西來,她洗淨手,拿面紙擦幹唇,回到餐廳。
荊泰弘終于擡起頭了,看她臉色蒼白得吓人,眉頭一擰。“你怎麽了?不舒服嗎?”嗓音異常沙啞。
她沒回答,默默地往自己書房走。
“琪琪,我在跟你說話!”他氣惱地揚聲喊。
她凝住步伐,良久,才回過一雙無神的眸。“孩子的事我會處理。”嗓音與眼神一樣,毫無感情。
他一震。“你說什麽?”意思難道是她要堕胎?
“我說,你放心,我不會拿孩子的事來煩你了。”她木然地宣稱。
他倏地收拳,報紙掐成一團。
空氣僵凝,兩人無言地對望,她的眼神空洞,他的眼神複雜,誰也不肯先開口。
只有牆上時鐘的滴答聲,在兩人心房撞凹一個個細小的洞孔。
然後,她首先別開視線,走進書房,關上門,将他陰沈的眸光擋在一道牆外。
從這天開始,她做了很多事,将電腦及PDA關于她的個人資料一一删除,個人物品則收進紙箱裏,封上膠帶,郵寄出去。
她将這幾年為他整理的檔案清楚地列出明細,在筆記本上記下她所使用的歸檔系統,以及所有當他助理需要注意的事項。
她打電話給經紀公司,重新确認并安排他工作的檔期,然後請對方介紹一個能幹可靠的助理。
她将所有能做的事都俐落地收尾,不能完成的則在筆記上提醒下一任助理該如何處理。
然後,趁周末晚上他出門跟朋友喝酒狂歡,她快手快腳地收拾了行李,Call好友朱巧巧來接。
短短三天,她便将自己曾在這屋子裏生活的痕跡全數抹淨,一點不留。
等荊泰弘隔天清晨回家時,她已經不在了。
“琪琪、琪琪!”他一進門就喊她,可能是醉意讓臉皮變厚了,他笑嘻嘻地試着哄她。“怎麽不理我?還在生氣嗎?我們別冷戰了,好不好?”
說着,他推開她房門,看見她床鋪空蕩蕩的,一時不敢相信。
“琪琪,你不在嗎?你去哪兒了?”他滿屋子找,從她的卧房、書房、廚房,一路找回客廳,莫名其妙地坐倒沙發。“奇怪,這女人上哪兒去了?”
他恍惚地自言自語,酒精醺得他腦袋不靈光,直過了好片刻,他才猛然驚醒,跌跌撞撞地再到各處仔細瞧一遍——
她的東西不見了!
衣櫃裏沒有她的衣物,床頭幾原本擺着一張她與母親的合照,也沒了,書房裏她從各處搜刮回來的小玩意兒,一個不留。
浴室裏,只留他的牙刷孤伶伶地挂在架上,廚房裏,她從日本買回來的成對馬克杯剩下一只。
就連PDA裏,也找不到她個人的通訊錄,關于她的所有資料都清空了,電腦的郵件程式裏,删去了她的帳號及私人郵件,打她的手機,語音系統說這門號已停話。
她真的離開了!
連一點點線索都不留給他,擺明了不想被他找到。
她真的,抛下他了……
領悟到這一點後,荊泰弘驀地狂吼出聲,驚怒的嗓音在室內一波波地回蕩。
“莊美琪,你厲害!算你狠!”
她真的夠狠,大凡女人跟男人分手,總是會留下一些蛛絲馬跡,期待着男人苦苦追去挽回,但她,什麽都不留,連封道別信也沒有。
她就真的那麽想離開他嗎?
“好,你走,你走好了!你以為我會在乎嗎?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在乎!”
是的,他不在乎,不在乎她瞞着他悄悄離去,不在乎她的不告而別。
她走得好,走得識相,他跟她糾纏了四年,也夠了,他從沒讓一個女人介入自己的人生那麽久、那麽深,是時候将她從自己的生活中驅逐了。
荊泰弘坐倒在地,狂笑。
“莊美琪,你走得好!你到最後都那麽貼心,不愧是我的萬能助理,了不起,了不起!哈哈、哈哈哈——”
笑聲不止,從一開始的嚣張狂傲,漸漸地,染上火氣,火燒旺到極點,最後卻成了一團灰。
一團死氣沉沉的灰。
“莊美琪,算你厲害……”
不知過了多久,他不再笑了,背靠着牆,擡高頭,癡癡地仰望天花板。
視線一點一點地迷濛,透明的眼淚,在冰冷的頰畔凝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