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反抗
他們所選的KTV在最繁華的市中心。
由于早期城市規劃問題, 這裏的路面修得窄,加之管理不當, 路側随意擺放的車輛多, 極易造成交通堵塞。尤其是早晚高峰。
謝蔲本想騎車,卻又擔心無處停放,在路邊吆了輛的士。
剛付錢下車, 陳毓穎打電話給她,說:“付嘉言正好在燒烤店買吃的,就旁邊那個李記, 要不你跟他一起上來吧, 這裏不太好找。”
不知道誰在高歌,聽起來是中年人, 唱《郎的誘惑》。似乎在全身心地诠釋“嘶吼不需要合調”。
陳毓穎說的是“李記燒烤”。
紅燈白字招牌, 生意鼎沸, 香氣溢散在這個夏夜。
謝蔲挂斷電話, 腳尖一轉, 正朝那兒走去,才走幾步, 和拎着兩大袋外帶的付嘉言打了個照面。
兩人此時的關系多少有些許古怪。
幾天不見,又有幾月不曾好好說過話,比高一剛開學那會兒來得還陌生。可在近三年的相識背景下,便演化成尴尬。
付嘉言打扮得休閑,米色的T恤, 黑色的運動褲, 耐克的新款球鞋, 估計是家長送的,對勾, 圖個吉利。
——那個年紀的高中男生,很愛這麽穿。
反觀謝蔲,則“隆重”得過分了。
米黃色的長裙,低幫帆布鞋,斜挎一個小包,裏面僅裝着手機、鑰匙,和幾張錢幣,裝飾意義大于實用價值。頭發披散在肩頭,身上沒有多餘的首飾,只把發圈戴在腕上。
黑色的素圈,挂着四顆紅色的小圓球。
啊,和他衣服撞色了。
Advertisement
付嘉言也發現了,低頭看了看自己,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唇,又飛快地斂回。
為緩解尴尬,謝蔲主動伸手,“我幫你拿吧。”
“不用。”付嘉言說,“你等我一下,我去便利店買瓶喝的。”
“我去吧,檸檬茶?”
付嘉言“嗯”了聲。
謝蔲作勢要走。
付嘉言又叫住她,補充道:“再拿一瓶酸奶和零食吧,随便拿。”
裝燒烤的袋子被他用兩根手指勾着,空出來的那只手從褲袋裏掏出一沓錢,剛剛燒烤店老板找回的,不可避免地沾了油煙氣。
“行。”
錢混成一團,混着一百,五十的,她捋平。不知道他預算多少,又有多少人,估摸着挑了一些。
到收銀臺結賬,謝蔲扭頭看了眼,這個動作的本意是,确定他是否還在原處,被收銀臺小姐姐看到,她笑笑說:“他一直看着你,男朋友嗎?”
她一怔,忙撇清:“不是,同學。”
“長得挺帥的哈。”
付嘉言的眼睛的确盯她盯到她出來。他提步,走在前面。
難怪陳毓穎叫她跟他。KTV建了兩層,地方大,彎彎繞繞的,若沒人帶,極容易迷路。
他用肩膀頂開包廂門,讓謝蔲先進。
一間大包廂,幾近坐滿,男生女生各占一半。
桌上擺着幾盒切成塊的西瓜、菠蘿、哈密瓜,都是正當季的水果,還有一個冰桶,冰着幾瓶哈爾濱啤酒。
馮睿招呼着付嘉言:“快來,饞死了。”
又對謝蔲說:“謝蔲,你随便吃,今天我們幾個請客。”
烤串用錫紙包着,撒滿辣椒粉,配上冰啤酒,是屬于夏日的,成年人的專利放縱。
謝蔲把零食和錢還給付嘉言,他拿出檸檬茶,又接了錢,說:“剩下是給你的。”
“什麽?”
謝蔲沒聽清。
付嘉言猝然靠近,包廂本就暗,大片陰影覆下,謝蔲眼前黑了半秒。
一息之間,離她耳畔只隔一掌的距離,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耳蝸:“我說,請你的。”
尾音甫落,謝蔲心口也猛地一跳。
付嘉言呼吸的熱氣,和松柏或是雪松之類的木質香氣随即離去,她的深思也被帶離幾縷。
後知後覺,他今天噴香水了?
他們忙着瓜分燒烤,沒有注意到他們倆這只持續半分鐘的交流。
陳毓穎為謝蔲留了位置,問她要不要唱歌,她幫她點。
謝蔲說不用,又問:“今天誰攢的局?”
“不知道,我也是被叫來的。”陳毓穎扒拉着她的袋子,“你剛剛買的?”
兩人坐同桌三年,彼此帶來學校的零食、水果都互相分享,陳毓穎也不講客氣。
謝蔲想阻攔,說不是,但又停住。
所以,“随便買”的意思是,讓她按照自己的喜好來?
陳毓穎拿了個果凍,撕開塑料封蓋,一口嗦一個,“不過應該是付嘉言他們吧,那些東西都是他們買的。”
“老是白受他的。”
陳毓穎不以為意,“再請回去呗。”
謝蔲搓着塑料袋的提手,沒搭話。
請回去?多少次了,算不清了。
還是說,他明知道她不喜欠人,存心用這樣的方式,讓她一直欠着他。
聰明人用起心機來,也分毫不差。
付嘉言沒唱歌,他咬着吸管喝檸檬茶,在聽旁邊同學說話,不知道聊的什麽,笑起來,眼下鼓起卧蠶,眼底倒映變幻的燈光。
他坐在半明半暗處,人也變得不真實起來。
包廂裏冷氣簌簌地吹着,男生扛凍,不覺有什麽,謝蔲覺得冷,起身調溫度,這樣一來,将自己暴露在衆人面前。
“謝蔲,來這麽久了,別光看着啊,來唱一首。”
一個話筒被塞到她手裏。
“唱什麽?”同學點着點歌屏,“下一首陳奕迅的《不要說話》,誰點的?你可以嗎?”
謝蔲下意識地看向付嘉言,卻被另一個男同學認領。
“哎喲,跟我們班班花、年級第一合唱,好榮幸,來來來,把那個燈光模式調成抒情的。”
有人調侃:“你也‘不要說話’了,太嘚瑟了。”
“你就嫉妒吧。”
付嘉言看着他們笑鬧,驀地起身,去占那個立式麥克風。一個包廂就這麽三個話筒。
今晚他始終沒唱,仿佛充當的就是付錢的冤大頭形象,別人勸也沒勸動。這下倒是自己上去了。
不等他們猜想原因,又聽他玩笑說:“陳奕迅的歌怎麽能少了付奕迅。”
大家給足了面子,竭力鼓掌。
付嘉言長腿一邁,跨坐在高腳凳,話筒遠了些,他拉過來,一腳踩凳子的橫杠,支着,一腳踏臺下的地面,姿态随意。
他沒看謝蔲,目光落在後方的屏幕上。
前幾句已經略過了。
男同學反應過來,急急跟上節拍,謝蔲停了停,也開口。
可付嘉言的聲音一插進來,兩道不同的男聲,明顯是他的聲線更突出。在廣播站朗誦兩年的嗓音,不是蓋的。
不知不覺,男同學退出去了。
成了付嘉言和謝蔲的合唱。
謝蔲察覺到了,停也不是,像她刻意避着他;不停也不是,又感覺別扭……暧昧。
尤其是,同學們不僅在搖手鈴,陳毓穎還拿着手機在錄視頻。
謝蔲硬着頭皮,把一首唱完,話筒遞出去,再不肯唱了。
付嘉言也下座了,他喝空檸檬茶,捏癟盒子,扔進垃圾桶,放在桌上的手機亮了,他瞟了眼,拿起出去。
包廂外的噪音依舊大,他走出大廳。
柴詩茜的抱怨傳出聽筒:“你出去玩怎麽不叫我!”
付嘉言說:“我們班的聚會,你來幹嗎?”
“你們班還有誰不認識我嗎?”
“別來瞎湊熱鬧。”
柴詩茜秒懂,“謝蔲在啊?”
付嘉言默認了。
“馮睿說是你組的局,所以,你故意的?”柴詩茜驚了,“你還沒死心啊?”
風吹散皮膚上的涼意,熱意蜿蜒地攀上來,就像,他今晚曲折地找到跟陳毓穎關系好的男生,讓他再叫點女生來玩。
陳毓穎自然又叫來謝蔲。
順理成章。
付嘉言望着不遠處來往的車流,說:“還沒試過,高考完了,總得嘗試一下,不是嗎?”
他喜歡的東西,從未在争取之前,就放棄。對謝蔲,他不甘心。至少,得試探清她的意思吧。
“那更應該叫我來給你當助攻啊!你知道怎麽追人嗎?八成只知道給人家買吃的。”
付嘉言失語。真讓她說中了。
“你不是讓我放棄嗎?”
“你還記不記得,初中的時候,你腳受了點,然後你有個比賽,你還是帶傷上陣,也不怕腳廢了。你跟舅舅是一樣的人,不怕痛不怕苦的。”
包廂裏。
陳毓穎說:“蔻蔻,我從來不知道,你們倆的聲線這麽合。”
她把視頻給謝蔲看。
兩個從頭到尾沒有視線交集的人,聲線卻如兩塊齒輪,嚴絲合縫地契合。
這是他們第一次合唱。
付嘉言握着話筒,低音不間斷地流淌,而謝蔻則立着,聲調柔而緩,沒有提前排練,難得有這樣的默契。
視頻拍攝時長短,只有高潮的十幾秒。鏡頭晃了下,不知道是不是謝蔻的錯覺,付嘉言側過頭,看了她一眼。
願意在角落唱沙啞的歌的人,看着人群中央的她。
謝蔲忽然覺得口渴,可酸奶含糖,越喝越渴,于是問陳毓穎:“有水嗎?”
“我的杯子裏是茶,沒喝過,你喝吧。”
大抵是燈光迷惑了視覺,謝蔲拿陳毓穎面前那杯,喝了一大口,咽下後,才發現是啤酒。
她從小到大沒喝過酒,頂多是爺爺拿筷子沾一沾白酒,逗她,讓她抿一抿,嘗嘗酒味,就是為了她看苦得皺起臉,哈哈大笑。
啤酒也不好喝。
澀得發苦。
謝蔲吐了吐舌。
陳毓穎看到,“呀”了一聲,“你拿錯了,這杯是譚呂婷的。你能喝酒嗎,喝茶漱漱口?”
“沒事。”
很多場所會寫“未成年人禁止進入”,超市也會标“煙酒禁止向未成年者出售”,待到脫去校服,法律承認成年身份,這一切,都可以理直氣壯,一笑而過了。
壓抑太久的氣泡,在入杯的那一瞬,會争先恐後地釋放。
滿杯,溢出。
謝蔲又喝了一杯,陌生的麥子香混着酒精,從味蕾一路滑到胃。
好生奇怪,為什麽大人們會愛喝酒,連吳亞蓉那麽理智的人,也會喝酒喝到失态。
她清醒地意識到,這樣的舉動,有“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
這一杯下去,沒什麽反應,她又倒滿。
陳毓穎擔憂道:“蔻蔻,你可別逞強,萬一喝醉了,你媽會說你吧。”
還是“沒事”。
“她今晚不在家。”謝蔲轉頭,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嗎?我特別想反抗她,但我不敢。她讓我不要喝酒,我喝了,她又能怎麽樣呢?”
好像,今晚從到達這裏開始,血液裏就有什麽東西,掌控不住了,有掙破牢籠的趨勢。
往意料不到的方向發展,可她無法制止,并且隐隐的,有緊張,有期盼,還有,不管不顧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