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倔強
謝蔲的裙擺垂墜在地, 沾上灰塵,她不動, 卻有風帶着她的發絲輕輕拂動。陽光在她身上投下暗綠色的, 斑駁的影子。
她反問道:“不然呢?我們除此之外,還有什麽關系嗎?”
付嘉言驀地笑了,“是, 沒錯,就是同學之情。”
她不語。
他接着說:“我平時就是閑的,樂于助人, 日行一善, 為下輩子積德。”
付嘉言的語氣不再像那晚的激烈,平鋪直敘的, “你貼上吧, 我先走了。”
他走後, 她停了半晌, 才拆開包裝。
看到付嘉言一個人, 柴詩茜把他拉到一邊無人的地方,問:“謝蔲人呢?”
他直沖沖的:“不知道。”
“你們倆又怎麽了?吵架了?”
“你覺得謝蔲會跟人吵架?”
柴詩茜想想, 也是,謝蔲再生氣,也不會情緒激烈地罵人,不知道是性格,還是教養使然。
付嘉言說:“我對哪個女生這麽好過?她看不出來嗎?她還說, 我們除了普通同學關系, 什麽也沒有。”
柴詩茜實話實說:“本來就是。”
付嘉言頓時接不上話, 她又問:“你想考警校的事情,她知道嗎?”
“沒有, 誰也沒告訴。等說服姑姑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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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一意孤行,随便忤逆長輩的人,至少要先過付雯娜這一關,才能定下來。
但這幾個月她始終不肯松口。
“之前我聽說,謝蔲媽媽是打算送她出國的,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柴詩茜忽而正色,“你是想玩玩,還是認真談?”
“我現在喜歡她,管以後的事幹嗎?”
“你讀警校的話,你們倆就很難走多遠。你是男生,得有擔當吧,不得先一步考慮嗎?”
付嘉言不作聲了。
柴詩茜知道他聽進去了,他沒談過戀愛,活脫脫一個愣頭青。
平心而論,他有時候直歸直,嘴欠揍得很,但他好就好在會辨別是非,會思考,會落實到行動上,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要是謝蔲想陪你玩,只圖戀愛的快樂,一拍即合,不合就散,也挺好。但是從這幾個月來看,我覺得……”
付嘉言哂笑一聲,“她壓根沒這個意思,是吧。”
柴詩茜申明:“我只是說‘我覺得’,我不知道她真實想法啊。”
“我不是玻璃心,沒有就是沒有。”
柴詩茜說:“要不然你趁着沒泥足深陷,早日脫身?”
付嘉言垂眼。
剛剛太倉促,出醫務室時,手腕不小心撞到門框,男子漢平日打球碰撞再正常不過,現在才後知後覺感到痛,并隐隐有變青的趨勢。
喜歡上一個人,是否就像這樣一道創傷,哪怕不管它,不日之後,也會好?
可痛的時候,也是真痛。
全部班級走完流程,每個班分到一個三層蛋糕。
周兆順拎到講臺,大家見狀,拉起窗簾,圍成一圈,站不下的,只能站在外圍。
蛋糕頂端插着“1”和“8”兩個數字蠟燭。
“就當給所有同學過十八歲生日,大家一起許願,再吹蠟燭吧。”
有人帶頭開始唱《十七歲的雨季》的高潮部分,其餘人不約而同,齊齊跟着唱起來。
“十七歲那年的雨季,我們有共同的期許,也曾經緊緊擁抱在一起。十七歲那年的雨季……”
唱罷,衆人将蠟燭吹滅。
周兆順喊了付嘉言和唐宸晨來切、分發,他也挺感慨:“不知不覺,三年就快過完了。只有三十來天,你們就要踏上名為‘高考’的戰場了,我還覺得你們是剛入學的樣子,但仔細對比,又都成長了不少。不單單是你們,我也是,我從你們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到今天,我可以驕傲地說,你們是我帶過最好的一屆。”
有同學開玩笑說:“周老師,現在開始煽情,下個月我們就沒淚可以流了啊。”
“随心而發,先吃蛋糕吧,下午還要考試。”
最後一句又把大家拉回現實,從唱歌起,便有女生開始掉金豆子,這一句又讓她們戛然而止,實是哭笑不得。
那同學又說:“老師你還是煽情吧,我們寧願笑着哭。”
周兆順擺擺手,“老師一個理科生,不如文科生感性,掏空肚中墨水,也講不出別的了,留到高考前再說吧。”
蛋糕不大,每人能分到的只有一小塊。
付嘉言端着托盤一一發下去,手長腿長好處就是,三兩下就發完了。
快發到謝蔲時,他忍了又忍,到底還是跟唐宸晨說:“這一份多分兩塊水果,少切點奶油。”
她不喜歡太甜膩的東西。
唐宸晨沒多想,也沒留意他把指定的那份給了誰。
切到最後,沒剩多少了,他們倆就不要了。
可付嘉言回自己位子,桌上多出一份蛋糕,正是他給謝蔲的。底下壓着一張便簽,他熟得不能再熟的字跡,用馮睿的話說,是标準的考試體——
辛苦了。
付嘉言驟然失語。
她是什麽意思?還他的人情?感謝他?
知道他不想聽“謝謝”,就寫這個。謝蔲,你可真行。
然而,心裏氣歸氣,看着那塊蛋糕,他還是拿起叉子,連附着在底部的奶油都刮幹淨。
從草稿本角落撕下一片紙,潦草寫“不客氣”,讓同學傳給謝蔲。
他想好好問一問柴詩茜,半截身子陷在泥潭裏,要怎麽脫身。
分明是她像海草,死死地纏縛住他的腿,把他往下拖,往下拖,直至喘不過氣。
當聽到蟬鳴唱第一聲時,就意味着,高考馬上來臨。
從白晝到深夜,一天天,仿佛進入了電影裏的時間循環,所有人做着同樣的事。原本以為十八歲的他們,有着戰士般的英勇和慨然,不過淪為漸漸麻木。
實驗班的每個人桌上、桌洞裏塞滿了試卷、練習冊,放不下的,就用挂書袋挂在桌邊,或用箱子裝着,擱在腳邊。
為了穩定考生的心态,五月進行的三模,最簡單,也最接近高考難度,謝蔲得了有史以來最高分,近七百。
按往年省排名來看,她這個成績上A大是板上釘釘。
有些女生為推遲大姨媽,吃短效避孕藥,還好,謝蔲運氣不錯,在五月底送走可能引起她痛經的親戚。
一中各班班主任集體在一個周日,坐車去省裏一個香火旺盛的大廟祈福。
還有,老師一直提醒,注意飲食、睡眠,最後幾天再怎麽學,也無濟于事了,倒不如放平心态,還有可能超常發揮。
可還是有人說,學得快吐了,整夜整夜的睡不好,會突然驚醒,以為自己在考場上,空了一大半,就打鈴收卷了。
他們羨慕謝蔲和付嘉言,倘若像他們成績那般好,也不至于如此焦慮。
他們以為謝蔲穩操勝券,殊不知,她壓力也大。
謝蔲聽過太多考場出意外的例子,中暑暈倒,答題卡寫錯位置,答題卡和試卷被水打濕,手心出汗弄花字跡,準考證丢失……
她不敢想,如果犯這樣的低級錯誤,要怎麽面對吳亞蓉,怎麽面對自己。
吳亞蓉為謝蔲買了許多大補的食材,家裏一點活都不讓她做,連衣服也不用她自己洗。
她不止一次地提出,是否需要她請假一段時間,陪考、送考。
謝蔲想嘶吼,說她不要,這樣她壓力更大,只是一場考試,決定不了她往後幾十年的人生,為什麽要弄得這樣緊張。
一腔憤然,最終化為一句呢喃般的輕語:她成績很穩定,不用擔心。
憤怒是人之常情。
可她怕自己情緒崩潰,于是強行壓抑。
還有十幾天,她需要穩住吳亞蓉,穩住自己。
最後一段日子,包括謝蔲在內,除了廁所、食堂,就再不出教室,即使去,也是來去匆匆,争分奪秒。
若走到走廊透氣,會看見一層樓空空如也。
高三教學樓是整個學校最為奇特的地方。
下課時,外面再喧鬧,這棟樓也安靜如斯,可明明教室裏坐滿了人。
用什麽來比喻十八歲的青春?
是一支支用空的筆芯,是一張張黑與紅縱橫的試卷,是寫滿又擦得粉塵騰起的黑板。
是顯示屏上只有一位數的電子倒計時表。
是到了六月三號,即将清空教室,學校進行的一次喊樓。
最後一個晚自習,沒有上課。
學校不僅允許高三進行這項活動,甚至支持了廣播設備。
音樂前奏響起來,是《倔強》。
所有人從教室一湧而出,擠在走廊和教學樓下的坪地,有人架了話筒、音響設備,立在最中央。
他們定睛看去,是付嘉言。他旁邊的人也出名,之前的學生會會長,也是藝體班的班長,一個學表演的男生,叫董卓林。
付嘉言人脈素來廣,又好說話,這回又是被拖來的。
董卓林握着話筒,大聲喊道:“大家跟我們一起唱,為高考加油好嗎?”
“好!”
天氣已經熱起來,校褲長,付嘉言折了兩下,露出腳踝,一手叉着腰,跟上伴奏節拍領唱:“我就是我自己的神,在我活的地方。”
他笑着,揮着一條胳膊,好似他就身處舞臺。他的自信感染着衆人。
“我和我最後的倔強,握緊雙手絕對不放。”
“下一站是不是天堂,就算失望,不能絕望。”
在喊樓開始前,每班便按人頭發下熒光棒。一千多個穿着校服的學生,此時此刻,揮舞着熒光棒,齊聲合唱。
地上用LED燈拼出四個字“高考加油”,人臉模糊,分不清誰是誰,只見一片流淌般的熒光海。
陳毓穎已經哭了,拉着謝蔲的手晃着,聲音哽咽到破音:“我在風中大聲的唱,這一次為自己的瘋狂。”
“啦啦啦啦……”
那樣并肩作戰的歲月,那樣珍貴不可複制的青春,仿佛也在這一天落幕。
一千多人的合唱,響徹雲霄。
裹挾着初夏熱氣的風,吹過他們被淚水打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