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後福
兩個人騎出校門口不遠,就要分道揚镳。
回到家,聽到廚房有抽油煙機的響聲,付嘉言一喜,書包也沒放,湊過去,“你案子結束啦?”
付輝平圍着圍裙,手裏還拿着鍋鏟,回頭,笑着,“對啊,回來看看你小子。”
“你幾天沒收拾過了吧?”
付輝平低頭看看自己,衣服穿了幾天沒換了,臉也沒刮,胡子拉碴的,“怕你餓着,剛到家就給你做飯了,還沒來得及,怎麽,嫌棄我啊?”
“哪敢嫌棄人民英雄啊。”付嘉言笑了,“要幫忙不?”
付輝平說:“用不着,桌上有洗了的葡萄,吃去吧。”
半個小時後,付輝平端了四道菜上桌,最最尋常的菜色,炒土豆絲、紅燒雞塊、粉蒸排骨、番茄蛋湯。碰上最忙的時候,他一個月也難得回家兩回,基本上睡在警局,他手藝也就是過得去的水平。
付輝平把碗筷遞給兒子,“你姑姑說你們學校這兩天在開校運會,怎麽樣,拿獎沒?”
爺倆許是有兩三周沒見過面了,電話也通得少,付輝平多是從妹妹付雯娜那裏得知兒子的近況。
“必須的。虎父無犬子,您可是警校優秀畢業生,哪能讓您丢面子。”
付輝平往他碗裏夾菜,“好小夥,長身體呢,多吃點。”
“前段時間體檢,比去年又高了四厘米。”付嘉言扒着飯,含混地說,“估計再過兩年,就比你高近一個頭了。”
付輝平笑笑,“看來你姑姑把你照顧得很好。”
又嘆道:“要不是她,你跟着我,這些年不知道得吃多少苦。”
付嘉言輕描淡寫:“等以後我工作了,會孝敬姑姑的,爸你少操|我的心,專心忙工作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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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是長大了啊,”付輝平又給他夾了塊排骨,“把菜吃完啊,特地挑的精品肋排。”
可能大多父母都是如此,表達關心的方式不外乎是,叮囑吃好飯、多穿衣、好好學習,至多再問問錢少沒少。
果不其然,吃過飯,付輝平掏出皮夾,點了幾張鈔票遞給他,“缺什麽就自己買。”
付輝平屬于寡言少語、踏實做事的人,學不來花哨的一套。
他還得把握好度,免得把職業病帶回家裏,問話像審犯人,兩個大老爺們也不說煽情的,來來回回就那麽幾番話,幹巴,但實在,沒摻水分。
付輝平生活簡樸,曾經的皮夾舊得脫膠掉皮還不舍得換,還是付嘉言用學校獎勵考中狀元的錢買了新的,當生日禮物送他。
“不缺,”付嘉言沒動,“開學姑姑就給買齊活了。”
“你姑姑是你姑姑,我給你是我給你的,拿着。”
付嘉言還是接了,不然他也會背地塞到他的枕下或書包裏。
就像他剛上初中時,個子沒蹿上來,校服大了,趁着他入睡,付輝平拿去改。一個糙漢子,針線活做得倒不錯。
初二初三,他一下子長高十幾公分,芝麻杆似的,又是付輝平出完任務回來,給他帶了新衣裳。
父愛不一定如山巍峨偉大,但往往沉默。
付嘉言從父親手裏接過錢時,兩只手有着鮮明對比。
同樣的大掌,一個白,一個黑,一個提筆寫字,運球投籃,一個執槍辦案,懲惡殲兇。
“爸,你為什麽不讓我讀警校?”
“讀什麽讀?”付輝平常年栉風沐雨,跟什麽犯罪分子都打過交道,瞪眼的神情很是威嚴,“你成績完全夠上A大,學金融,學計算機,哪樣不比當警察好?”
他揮了揮手,“我洗碗了,你該幹嗎幹嗎去。”
付輝平熱愛自己的職業是一回事,子承父業又是另一回事,他深刻體會過這行的辛苦,就付嘉言這麽一個獨子,寧願讓他坐辦公室,舒舒服服地賺錢。
付嘉言也沒再執着,哥倆好地攬了下付輝平的肩,回房間了。
付嘉言在書桌前坐下,牆上貼着他從小到大的,大大小小的獎狀,付輝平還專門找人在牆上釘了架子,擺放他的獎杯。
在付輝平房間,也有類似的布置,不過他拿的是各種表彰。
不擺出去炫耀,留在自己房間,僅給自己展示。
付輝平曾告訴他,這是榮譽,也是警醒,需朝乾夕惕,再輝煌也是過去的,重要的是未來的功勳。
付嘉言看了一會兒,從書包裏取出習題冊。
次日早晨,謝蔲醒來,腿跟變壓器碾過,又重裝上去的一樣,疼得不行,放棄騎車,打車去學校。
臨近學校的路面窄,很容易堵,車移動得緩慢,司機說:“姑娘,你要是趕時間,從這裏走過去估計還快點。”
鳴笛聲此起彼伏,謝蔲想想,覺得也行,便付了錢,準備下車。
不管開不開運動會,遲到就得在門口登記,繼而扣班級操行評比分,謝蔲心裏記挂着這件事,推門時忘了看後面有無自行車、電動車。
劇烈刺耳的輪胎與地面摩擦聲響起。
謝蔲的心髒驟然一提,懸到半空中,吓得僵在原地,不敢動彈,愣愣地看着車頭。
不到一臂的距離。
付嘉言也吓得不輕,幸虧他騎得不快,及時剎車,否則就要撞個車毀人傷了。
他兩只腳踩在地面,沒好氣:“怎麽回事,看不看路啊?不要命了?要不是我反應迅速,出了事誰負責?你……”
對面的人擡起臉,他一怔,卡了殼,“謝蔲?”
上學的學生,旁邊開車的司機注意到這起差點發生的事故,紛紛看來。
“對不起,”謝蔲的耳根子紅了,是被罵得,眼裏還有驚吓過後的餘悸,她拽着書包肩帶,聲音細弱,“我不是故意的。”
司機回頭,關心道:“沒事吧小姑娘?”
謝蔲自知理虧,真誠道歉:“實在對不起,師傅,我賠您吧。”
“又沒剮着哪兒,人沒事就行,”司機也是個好人,擺擺手,“走吧走吧。學校附近車流量大,下次注意點安全。”
付嘉言的怒氣一下子發不出來了,不能得理不饒人,看到她一張紙白的臉,再硬的語氣也蔫了,他生硬地說:“算了,你……以後小心就是了,這樣真的很危險。”
他騎走了。
謝蔲心跳慢慢平複,慢吞吞地走去學校,她有種腳踩不到實處的恍惚感。
父母、爺爺奶奶是知識分子,即使她做錯事,也是講道理教育為主,從不對她大小聲。老師覺得她是老實乖巧的女孩子,誇還來不及,哪會詞嚴令色?
繼“第一個打她頭的人”後,付嘉言又成為“第一個罵她罵得狗血淋頭的人”。
設身處地,代入他的視角,她的确該罵。
謝蔻自己也在後怕,倘若他沒剎住,或者她慢了半秒開門,兩個人都會遭遇嚴重的相撞,到時就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帶過去的。
這麽想了一路,到教室時,差點遲到。
陳毓穎問:“你臉色怎麽這麽差啊?沒睡好嗎?”
謝蔻木木地搖了搖頭,餘光瞥到付嘉言,一時又是自慚,又是愧疚,又是羞惱,五味雜陳。
汪堯又上臺了,盡職盡責地播報今天的比賽項目,先動員大家去加油,再預祝運動員取得好成績。
謝蔻話到了嘴邊,被他一打岔,像嚼久的甘蔗,沒了味道,只剩碎渣。還是咽回去了。
運動會進行到第二天,有些同學的興致已經消減了,在學校閑逛,或者留在教室學習。
謝蔻屬于後者。
陳毓穎體諒同情她,或者說她可憐的腿,自己和其他同學去看田徑場。
除了上廁所,打水,謝蔻一上午沒有離開過教室。
她像被裝在某種密封的容器裏,悶得令人窒息。自責、懊喪等情緒糾結成一團,好似萦繞在臭肉上的蒼蠅,揮不去,極其惱人。
付嘉言回來取相機的備用電池,看到謝蔻一個人恹恹地在看書,他尋思着,是不是早上的事對她影響太大了。
他之所以動氣,還有一個原因是,包裏裝着相機——那是付輝平花半個多月工資送他的。他們極少陪對方過一個完整的生日,十六年來屈指可數。
錢是其次,它的意義與衆不同。
付嘉言踟蹰片刻,自認能屈能伸,組織了會兒語言,叫她:“喂,謝蔻。”
謝蔻疑惑地看向他。
對上她那雙眼睛,他串好的句子,頓時崩散,大珠小珠落玉盤,砸在心裏。他還是太不會和女生打交道了,這麽多年,就柴詩茜是個例外。
出口就變成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運氣好,逃過一劫,說不定馬上就能碰到什麽好事呢。”
謝蔻:“……”
付嘉言說完就想掴自己一巴掌。
哪有這麽安慰人的。
謝蔻說:“那借您吉言了。”
“……不客氣。”付嘉言拿了東西就走了,說多錯多,不能再聊下去了。
謝蔻繼續低頭看書,待讀完那本魯迅文集,才總算從那起意外中抽離出來。
看到最後一頁,頁角依然是一個龍飛鳳舞的“F”簽名。或許類似于,動物喜歡用某種東西圈畫領地,書的主人簽名,也是這個意思。
謝蔻起身去圖書角放書。
本來,無規矩不成方圓,應該有專人管理,有借有還,但周兆順說,十六七歲的高中生了,這事全憑自覺。
她重新抽了本出來,打開想翻幾頁看看,驀地掉出一個紅包,打開一看,裏面裝着幾張紅色紙鈔。
謝蔻笑了。
還真有“後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