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冬子和嚴奂出門了。
臨走前,嚴奂看着他又去抱了抱他女兒,冬子低下頭,有點幼稚地用下巴上的胡茬蹭了蹭寶寶,嚴奂看了直想笑。
在他心裏,這幾年的時光一直都沒向前。冬子還是原來的他,但是卻已經做了父親。
兩人勾肩搭背,冬子笑了笑,說:“你看,我這眼角都有皺紋了。”
嚴奂道:“我也有。”
冬子說:“你有個屁,臉嫩的能掐出水來。哎,你……男朋友呢?”
其實看見冬子有了家庭,嚴奂反倒是不知道該怎麽說自己的事情,但是想到謝修南,他嘴角還是忍不住向上翹了翹。冬子多懂啊,看見嚴奂這種小動作,心裏就清楚了,笑道:“怎麽還找了個外國人。”
嚴奂說:“不是,中國話說的比我還溜。”
冬子:“哈哈哈,這也是。”
兩人出了小區,冬子開了車,嚴奂上了副駕駛,說道:“你都買車了。”
“不是啥好車,就是代步的。”冬子道。
嚴奂看了看方向盤,忽然道:“給我開開吧。”
他會開車,但是一直沒有去考駕照。用嚴奂自己的話來說,考駕照就是浪費生命。冬子用拳頭捶了他一下,道:“你還沒有本吧?”
嚴奂嗤笑了一聲,道:“十幾歲就會開了,要個屁本。”
冬子想了想,說道:“回來的時候給你開,先去醫院。”
醫院還是要去的,嚴奂和冬子心裏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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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來之前,冬子已經跟他大致說過了,兩人都清楚嚴奂的媽媽恐怕沒有多少時間。
“人已經昏迷不醒了。”冬子搖開車窗,抽了根煙,“肺癌,晚期。”
“嗯。”嚴奂對癌症也沒有什麽概念,只知道得了癌症就會死。
“醫藥費?”嚴奂看了看冬子。
冬子道:“阿姨自己有一點積蓄,但是不多,後來情況也不太好了。”
“嗯。”
“嚴奂……”冬子打了方向盤,兩人在夜色下駛上了另外一條道,“你要是早點回來的話……”
嚴奂想,也許他本來有這個機會的。過年在北京的時候,他打了一個電話,但是沒怎麽聽她說話,再之後,就沒有機會了。現在想起來,她最後跟自己說的話,就是讓他等等。
可他沒等。
嚴奂的手插在口袋裏,低垂着頭,安靜了半天,才說:“沒什麽,都是命。”
他命不好,他媽媽的命更不好。在死亡面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但是他還是不喜歡她,沒法愛她,忘記不了她從前是怎麽對待自己的。
這裏面也許根本就沒有誰對誰錯,可是嚴奂自己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
他很不喜歡醫院。
不喜歡醫生的口罩和白大褂,也不喜歡醫院裏面那種消毒水味兒。冬子倒是熟悉,帶着他去了住院部,跟前面的幾個值班護士打了招呼。
幾個小護士坐在那兒,都盯着嚴奂看。
“病人家屬,她兒子。”冬子說。
一個護士道:“哎,終于來了。”
她語氣裏好像有一點惋惜的意思,又好像沒有,嚴奂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敏感了。她帶着嚴奂走到裏面的一間病房,推開門,冬子在嚴奂背後小聲說:“你還好嗎?”
“我還好。”嚴奂頓了頓,說道。
他深吸了一口氣,進了病房,他看見那個女人就睡在那裏,一動不動。
“就這幾天。”護士說,“家屬要做好準備。”
冬子道:“嚴奂,那我出去等你。”
“嗯。”嚴奂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夢游似的說道。
他坐在她的身邊,沉默着,回想着,始終沒辦法将眼前這個瘦小的女人和記憶中的母親聯系在一起。他記得她不快樂,但是還算有活力。說話的時候喜歡揚着眉毛,慢慢一個人的時候會抽煙和喝酒,罵他的時候看心情,什麽話都罵,說他賤,說他是來讨債的,說想殺了他。
結果呢……
她最後就只能睡在這裏了。一動不動,血肉一點點消失,一點點地離開這個世界。
嚴奂道:“我回來看你一眼。”
他低着頭,不想再看見他母親幹癟掉的臉龐,道:“不知道你想不想見我,不過也沒關系,反正就這樣吧。”
“我過得還行,餓不死,也沒什麽本事,就是活着呗。去很多地方看過了,每個地方的人都不太一樣。”
“還有關于同性戀的事情。”嚴奂說到這裏,自嘲地笑了笑,“可能我就是改不了吧,現在我又喜歡上別的男人了。”
他看了看白色的牆壁,最後說道:“就這樣,希望你下輩子開心點,嫁個好老公,有個美滿的家庭。”
過了幾日,嚴奂的母親去世了。冬子和小珍陪着他忙前忙後,這麽多年來,他心裏所有的不痛快都沒了可以怨恨的對象。
“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冬子問。
嚴奂說:“難得回來,再多待幾天吧。”
冬子說:“來我們家裏吃飯。”
小珍似乎松了口氣,也跟着說:“是啊,別客氣,嚴奂喜歡吃點什麽?”
嚴奂搖了搖頭,說:“我回家收拾收拾東西。”
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他幾乎沒什麽東西留在那裏。但那個地方總歸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他不得不去。嚴奂上了樓,打開門,屋子裏面很暗。他沿着夢境裏的那條走廊,推開了房門。這一刻,昏暗的房間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牆上的牆紙脫落了一大半,嚴奂把窗子打開,屋內才有一點陽光照進來。
這時候謝修南給他打了個電話,嚴奂接了。
“喂?”謝修南說,“嚴奂你還好嗎?”
似乎每個人都要問他一遍這個問題。
嚴奂笑了笑,坐在椅子上,背對着窗戶,道:“我還好。”
“我媽媽去世了。”他說。
謝修南良久後才說:“地址。”
“什麽?”嚴奂沒有反應過來。
謝修南嚴肅地說:“你是傻子嗎?!你給我地址,我立刻飛過去。”
嚴奂有點好笑,說:“我說了,不想讓你過來。”
“嚴奂!”
“我自己能行。”他說,“這件事就不要你多管閑事了。”
嚴奂內心忽然湧現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怒火來,他說不出是因為什麽,總之挂了謝修南的電話之後,他覺得自己仿佛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不是的……
他還坐在椅子上,身後是日光,他的影子在他的面前被拉長。
他不應該對謝修南發火,下次找個機會和他道歉吧。
然而過了一會兒,嚴奂想要再次撥通謝修南的電話時,卻始終沒能成功。
嚴奂索性又躺在了角落裏的這張小床上,看見天花板上有個他所熟悉的黑點。他忽然覺得冷,把自己的身體蜷縮起來,就這樣慢慢睡着了。
一直到了晚上,冬子給他打了電話。
“嚴奂。”
“嗯。”嚴奂睜開眼睛,“對不起……我好像睡着了。”
“沒事。”冬子笑了笑,“我過來接你吧。”
“行。”
天色暗下來,白天裏敞開的窗戶這時候像個怪獸的嘴巴,嚴奂走過去,對着外面看了看。他看見影影綽綽的街燈,被人不小心踢翻的垃圾桶,還有一個老人步履蹒跚地走過街角。
他還是不舒服,沒理由的。
但是嚴奂又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了什麽。
過了一會兒,冬子來了,嚴奂把窗戶給關上,跟他下了樓。
他再次給謝修南打了電話,這回更讓他感到無語,謝修南居然關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