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花容雪,破曉無聲3
夜裏玉岱幫忙在外間軟榻上安置了鋪蓋,蘇小昭雖知道雪不愛言語,還是道:“将就吧,總比睡地上好些,地上涼,你身子未必受得住。”
她也不需要雪回應,讓玉岱看得微嘆,“姑娘,你有時候還真不像朱顏閣的人。”
蘇小昭心裏一跳,面上淺笑道:“如何就像是朱顏閣的人了?”
“朱顏閣的人,都不像人。”
“那你不也一樣,還沒有放棄人性麽?”
“——不及你。”
玉岱便欠身退出去,屋裏只留下蘇小昭和雪兩個人。
蘇小昭覺得也許明天該把這件事告訴七秀公子,雖然于眼下形勢來說沒什麽可太在意的——雪看來也不過十六七歲,于她而言倒也沒比莫小铩長幾分,一樣都是當孩子看待。
形勢所迫,一間屋裏将就幾天,畢竟也沒有同榻而卧。
所以盡管雪身上有傷倒也未将床鋪讓給他,好歹有這一層簾子隔着。若她去榻睡,全無遮攔的,自己也不習慣叫這一個大男孩看見。
他與莫小铩年紀雖近,內心與經歷卻是大不同的。
坐在床上發愣半天,忽而床前的帳子微動,雪一身素袍掀了簾子靜靜站在那裏,她忙問:“有什麽事嗎?”
雪一雙空茫的眼映着燭光,明明滅滅的,讓人看不真切。
他什麽話也沒說,只是走進來,蘇小昭在片刻間猶豫了一下,覺得他似乎沒有害自己的必要更沒那個能力,遂也不動如山等他想開口時自然會開口。
然而雪只是走到床前靜靜看着她,然後解開衣帶,單薄的素衣滑落,裏面竟是什麽也沒有,一具纖細白皙的軀體頓時呈在眼前。
蘇小昭頓時驚悚,只覺背後的毛都豎了一排,咕咚咽下差點從嗓子眼兒蹦出來的心髒,努力目不斜視只把視線對準他的臉,脖子以下全是禁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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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是,做什麽——”
雪終于開口,帶着些許明知故問的語氣,“我既已相信你可以帶我離開朱顏閣,也答應跟随你,便随你使用。無論你叫我做什麽。”
他已傾身正要上床來,蘇小昭已撤得比兔子還快,靠着床頭阻止道:“停!我沒要你侍……侍寝。”
雪眼中顯出迷惑,“既要我留下過夜,不是要我伺候麽?”
對他來說這不是自然的麽,要伺候的不止是客人,還有主子。
蘇小昭能說這個孩子什麽呢……她移開目光,“我會依約帶你離開朱顏閣,也不要你做什麽。要你留下只是怕粉蔻心有不甘半夜下手報複,沒有別的意思,你穿好衣服出去罷。”
雪似乎遲疑了片刻,才拾起衣服穿好,又瞧了她兩眼才退出簾子,自窩進軟榻蒙了被子一夜再無聲響。
蘇小昭給那具白花花的身軀囧囧地吓了一回,雖知道他不會再有什麽動作,卻也是難眠。思量片刻,諒粉蔻也不敢夜襲她的房間,遂又起身換了衣服,從窗戶翻出去。
——※——※——※——
七秀公子房裏的燈依然亮着,院子裏其他的房間卻是一團漆黑。
不知幾時與七秀公子同院的賓客竟已都遷走,葉重華倒是堅持,今晚卻也不知被絆在何處尚未回來。
蘇小昭正要潛下院中,卻聽蓮漪屋裏有說話聲傳來,便隐在暗處。
“——我日前說的話,漪公子可有考慮清楚?”
蘇小昭一怔,那聲音竟是唐太守。她尋個縫隙看進房裏去,只見蓮漪斜坐在椅上,幾分輕慢地玩着小桌上的茶杯,“蓮某愚鈍得很,一時把這事兒忘了。”
“哼,我已經給了你不少時日,還要跟我裝傻到什麽時候?是逼要我搜查七秀嗎,我只怕七秀那些細皮嫩肉的姑娘受不了嚴刑拷打。還是你要與官府為敵,協同整個七秀背上個叛亂朝廷的罪名?”
唐太守逼近一步,只是他的官威在蓮漪面前形同無物,他的威脅只讓蓮漪眼中的不悅更深幾分。
好一張醜惡的嘴臉,蓮漪手指微動卻不能就這樣将他一掌扇出房外真是可惜。
唐太守只怕也很清楚自己不過帶了兩個護衛根本不是蓮漪對手,若真将他逼急了不管不顧起來,現下就能擰斷他的脖子。
美人雖美卻也難磨,更讓他心癢難耐。
“你好好想想罷,這可是最後一次給你機會——我不會再等了。不怕實話告訴你,若沒有我,只怕你難活着出這個太守府!”
他放下狠話離去,有朱顏閣做後盾自是自信滿滿,只當蓮漪不識好歹。
——反正是要死的,倘若順從他,有他向朱顏閣要這個人情尚能留得一命。
他卻不知蓮漪早知背後那些暗裏的勾搭。一個朱顏閣已經很讓人煩,他攪和在其中,卻是讓人惡心了。
只待他一離開房間,蓮漪的神情卻緩下來,方才那種嫌惡至極全然尋不到蹤跡,只淺淺盈着一道笑容,便要一瞬暖進人心裏去——“進來吧。”
蘇小昭翻進房間,他起身應了個滿懷,手指穿過發間,像看也看不夠觸也觸不夠。
蘇小昭卻作不得他這般自然,滿目的憂慮一目了然。
“你聽到了。”
“嗯。你要怎麽辦?這太守府無論如何你是留不得了,但……”
“但我若離開,勢必連累七秀。”
——當真是進退兩難,蘇小昭一時無法,憂慮太甚。蓮漪自看不得她這般煩惱,放開了她,安撫着拍拍,“也不必過慮,若是不得已之下,我也有些打算。”
“你打算怎麽做?”
他瞧她一眼,淡淡吐出兩個字:“卸任。”
——卸任。
還真有點打了個響雷讓人打得連懵帶茫然,蘇小昭竟傻乎乎的問了一句:“卸什麽任?”
蓮漪笑了一笑,“我倒不知我身上除了這七秀掌門的名頭,還有什麽可以拿出來亮一亮的。”
蘇小昭一時呆滞許久,只覺腦子裏辨不過來,似乎在她心中七秀公子從來就是七秀掌門,絕不會是別的什麽,更無從想過卸任。
“你要卸去七秀掌門之位……?”
“不必太驚訝,雖然還不是時候,但我早也有這個念頭的。七秀由男子執任并非長久之事,若早能出現一個可以托付的人,我也不會在這個位子上這麽多年。只是形勢逼人,我不能辜負葉掌門所托——但現下,卻似乎沒得選擇了。”
——如今他的存在非但守護不了七秀,反而成了七秀的威脅。
的确是不得不離開的時候了。
“那七秀怎麽辦……?”
他沉吟片刻,其實早也預料過各種狀況,“眼下,唯有交給如煙。”
蘇小昭也微默,蓮漪見她這般便知她也已明白,“——如煙的确欠了些火候,性子也有些偏執,但總算一心為七秀拼了命也甘願,其他也沒有更合适的人選。”
蘇小昭也只得認同,如今才知蓮漪當真步步思量卻步步艱難,一面要為七秀考量适時抽身,一面又是後繼無人,當中是七秀的責任壓頂,動彈不得。
瞧她一臉同情,蓮漪開始覺得愛上個太通透的女孩有時候也不是件好事,只無奈笑道:“這回算讓你看穿了我的窘态,只怕我多年的形象全毀了。”
蘇小昭總算露出笑容,“早毀了。”
——從清楚的知道蓮漪就是蓮九笙,他哪兒還有那般冷豔高貴的形象?無非是個衣冠楚然的無賴罷了。
只是事情并不會因為蓮漪的卸任就這麽完結,蘇小昭無法不為七秀擔憂,“你若卸任,唐太守會放過七秀嗎?若他有心報複……屆時,只怕便無人能阻攔……”
蓮漪輕笑,“七秀公子不能,蓮九笙還不能麽?”
蘇小昭方大夢初醒一般,瞪了一雙清澄的眼,“你是說——”
“蓮九笙做事本就沒有規矩,就是萬不得已殺了太守又有什麽奇怪。只是少不得變成朝廷的逃犯罷了。——放心吧,那也只是萬不得已,待七秀公子一卸任消失得無影無蹤,唐太守縱然遷怒,也不至于拿自個兒性命去報複七秀,多半教訓他幾下也就罷了。”
蘇小昭很疑心這個“教訓幾下”到底是幾下——以“七秀漪公子”驕傲的性子,唐太守這般來惡心他,不作死的教訓才怪呢吧。就不知他這性子到底幾分是真幾分又是僞裝了。
得了他這番話蘇小昭心裏自然是放下不少,面上忍不住笑了,帶出幾分喜色來,“我才不信你當真放得下七秀?”
“自然是放不下的,承諾猶在——即便這掌門不當,私底下卻還得在一旁守着。就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長長久久的守護着七秀?”
——這長長久久的,是“守護七秀”還是“同我一起”?
蘇小昭故意不應,卻問:“那麽說若太守不死,你今後不是就不能露出本來面目,要一直當蓮九笙了?”
他也便故作猶豫,“那只怕……是得當一陣子了。”
揚州這小地方,若頂着蓮漪這張臉,走不了三步遠就得給人認出來。
“那你不是要日日帶着面具,眼見天氣将暖,不怕捂出一臉痱子?”話音裏已藏不住笑意,蓮漪才知道原來她是繞了心思故意揶揄。
“你這丫頭,我不過好聲好氣兩日你倒以為我不敢教訓你了麽?”
嘴上訓着她臉上卻連笑容都舍不得收,哪裏有什麽威嚴。
——大約只是太開心了吧。
即使一切都還只是假設,卻也不願想要實施起來還有多少艱難。只因他們兩人都清楚,此事若成,他們便可以守在一起。
這世上再沒有七秀公子,他不是七秀掌門她也不是七秀弟子——那時就再沒有什麽可以阻礙他們。
“我們一起守着七秀吧,一生一世都守着七秀……”
那卻像是在說一個美好的憧憬了……蓮漪低下頭去輕輕吻着她,沒有再感覺到她對“蓮漪”這副樣貌的抗拒,才漸漸吻得深了直入齒關。
那是他曾經遠遠看了十年的女孩。
那是他從未想過可以用這雙手去碰觸的女孩。
如今卻要慶幸她不是七秀弟子,才能這樣抱了她在懷中——因為在這十年七秀掌門的位子上,多少次思量與盤算退路,卻都不敢去想将來卸任的一日,他要怎麽站在她面前要她和他一起離開七秀……
不必一身紅衣,也不必帶着面具,就只是一身孑然兩袖清風站在她面前,向她伸出手。
——那是七秀公子連夢裏都不能實現的畫面。
——※——※——※——
闇夜漆黑,仿佛見到彼岸星火點點,看起來那些微弱的光暈好像暖暖的。
他才注意到自己四周一片漆黑荒涼,如深潭的寒水刺骨,只有猩紅的花妖嬈冷豔的綻放着,擺出高高的姿态。
他隐約覺得不喜歡這裏,一心只想看向彼岸去看清那些燈火,卻看到岸邊站着一個女孩,執一盞明燈笑意淡淡。
很淡,卻很暖,讓他想要靠近。
可是他的手動不了,腳也動不了,那些猩紅的花纏繞上來越纏越緊,包裹如一座墳墓,讓他只能在莖葉之間看到那女子轉身離去,堵在胸口的一聲喚卻發不出聲音,幹幹看着她越走越遠——
他拼盡了力氣伸出手去,見那一臂枝藤已長入皮肉深植其中生生撤得血肉淋漓,胸口的那一聲方破喉而出——
“小昭!”
“嗯……?”
黑暗裏含混的聲音回應着他,方見蘇小昭睡在他身側,還正迷糊,“天快亮了嗎……?”
“沒有……”收緊了手臂拉她進懷裏緊緊捂着,怕捂不緊就跑了似的,“時間還早,再睡會兒罷。”
“嗯……”小昭睡得朦胧,只給捂得憋悶,左鑽鑽右鑽鑽好容易在他懷裏找到個通氣的地兒才安生。蓮漪給她鑽得好笑,胸口長舒一口氣,方才夢靥裏的窒悶散了,才覺得的确捂得她太緊了些,又松了一松。
這一番折騰蘇小昭倒也漸漸醒了,畢竟不是那種全無心機在哪裏都能一頭睡下去的人。只是人還倦着懶得動,便繼續窩在他懷裏。
呼吸變得不同,蓮漪也知道她醒了。
兩人在黑暗裏靜靜躺了片刻,蓮漪才輕輕撫着她的脊背,輕得像是羽毛刷過似得,有一搭沒一搭的開始說話。
“你一向謹慎,今夜怎麽就肯留下來了?”——雖是他要留她的,但她當真沒走倒叫他心裏隐隐有些歡喜,大約非想聽她親口說出來。
可是蘇小昭卻沉默着,還沉默得有些不自然。
蓮漪低了頭去看她,“嗯?”
“……我讓雪睡在我房裏……”
蓮漪也默了一默,不過一想也便明白緣由,卻又默了默,一氣默得人不知道該怎麽破,才緩緩道:“……那你這幾夜就來我這裏睡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