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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揚州秋,別七秀(下) (1)

西子湖畔西子情,樓外樓中雨霖鈴;畫廊秀舫霓裳舞,小橋流水葉娉婷。

——揚州瘦西湖畔,七秀坊。

她站在步蓮臺的最高處,放眼便是整個七秀,用十年的時間熟悉了這裏的每一寸土地,卻最終不屬于這裏。

她是遲鈍不開竅,連一曲舞都跳不好的蘇小缺。

從來沒有一個弟子十年也沒有被允許摸劍,從來沒有一個弟子,連一次也沒有被允許登上步蓮臺。

鼓聲聲聲響,遠處絲樂鳴響各自卻融在一起譜着一支共同的曲子。

蘇小昭緩緩起劍,這是她第一次在步蓮臺舞劍,也不會有下一次。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骖龍翔。

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

臨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

她的劍沒有一舞動四方的氣勢,只是平緩而流暢,宛若怕驚動了什麽一般,輕輕低昂。

七秀劍舞也可以這麽靜,音輕如水,不見濤光。

懷着各種好奇圍觀的師姐們也都安靜了,原來……蘇小昭也可以跳的出來嘛,還是顏如煙真的下了血本朽木也能雕成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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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現在是該做什麽評價?

短短一曲,蘇小昭沒有讓自己太搶眼,只是客氣的還了借來的佩劍。

“小昭師妹還真是驚訝的讓人都說不出話,幾時都練得這麽好了,先前還一直藏着都不肯跳給師姐們看。”

“師姐過獎,不過剛記住步法而已,哪裏就敢獻醜了。要說好,也是顏師姐教的好罷了。”

她一如往日謙遜乖巧得恰如其分,安靜的笑容就如雲淡風輕的天空,卻讓站在一邊的顏如煙一句話也說不出。

耳邊有再多恭維賀喜,朽木也能開出花,她一句也聽不進,只是定定盯着蘇小昭——她親手教的自己再清楚不過,那根本與她無關,她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可是她疑問的目光卻都被蘇小昭平靜淡然的笑容擋了回來,天衣無縫。

為什麽一瞬間她的小缺變得這麽遠,好像再也抓不住夠不到。

她一定有什麽,有很多要問蘇小昭,可她什麽也問不出口,只能看着她走近,平淡,客氣,“謝師姐這麽久以來的教導。”

“小缺你這是在做什麽?”

——誰來,拉住她——她不知道該阻攔什麽,可就是覺得再不攔住蘇小昭她就要不見了似的——

“師姐可不可以幫我個忙?”

“——不要,我什麽都不會幫你,你不要想做什麽奇怪的事!”

蘇小昭笑得微微無奈,為什麽就是奇怪的事了呢……可是既然顏如煙察覺到了什麽,她不想勉強她。

也不是不可以自己來,只是這樣一來,手段難免強硬一點了……

她本想安安靜靜的離開,嫁人也好,出家也好,因為她是蘇小昭,不會有人對此有太多懷疑。只是不能再讓莫小铩來背黑鍋,他日後行走江湖的日子還多,而她卻要從此消失于江湖。

“花年姐。”

“——小昭啊,有事?”

“嗯。剛剛遇見花歲姐,要我幫忙叫你去廚房一下。”

“咦,這個時間她去廚房做什麽,我這就去。”

花年推開廚房的門,哪裏見着花歲的影子,卻是身後的門一下子便被關上落鎖,她瞬間明白過來,畢竟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發生——

“小昭!蘇小昭你別犯傻啊!你知道公子最讨厭什麽的——”

門外傳來蘇小昭平靜的聲音,“抱歉花年姐,只要一會兒就好。”

——又一個犯傻的姑娘。

花年一直以為蘇小昭不會有問題的,因為她一直都那麽乖,那麽懂得分寸的啊。可是如今已經被關在這裏,她也只是無能為力——她和花歲,并不懂得武功的。

反正如蘇小昭所說,要不了多久的,只要到了開火的時間,廚房的丫頭就會發現她……然而剛要找地方坐一下,卻看到被砸暈在柴火旁的花歲,一絲血跡順着額頭流下。

——※——※——※——

她替漪公子收拾好房間,整理好床鋪,知道他從不喜歡在房間裏擺放盆栽,将自己做的絹花插在花瓶裏,在一室茜色紗幔中,像白梅點點綻放無香。

在去長安的路上,她想她應該是幸福的。第一次離他那麽近,局促着,滿足着,因為那時候她是那樣沒有欲望,單純,全心的仰望那個人。

沒有奢望,就不會失望,不會受傷。

她能夠放任的,就只有自己的視線。用眼睛去看,把那個人印在心裏,連一片衣角也不去碰。那就是全部。

可是她知道,連那樣也不行了。他移開視線視若無物,再也不會回給她一個輕如漣漪的笑,她那個在彼岸妖嬈綻放的少年,已經不見了。

哪怕是個華麗人偶,她也曾希望他在的。只要他在那裏。

漪公子邁進房中的瞬間微微怔了怔,房間裏的一切都不像花年花歲平日的風格,她們不會随意違背他定下的要求。房間裏的精心出自另一個人之手,每一處,都能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然後,他看到蘇小昭。腳步頓住,只能定定的看着她……

“公子。”

她為什麽依然在笑,平淡,有禮,一如尋常。

她不該出現在這裏。

他想移開視線,只冷冷說“出去”兩個字就足夠。可是開口,卻不受控制般問出:“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只是想替公子做點什麽,還請公子不要怪罪。”

因為,這是最後能替他做點什麽了。

“——出去!”

——在還沒有任何人看到之前——

她淺淺的笑,縱然笑得有些難看——那些過去看不懂的,好像一下子看懂了。只是都太遲了。

外面匆忙的腳步聲已經向院中趕來,她以為還有一點時間——不過這樣也好,她也沒有什麽話要說了……

擅闖七秀公子寝樓意圖不軌者,逐出七秀。因為七秀公子的特殊身份,這已經成為七秀坊的鐵律。

漪公子眉間幾乎難以辨別的輕蹙,突然打開環廊的門走了出去,蘇小昭覺得自己好傻居然會想他是不是要趕出去補救一些什麽,如果有機會改變“意圖不軌”這一點……可是他不會,因為他知道自己不能那麽做。

她站在樓上,從窗戶看到花年扶着剛止血的花歲,帶着護坊弟子還有一些被驚動的秀坊弟子已經走進院中。

“公子!你沒事吧?蘇小昭打傷了花歲潛進公子樓中——”

——蘇小昭打傷了花歲。

漪公子的視線在花歲頭上微滞,轉身看向屋裏的蘇小昭——

她從不知道,那個人偶的眼裏也是可以有感情的。

那一眼的愕然,是難以辨別的絕望——她竟然斷了一切退路,決意離開。

——從七秀這個華美的金絲籠裏,留下他一個人。

“公子!是否需要護坊弟子上樓捉拿?”

“不必。”他已淡淡冷下眉眼,如彼岸淵,不見邊際滿夜荒蕪——“蘇小昭擅闖掌門寝閣,傷及同門,即日趕出七秀。”

那就是她要的嗎。

轉回頭迎上的只是蘇小昭淡淡苦笑,即使是她自己的決定,斷了一切退路,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裏還是像被生生扯掉一塊,片片血肉。

七秀坊——這是他給她的安身之處,即使只是如同放養在這裏,即使只是一場欺騙。

喉嚨裏被堵了一般,只能艱澀的擠出一句:“公子保重。”

她轉身下樓,卻突然被一把拉住撞進他的胸膛,雙臂緊緊收緊把她圈在其中不留半點空隙——他不能放她走!

這七秀,是他自己的金絲籠!只要放手就只能看着她飛,再也不能抓她回來——

撕裂胸口一般的痛突然從心口蔓延,她一直努力的壓在最深處不敢半點碰觸,為什麽到了這個時候他卻要來碰——

“——這是你選的!是你要從我面前消失的!你既然選了忠于自己的路就不要再來動搖我!”

抱緊她的手臂驀然一松——她不是想說那句,她明明清楚他的身份和立場,她只是好像不破壞掉什麽就無法掩蓋胸口的痛,甚至不敢回頭看他一眼,怕自己不能在他痛楚的目光中離開,只能說一句“她們就要上來了。”掙脫他的手臂下樓。

—— 一張蒙面巾,可以隐藏身份嗎。

如果她沒有在月光下看到他的臉就好了。

改變唇色,就可以讓唇形看起來變得不同。可那雙眼,她印在心裏十年。

如果他沒有抱住她就好了。

那樣她還可以自欺欺人,只是自己看錯了認錯了,也許有一日蓮九笙還會出現在她面前。

——他身上從不留下氣味,因為外貌可以騙人,氣味卻如烙印。

漪公子從不靠近任何人,潔癖到小小的碰觸也不能,就連他的寝樓都除了花年花歲不讓任何人進入。

而花年花歲,也從未被允許離開七秀坊,一生也沒有機會見到蓮九笙。

——所以蓮九笙才會出現在前往長安的路上,所以他才會好心把困在樹上的她扶下來。

——所以去殺十二連環塢登徒子那晚他才會出現在卓驚弦的住處,他不是去找她的,他是去殺那三人的。

所以,他在看到了她的臉之後,才會轉變了态度。

那一切并不是無跡可尋,只是她根本就不去看。因為她的心不想看到真相。

護坊弟子上前押住她,她終是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內沒有走出來的漪公子。

一雙漆黑琉璃,半隐在屋檐的陰影中,荒涼無際,深不見底。

江湖上,已經沒有什麽人會叫七秀公子的名字了。

他只是七秀公子,七秀掌門,是一個傳奇。

他的名字是蓮漪,那是葉潇湘給他的名字。在很久很久以前,他還沒有來到七秀以前,人世間已經再沒有一個活着的人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叫做蓮九笙。

——※——※——※——

冬,小雪。

“阿枭姑娘,這邊走。”

蘇小昭被引至一間屋內,摘下錦緞的鬥篷。屋裏人打量她片刻,開口道:“阿枭姑娘,在下庸升,請姑娘今後喊我庸爺。我現在朱顏閣衆多培養細作的暗班中負責其中一處的挑選,正要把幾個姑娘送到杜閣主那裏,幾個姑娘互相并未見過,前事也都已安排好。但杜疊姬謹慎非常,還得替姑娘改變下容貌——為瞞過杜疊姬的眼,只怕姑娘日後難恢複本來容顏。”

“是,我明白。但請庸爺安排。”

——只為鏟除朱顏閣,容貌又有什麽關系。當不回蘇小昭,又有什麽關系。

這才是她能為漪公子,為自己,所做的最後的事。

“那麽,這是姑娘今後的名字,就請忘掉原來的名字吧。”

她拿起庸爺推過來的字條,看着上面的“沐煙”二字,從今往後,蘇小昭就真的消失不見。

“吓壞了麽?跟我來吧,我帶你回七秀,以後就不用再怕了……”

“——那麽,我們兩個就幹脆在這裏隐匿,成個親,生幾個孩子,從此消失于江湖,怎麽樣?”

……即使一切終成謊言,至少我還能為你,為自己,鏟除朱顏。

作者有話要說:一曲完結~~周末停更兩日,周一回來開紅蓮番外,然後開二曲咯~~~

☆、十裏紅蓮孽如骨:碰觸你,是個禁忌(一)

他從水池中走出,垂落的黑發在背上緊貼,随着每一步在地面淌下一片水漬。

屏風外花年花歲在整理着衣物,“公子,替換的衣服都已經除皂角的味道,替您放在這裏。——不過您什麽時候能改改潔癖也讓我們給您熏熏香,都沒得發揮好無趣。”

“是吶,枉公子這麽美,卻那麽嚴重的潔癖真是浪費。”

蓮漪在屏風裏不急不緩擦着頭發,唇畔的笑容不帶溫度。

潔癖麽。

的确,是個很好的借口——在任何方面來說。

七秀建坊以來唯一一個男掌門,他的身份可想而知的特殊和敏感。七秀弟子個個姿容豔麗才藝雙絕令江湖豔羨,而他日夜同姑娘們生活在一起,他知道這在世人眼裏會變成怎樣的一種扭曲。

七秀甚至多了一條新規矩——白天他會在憶盈樓,弟子可以在那裏見他。但在內坊中,沒有弟子可以擅自靠近他的寝樓。連唯一被允許近身侍奉的花年花歲在入夜之後也不可以進入。

任何影響七秀名譽的流言都不可以發生。整個七秀都在他的肩上,這是他飛不出的金絲籠。

在他走出屏風之前花年花歲就退出屋外等候,他選了她們,正是因為她們從不違抗從不懷疑,機靈卻也忠心。

“公子,葉大公子派人送了信函來,可要我去取來?”

“不必,我自己去憶盈樓看。”

——憶盈樓,聽香坊,水雲坊,二十四橋,步蓮臺……揚州七秀楊柳依依,水榭亭臺風景如畫,他走在這裏,如這畫裏的一道景色,紅衣如火飛揚,不見溫度。

“——蘇小缺!!你丫腦袋裏裝的到底是什麽麽麽!?”

咆哮的聲音在水雲坊外也能聽到,顏如煙險些一口氣沒順過來,其他姐妹們偷偷的笑着,連在水雲坊觀舞的訪客也都在笑。

“——那就是小缺姑娘?果然‘名不虛傳’。”

“她可是七秀的一景,看過七秀劍舞卻沒見過蘇小缺那也是不算到過七秀啊,哈哈哈哈……”

人們讨論的對象還在被顏如煙訓斥着,微微汗顏微微無辜,丢臉什麽的……真的已經習慣了……

花年忍不住道:“小昭還真可憐,一個姑娘家家的,這麽大庭廣衆的被罵。要是我早哭着跑掉了。”

“反正沒什麽急事,公子要不要去看一會兒?”

“不必了,今天訪客不少,人多了鬧。”他懶散的笑笑轉身,花年花歲忙跟上,“公子你不幫幫小昭啊?”

有他在顏如煙還能訓的輕一點啊,誰都知道公子護着小昭嘛。

他側目一笑卻不停步,“她不會在意。”

側目間的一眼,看到的是好似被訓的擡不起頭的蘇小昭,一派溫馴恭謙任由訓斥,滿面都是無奈卻已經在左顧右盼只聽不進。

他唇邊的笑容加深,便忘記了收回。

蘇小昭不會在意——因為,她又軟又好捏?還是好脾氣?

他可不知道一個溫馴恭謙的女孩會屢教不聽,在那個身嬌體軟後面,他所看到的是一份軟綿綿的執拗,像兒時抓過的溫吞蝸牛,一副碾死不回頭的模樣。

那是他的女孩,他親手抱回七秀,只屬于他一個人的女孩。卻也是不能碰觸的女孩。

——至少,現在的他是這麽認為。一直都是這麽認為。

“我以為你們只是告訴我葉大公子來了信函?”

花年花歲很肯定的應道,“是葉大公子來的啊。”

他淡淡掃一眼,“但是,沒說是這麽——多。”

——奪命連環邀請函?

他記得自己明明告訴過葉重華七秀沒興趣參與名劍大會……

“我知道,幫公子回絕掉,對嗎?”她們可是最稱心的奉劍弟子,無微不至不是最終目标,要做到哪怕公子語氣裏一個抑揚就要知道自己該做什麽!

然而蓮漪卻意外地沒有贊成她們的意圖,執起其中一封,随意看一看,似乎想到了什麽,一抹似笑非笑,“去也不錯。”

——她會去長安吧。

那個和蘇小昭有什麽地方些微相似的花樓密探。

花年花歲幾乎立刻蹦起來,“公子要去長安嗎?我們這就去準備!要帶什麽才好呢~~”

蓮漪看她們一眼就知道她們在興奮什麽,一盆冷水潑過去,“你們不去。”

“啊~~?”

“你們兩個去了,誰替我打理坊裏的事呢?”

雖然對她們很抱歉,但他,又怎麽能帶讓接觸他最多的她們兩人離開七秀坊呢。

忽而他唇邊笑容一淡,看着手中信函——葉大公子想見見“傳說中的蘇小昭”。

他把手中的信函一團,随手扔進池中。那個葉重華,不看他的笑話會死麽?

他一面無視掉信函,吩咐花年花歲需要準備的行裝,通知被點名随行的弟子,一面卻微微遲疑,終于還是開口道:“去告訴如煙,帶上小昭。”

——帶她去走走也好,何必管葉重華要說什麽。

就算是唯一一個看穿了他心思的葉重華,也不會懂他遠遠看着蘇小昭的心情。不會懂每次迎上蘇小昭毫無掩飾的目光時,他心裏的窒悶。

那是他的女孩,沒有心機,不設防備,他卻只能退卻。

因為,她是他在七秀這個金絲籠裏的一個寄托。而他卻必須保護自己在金絲籠外的另一個寄托——銀霜踏月,邪蓮九笙。

邪俠,蓮九笙。

——人的眼睛是會騙人的。

留在人心裏太過強烈的印象,足可以否認一切。

蓮漪深知這一點,所以長久以來世人所見到的七秀公子,永遠是彼岸沙華紅衣如火,比女子更美比女子更魅,模糊掉性別掩藏起男子氣概,以此避人口舌之禍。他一身傲骨手段強硬不留情面,比女子更冷比女子更毒,以此斷人妄想之念。

他為了七秀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完美的人偶,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精致無缺,沒有任何人可以否認七秀公子。

他知道衆人投在他身上的是什麽樣的目光,如廖千良的迷戀,如這些鳳翔賭莊打手和镖局弟子的驚豔。即使他走在車隊的最後,那些目光也不時會偷偷地投過來。

他從來都不在乎,他目光所及的只有一處——那個和小昭騎馬并進的年輕小子,是誰。

“我倒不知小昭幾時結識了這麽一位少年俊才?”

一瞬間的鴉雀無聲,仿佛是印證着某些不好的感覺,他淺淺悠然,知道旁邊的弟子都在窺探着自己,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

仿佛只是随口一問,仿佛沒有什麽可讓他在意。

直到有人缺神經的答道:“怕是小昭的緣分到了,那小子雖然沒什麽家世背景,但功夫卻是不錯,英雄不問出處,與小昭也登對的很……”

她後面說了什麽,他已全然聽不進,笑容像已經黏在了臉上的一層假殼子——為什麽每個人都在盯着他,讓他在這張面具下連氣也不能透?

其實應該有所準備,也許會有這一天。

他不能要求每一個七秀弟子終身不談嫁娶,同樣也不能要求小昭。只是他安于小昭毫不掩飾的目光,卻忘記每一次都無視了小昭目光的人,是他。

“只怕公子還得多出點嫁妝,別讓小昭吃苦才好。”

蓮漪黑如琉璃的眼比彼岸的夜更深,誰也看不透。他沉默半響卻是笑容一深,“也是,雖說七秀坊自來沒有準備嫁妝這一說,但又怎麽能讓小昭嫁出去吃苦呢。”

目光所及之處英姿勃發的少年,乖巧和煦的少女,一、對、璧、人。

氣氛漸漸又恢複生動起來,弟子們因為他毫不在意的态度終于釋懷,他笑着,應着,臉上沒有溫度的笑容,黏膩得讓他自己都厭惡。

——十年前,是他将她從火海裏救出,帶回七秀。

把她視為只屬于自己一個人的女孩,看着她一天天笨拙而努力的成長,注意到她的目光時時透過衆多弟子落在他身上,平緩而堅定,柔軟而執拗。

那不是件好事。明知道因為自己的秘密,他不能讓任何人靠近,發現任何蛛絲馬跡威脅到七秀——但他心裏卻是歡喜的,讓他在她的目光中也有些喜歡起自己所僞裝的這個殼子來了。

因為,那是被她所喜歡的,她喜歡,就好。

他會因此而時常勾起嘴角挂上笑意,這個華麗精致的人偶,仿佛也因此多了一份意義。不止為七秀。

只遠遠的看,不靠近,不碰觸,就不算愛麽?

為她毫不掩飾的心意心生歡喜,在她的目光中便平靜和滿足,就不算愛麽?

但是是他十年來一直回避了蘇小昭的目光,所以,她從不屬于他。

十裏紅蓮孽如骨,紅顏如火骨如荼。

他站在暮色中,看黃昏的天空一片慘烈,一身紅袍在黃昏的晚風中獵獵,華而不俗的金飾映着殘陽最後的光,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七秀公子這個華麗的殼子之下,他卻只能遠遠的站在紅塵之外,連碰觸一個人的資格都沒有。

“——十裏紅蓮孽如骨,江湖中這句話說的真是不錯,都不知上天怎麽就造出公子這般的人物。”

蘇小昭怔怔聽顏如煙說着,視線同其他人一樣移不開,但是即使再多的目光中,蓮漪也能感覺到她的存在,每一次,每一次,都可以毫不費力的找到她的視線——目光一瞬交錯,他片刻怔然,因為,蘇小昭的目光沒有變。

整個暮色鮮活起來,紅衣獵獵黑發飛揚,他在殘陽逆光中彎起琉璃黑瞳對她微笑——她的心,沒有變。

他不需要更多,他只知道一點——蘇小昭沒有愛上那個少年。

因為她的眼裏,沒有別人。

看着顏如煙安排她替他整理帳篷,他雖知道自己該回避,但就算是失而複得的些許得意忘形,他站在門口,看她略嫌單薄的身影忙碌。他們很少可以距離這麽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卻知道自己絕不可能伸出手。

至少此刻,她還是屬于他的女孩,卻是不能他碰觸的女孩。咫尺也可以是天涯。

“怎麽是你來替我整理麽。”

“公子……不中意麽?”

“我怎會不中意,只是以為你該會多出去走走罷了。”——例如,和那個姓莫的少年?

他在蘇小昭臉上看見一瞬間的局促,那難以被辨別的慌亂,卻讓他的心安了下來。

因為她在乎。

他心中已完全消失了對莫小铩的介懷,那個孩子不會是他的威脅。

他該高興嗎?

繼續把她放在眼前,不正視,不回應,只期望她和大多七秀弟子一樣終身不嫁留在秀坊——這樣,他就高興了嗎。他的笑容淡去了溫度,重又冰涼黏膩像粘在臉上的一層殼子。

“——這裏已經整理好了,公子還有什麽吩咐?”

“沒有,你去吧。”

一切在一瞬間便又平靜得像什麽都沒有過,因為他只是個殼子——為了保護七秀而存在,不能去愛不能被愛的人偶。

十裏紅蓮孽如骨:碰觸你,是個禁忌2

十六歲火燒無鹽,接掌七秀,正少年意氣風發鮮衣怒馬——那時的蓮漪有多肆意耀眼,江湖就有多少流言蜚語。

他學會收斂學會虛僞,開始懂得如何不見血刃,将沖突減到最小來讓他人收起口舌。

然而越是将七秀公子塑造得完美無缺越是感到重重枷鎖,年少時的他,沒有自制到可以完全放棄自我。

所以開始錦衣夜游,在一身迥然不同的銀衫與銀狐面具下,卸去了有關七秀公子的一切,沒有顧忌沒有束縛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越是高調越沒有人會把他和七秀公子聯系在一起。

即使年紀愈長明白這樣的危險與隐患,卻已經戒不掉。他需要一個地方來安放真正的自己,只能越發謹慎,哪怕因此而放棄更多東西。

他在很遠的地方看着那個有着灼灼目光的少年肆無忌憚靠近小昭,帶她坐在樹上談笑賞月,他聽不到他們說了什麽,卻看得到他眼中放出的光彩。

卻快要忘記自己最後一次可以無所顧忌的碰觸別人是多久以前——是小昭吧,那個他親手抱回七秀的女孩,所以,已經十年了麽……

他該走了,他并不想看着蘇小昭和這個少年坐在一起的模樣,也許不能碰觸就該放手,而他的小昭跟這孩子在一起看起來并不歡喜卻也不讨厭。

他在告訴自己,還有別的事要去做——他決定去長安,是因為暗夜之枭。所以,他現在就該轉身。

可是,正要移開的目光卻看到了他絕不會想看到的一幕。

——所以他早該離開。

他的心靜得出奇,無喜無悲,好像只是一片荒蕪,什麽也感覺不到。

她一個人坐在樹上,那小子已經慌亂的跑了。

她看起來似乎只是有些困惑,卻看不出對方才那一幕的排斥。

她為難的看着樹下,因為,她個連舞都跳不好,更不要提學武功的小笨蛋。

——那個小子,居然就這麽把她丢在這裏。他不知道自己是苦,還是笑。然而自己意識到時,人已經飛到她附近的樹上。

蘇小昭驀然轉頭,驚訝和惶恐,滿目戒備。

對了,他現在是蓮九笙。

從來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無所顧忌沒有束縛的蓮九笙,在此時他卻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

蓮九笙和蘇小昭注定沒有交集。

感覺到蘇小昭已經戒備幾乎僵硬了,心裏有些微的柔軟,他并不想吓到她。輕輕一躍跳到她坐的樹枝上,不等她有所反應便扶着她落向地面。短短一瞬,她的溫度從手上傳來,還沒有真切他便已經放手退開。

“……謝謝!”

踏空而去時小昭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他腳下未停,只想遠遠離開。今夜卻再沒有心思去等那個不知道會不會出現的女子。

——※——※——※——

“前面就是楓華谷,快馬過谷!”

楓華谷百裏楓華,四季楓色,連這裏的土地都仿佛是血色染成。這裏是土匪流寇的聚集之地,再适合下手不過。而蓮漪等的人,這一路都還沒有出現。

他不信她會放棄,不需要太多原因,只因為那雙跟小昭一樣執拗的眼——楓華谷是個動手的好地方,他只是遺憾,若這丫青天白日裏大大方方來劫镖,只怕他就沒有機會和她好好“相處”一下。

一聲尖哨,兩旁山坡上頓時出現一群黑衣人向他們放箭——“護镖!”

镖局衆人正要力起抗敵,誰知一運功竟然全身一軟,十分的力卻只使得出五分——他們被下了藥!

蓮漪見七秀弟子無恙旋身一躍上前幫忙,一身紅衣在楓色中翩然翻飛,心思卻不停在轉——是她來了?

不對,這些人的武功路數與她或花樓全然不同,但他卻隐約覺得下藥的人的确是她——因為七秀弟子無恙,因為她不是個心狠手辣的人。他只是不解一路镖局如此謹慎她究竟是在什麽時候——?

蓮漪邊應付敵手邊遠離,以這些人烏合之衆的身手還動不了七秀弟子。而他也該見見等了這麽久的人了。

黑色的身影遠遠映進視線,仿佛填補了心裏一些缺失的東西,一瞬間就親切起來。

“——多得姑娘相救。”

“既然救了你,便拿玉匣子來當謝禮吧,不用客氣。”

她的确毫不客氣的割開了金總管随身的包袱,裏面的東西紛紛落下,她只一把接住一個玉雕的扁平盒子。

——他知道,作弄她會成為習慣,這樣不好,只是他的心情,更不好。

所以他在思考之前就已經出手,玉匣子在她手上還沒有拿穩,便被白绫卷着落到了他的手上。

她擡頭,微愠,“蓮九笙!”

“這就是你想要的東西?”

“你也……不、嫌、可、恥。”

他卻不自覺的笑了,郁結的心情就那麽一掃而空,他擡了下玉匣子,“想要便來找我吧,在長安等你。”

——她那想要撲上來咬他的眼神,真的不錯。

他的确迫不及待再見她,說不定跟她好好打一場,他的心情會好一些。

——月黑風高,他攔住她的去路。再見,的确如他所料,心情不錯。

“玉匣子在哪裏?”

“你猜,我會不會帶在身上?”

她默默拔出短刃,舉向他,“你覺得一個玉匣子在手可以壓制我?殺了你,讓玉匣子從世上消失,我一樣可以交差。”

他依然笑,仿佛無論她怎麽做自己都不會被觸怒,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面對她時的底線在哪裏——“那好,反正我們要了解的還很多,今天便先看看你武功如何。”

面對她敏捷的身手,他手避開攻擊,反捏住她的手扭向她身後,向自己一拉。

她驀地貼向他,淡然的氣息撲面而來竟讓他莫名一滞,沒有什麽味道,就像夜風,不着痕跡。的确,就如同類。

她掙了幾掙,“放手。”

她的掙紮與他無關,他只是低頭,細細端量她的臉。

數次交手,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近的看清彼此——倔強的眼,堅定而執拗。

她先別開了臉,放低聲音輕輕重複,“放開。”

那忽然柔軟的聲音像戳中了心底,他的目光變得清淺,仿佛一灣池,微蕩開漣漪。

他的手不自覺松了幾分,卻仍沒有放開,“你的眼生得很好。少些冷冽,會更好看。”

低低的聲音仿佛輕絮,帶着若有若無的魅惑。

回應他的,起初是些微的疑惑。

然後那雙眼裏斂去鋒芒,放緩了目光,仿佛在試探着。

“花樓的人,都像你這般機靈麽。”蓮漪輕笑,那原本三分的像,變作七分,果然會讓他不忍心對着這樣一雙眼下手。他松了手,笑容始終在唇邊,不曾褪去。

“你要什麽時候才肯把玉匣子給我?”

“今晚我又沒帶來,不如先打過再說。”

“——你這個人真心可恨。”

“那便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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