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出發,長安行(一)
得到了暫時不會離開七秀的承諾,蘇小昭心裏稍安,只是依然不解公子會如何安排。
才回了秀坊便被顏如煙抓個正着,“一大清早,去了哪裏?”
看到顏如煙她肝兒顫了一顫,一下子要想的事太多她把顏師姐給忘了……她根本還沒想好該怎麽面對她……
顏如煙看一眼她謹慎的模樣,板着一張臉,已看不出昨日失态。
“怎麽我很可怕麽?”
“沒……”蘇小昭怔怔,這似乎還是平日的師姐……
顏如煙冷冷哼一聲,她平時再兇,師姐妹們再怕她,蘇小昭都沒有怕過她。她實在看不慣她那副謹慎的樣子。
“沒事就趕緊練舞,別到處亂跑!”
“是……”
她松了一口氣,不管昨天顏師姐是一時失态還是真情流露,不管今天的轉變是因為什麽,只要恢複平日的狀态就好。哪怕只是表面,她實在沒有精力去應付更多的變動。
“跟我過來。”
蘇小昭跟着走了一路,卻疑惑地看了一眼越來越遠的水雲坊,“師姐,我們不是去水雲坊練舞嗎?”
“我們是去練舞,但不去水雲坊。”
蘇小昭疑惑着,水雲坊三面水樓環臺,弟子一向是在那裏練舞——突然她停住腳,看着前面的目的地,顯出幾分詫異。
“——這裏,不是……步蓮臺……”——這是弟子習劍之處,她本是不被允許到這裏來……
顏如煙回身,“我在七秀坊的年月比你久得多,知道這裏是步蓮臺。”——還是這種冰冷兇悍的風格比較像顏如煙,雖然蘇小昭并沒有被虐的嗜好。
Advertisement
她看一眼遲疑着的蘇小昭,幹脆伸手拉過她直走上步蓮臺長長的臺階,上面正在習劍的弟子看到她們都笑嘻嘻地停下,有人笑着端了一對雙劍上來,“師姐。”
顏如煙的臉色并不怎麽好,接過劍,遞給蘇小昭——“拿着。”
她一怔,只能愣愣接過。
——這是……
一旁的是姐妹們已經笑嘻嘻地沖她擠眉弄眼還有人幹脆鼓掌祝賀——蘇小昭愕然轉頭去看顏如煙——顏師姐的臉依然很臭。
“從今天起你開始習劍,我教你。”
“……”
玉師姐也在一旁,笑問道:“高興麽,這個犟瓜頭總算肯給你開這道門了。”
“……高興……”才怪啊,親!
其實一直以來,并不是顏如煙不允許蘇小昭習劍,而是蘇小昭借着顏如煙這個擋箭牌可以避開習劍——她是有功夫在身的人,練舞尚能蒙混,若是習劍卻有被明眼人瞧出端倪的危險——
“師姐這是……”
顏如煙面上似乎有幾分不甘,卻終被掩飾了去,“我一直都覺得你的資質不适合習劍,只要留在秀坊自然可以安穩度日不受傷害。但是現在似乎也不得不讓你學會保護自己了——不過你要記住,跳舞跳不好不會死人,若是劍用不好,卻是會沒命的。你要比過去更努力的去學,再苦再累也不能逃避,懂麽?”
她愣愣的托着手中劍,眼前那個嚴厲冷酷的顏師姐卻仿佛一下子變得明朗起來——她一直都是以這樣的心愛護着她的嗎……那些嚴厲責罵,呼來喝去後面,這才是她的用心……
——跳舞跳不好不會死人,若是劍用不好,卻是會沒命的。
心中逐漸溢滿的溫暖和愧疚摻雜在一起卻讓人心頭楚澀,因為這些關懷愛護都是她期騙來的。蘇小昭只是一個殼子,一旦毀去這層殼子,建在上面的一切也終将沒有立足之地。她壓下心裏那些感覺,只能若無其事問,“為什麽現在要學?我要出秀坊嗎?”
顏如煙眉頭的結幾乎已經擰得要解不開了,無奈道:“現在開始學都已經嫌晚了,不過沒關系,我會在路上教你——”
“——路上?”
看一眼蘇小昭她就嘆一口氣,“真不知道公子怎麽想的——對,我們要出門,出遠門,去長安。”
“——”
——咩?
蘇小昭一直都知道花樓公子是有能耐的……沒錯,沒能耐他也當不上花樓當家,沒把握他也不會給她承諾。但是……他的手是怎麽伸到七秀坊來的?
待被顏如煙操練一番,才跟她去見了七秀公子,幸好,練武的事終究急不得,只能按部就班從基礎開始教,不然以顏如煙現在這般急躁活脫脫得累散了她這把骨頭。
漪公子此時依然一派悠然,紅衫垂地懶在榻上,一口茶水一打扇子,一邊吩咐花年花歲該準備什麽行裝。
直到蘇小昭跟着顏如煙走進聽香坊,花年花歲那廂還在喋喋,“——公子先前不是說今年不去名劍大會了麽,這麽突然又要走,連點準備的時間也不給,還不帶我們去……”——這才是最可惡的!
“我本是不想去,誰讓葉大公子這麽锲而不舍帖子一張接着一張的往這兒送呢。若你們也去了,誰替我打點坊裏的事?”
“嘁——”花年花歲皺眉頭皺鼻子,整張臉都要皺在一起,每次都這麽說,每次都這樣,總是留下她們在坊裏看家,都沒有機會出去轉一轉……
可是不滿歸不滿,蘇小昭和顏如煙來了,她們在弟子面前還是要給公子面子的。便不再念叨自去整理行裝。
說起這名劍大會,起初是藏劍山莊所辦,每隔十年就會鑄出一把當世無雙的寶劍贈給當時江湖上最有名望,武功劍法最高的劍客,目的本是以劍會友。但此舉卻與百年歷史的霸刀山莊的鳴刀大會性質相同,碰個正着,霸刀山莊自是不會輕與。
幾十年下來,這名劍大會竟成為江湖上最大的盛事之一,且由十年變作三年,更已不再是藏劍山莊一家之事,改為每次選出江湖中有名望的幾個門派一起主持。因而舉辦地點也由揚州改為各地輪流,今年便設在長安。
七秀坊與藏劍山莊同在揚州,本是關系不錯的。只是七秀弟子皆為女子,對這已經漸漸變了初衷,争名奪利的事不十分感興趣,便嫌路途遙遠幹脆不去湊熱鬧。
無奈漪公子身旁石桌上已堆了一堆帖子,似乎每個門派都覺得七秀坊就算不去奪籌也得去添彩似的——名劍英雄美人,有了名劍英雄,怎麽能缺美人?
漪公子見顏如煙和蘇小昭來了,示意她們坐下,頗感興趣地問:“教的怎麽樣了?”
顏如煙磨牙,這般語氣這般興趣,根本是等着看笑話罷了!
她擠出四個字:“時日尚短!”
“才一日,當然短。”漪公子漫不經心,顏如煙卻怎麽聽都覺得他在笑她這主意有多蠢——練武功,是一天半日能學會的麽?
她知道,過去是她攔着蘇小昭不讓學的,她自作自受好了吧!
“行了,你願教就教着吧。”漪公子依然漫不經心,顯然根本就不對此抱什麽看法。
顏如煙還是沒忍住,“公子,小缺這般手無縛雞之力,幹嘛非要帶她?帶別人不行麽??”
漪公子倒露出三分驚奇,“怎麽說的好像要去龍潭虎穴一樣?這麽多師姐妹跟她一起,會有什麽事麽?”笑容一轉換了三分寵愛地對蘇小昭笑了笑,“小昭這是第一次出遠門,就當去玩的,見識見識也好。”
他一笑,蘇小昭就不自覺跟着微微腼腆笑起來,顏如煙看得滿心不爽終于一拍桌子驀地站起來,“名劍大會那麽多青年名俊你就不怕小缺被哪個給拐走了??!”
“……”
“……”
兩道目光驚奇又無語無語又驚奇地化作一灘尴尬和囧然,顏如煙現在想幹脆咬掉自己的舌頭。
——她明明已經決定了的,得慢慢來,不然會把小缺給吓跑了的……如昨天一般驚悚着落荒而逃的蘇小昭,她可不想再見到。
蘇小昭已經被吓到了……她默默地,默默地,感到頭頂的壓力又增加了……
她絕對是流年犯煞——還是一灘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的桃花煞。
“公子,廖千良廖镖頭到訪。”
弟子的一聲通報打破了尴尬,漪公子直起身斂一下半松的領口,頓時懶散盡散,一派得體的魅姿,微冷疏離。
“請。”
既有客到,顏如煙和蘇小昭作為七秀弟子自然起身站到一側,便見一位端正男子大步走進,步子裏透出幾分急切——
“秀公!聽說你也要去長安?那太巧了!不如我們一路,路上做個伴吧!”
他臉上的興奮不是問題,眼裏的癡迷也不是問題……(大概?)
但是他——廖镖頭?
蘇小昭看過去,漪公子依然笑靥如魅,對眼前人的激動既習以為常又混不在意,“怎麽你要去長安?”
“是啊,鳳翔賭莊有趟镖往長安,雖然按規矩不太合适,但既然是名門七秀的人,有我擔保想必鳳翔賭莊也不會反對!”
漪公子無可無不可地一笑,便足夠花了眼前人的眼——
“也好,我秀坊都是嬌滴滴的姑娘家,這麽遠的路途,跟你們一起也安全些。”
那廖千良幾乎就要歡欣鼓舞起來,蘇小昭卻默默地,默默地開始蔥白起某些人來……他的手,到底伸的有多長啊?
如七秀公子所言,名劍大會那種刀光劍影争名奪利的地方,與他們七秀坊是無幹的。一群姑娘家,去争那些名頭幹什麽?無非去添彩助興而已。
如今既有镖局一行同行,安全無憂,可就大大節省了七秀的人力。因為鳳翔賭莊急于發镖,他們也就配合,一起輕裝上路。
另一邊的金福也是知趣的,有廖千良擔保,自不多事。他只管他的貨安全就好。
這一路最高興的莫過于兩人,一是廖千良,他可謂七秀公子的忠實崇拜者了。另一個,自然就是莫小铩——
“媳婦,真想不到你也一起去長安——哎,你是舍不得我吧~?”
蘇小昭給了他個白眼,“這是秀坊安排的,跟我有什麽關系。”
“——所以果然是緣分~!”不管哪一種他都一樣高興,蘇小昭無奈堆堆笑容,像他這樣真好。簡單,直率,可以心無負擔所以便可以很開心。
“——小子,你好像該去看着你那堆馬車上的箱子。”
顏師姐快馬幾步插在兩人中間,莫小铩依然笑得直率毫不退縮,“比起那些東西,媳婦和大姐們的安全我覺得更重要~~”
一旁師姐妹們嘻嘻的笑,果然是個嘴甜又讨人歡心的男孩~~
漪公子不坐馬車時,便悠哉地騎馬跟在車隊最後,閑閑地看姑娘們笑鬧。
他此時才注意到莫小铩的存在,看起來似乎上了幾分心,口氣卻依然悠閑,“我倒不知小昭幾時結識了這麽一位少年俊才?”
走在漪公子身邊的幾位弟子頓時噤聲一片,畢竟到處都在傳公子和小昭的流言,誰也未知真假……只有玉師姐這個不知哪兒缺了一根的,前日被顏如煙訓了一頓之後竟也跟着大義凜然起來,立刻就堅信公子和小昭半文錢關系也沒有,想都沒想便掩唇笑道:“怕是小昭的緣分到了,那小子雖然沒什麽家世背景,但功夫卻是不錯,英雄不問出處,與小昭也登對的很……”她吧啦吧啦俨然已将小昭配給了人家,聽得一旁弟子滿頭冷汗都偷偷瞧着漪公子。只是別說是吃醋了,他笑靥依然的樣子,哪裏有半點生氣了?
玉師姐吧啦吧啦說完,最後來了一個總結——“只怕公子還得多出點嫁妝,別讓小昭吃苦才好。”
漪公子黑如琉璃的眼比彼岸的夜更深,誰也看不透。他沉吟半響卻是笑容一深,“也是,雖說七秀坊自來沒有準備嫁妝這一說,但又怎麽能讓小昭嫁出去吃苦呢。”
玉師姐這才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對——七秀弟子若要嫁人,無論掌門通達與否都算出坊,從此與七秀生死無礙,嫁妝什麽的果然不太妥當……?
氣氛漸漸又恢複生動起來,流言,果然就只是流言而已嘛。
第一夜露營野外,因為有女眷在廖千良便安排人拉了帳篷——鳳翔賭莊和镖局的人要安排巡邏所以各自只拉了一間用來輪流休息。七秀弟子分住兩間,雖然擠了點倒也足夠,只給漪公子獨獨安排了一間,對此七秀弟子自是沒有意見,因為,誰也不能去跟公子住一間吧?
而要他屈駕跟镖局或賭莊的人一起——那些人一看漪公子便看得面紅耳赤,廖千良第一個就不能答應。
他一身紅袍在黃昏的晚風中獵獵,華而不俗的金飾映着殘陽最後的光,只一眼,便是另一個世界。
“——十裏紅蓮孽如骨,江湖中這句話說的真是不錯,都不知上天怎麽就造出公子這般的人物。若不是身為七秀公子,真不知公子這樣的人,會怎樣的命運多舛。”
蘇小昭怔怔聽顏師姐說着,視線同其他人一樣移不開,也只有顏師姐面對七秀公子這樣的人還會想到這些別人想不到的。
——十裏紅蓮孽如骨,便是江湖中對七秀公子的形容。
十裏紅蓮孽如骨,紅顏如火骨如荼,若沒有整個七秀為後盾,若沒有七秀禁止情愛的保護,不是紅顏禍水,便是紅顏薄命。
聽顏如煙一言她才突然明白自己的感覺一直都沒有錯,漪公子的确一直都在彼岸,從容綻放,如火驚鴻,而七秀在江湖的地位和律例便是那一道不可跨越的長河,他冷眼笑看此岸紅塵,從沒有打算跨進半步。
不止是疏離她一個,漪公子将自己藏在彼岸,從不讓任何人靠近。
仿佛是在這衆多驚豔中感覺到她的視線,又或許只是巧合,漪公子轉頭對上蘇小昭的視線,紅衣獵獵黑發飛揚,他在殘陽逆光中彎起琉璃黑瞳對她微笑,那麽美,那麽遠。
顏如煙拍上她的肩,若有若無的一聲嘆仿佛錯覺,将一疊被單放進她手中,“你去替公子整理帳篷吧。”
蘇小昭還在那種遙不可及的感覺中回不過神,怔了片刻才不确定道:“我?”
“不想去?”
“不是,因為公子他一向……”
“花年花歲不是都沒來麽,你要公子自己動手?”
“……”
面對顏師姐看傻缺的目光,蘇小昭覺得自己真的缺了……只是剛剛還覺得只能遠遠看着公子,連碰都碰觸不到,突然之間去替他整理床鋪什麽的,這種反差有點淩亂……
在七秀時,公子的一切起居盡由花年花歲負責,從不讓其他人插手。想不到離開七秀,她反而可以距離公子這麽近,七秀的重重樓閣亭臺,的确太大了。
“公子。”
站在帳前的漪公子只是一笑,“怎麽是你來替我整理麽。”
蘇小昭對這句話默了一默,雖說她從來都沒做過,但這裏其他師姐也是一樣,由她來也沒什麽奇怪吧……“公子……不中意麽?”她似乎也只能如此會意……是她看起來太不牢靠麽?
“我怎會不中意,只是以為你該會多出去走走罷了。”
笑語依然間話未點明,蘇小昭卻明了,他說的是莫小铩……他們白天一直粘在一起,不是瞎子誰都看得見。可是她卻不能否認,東西到手之前,她還需要莫小铩這個幌子。
她只是低着不語轉身進了帳篷,漪公子站在門口也不進來,只是默默看着她。
蘇小昭能感覺得到他的視線,卻背對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不知道他會怎麽想,替她高興是不會了,畢竟七秀有七秀的門規,那麽是失望?還是無所謂?
“幾時,你也長大了。”
蘇小昭手上一頓,仿佛一瞬間被拉回十多年前,少年将她抱回七秀坊的時候。
已經過了十年了,十餘年裏他就像将她放養在七秀,給她吃穿和一個容身之處,卻再不曾讓她靠近半步。為何突然卻又提起……
“——這裏已經整理好了,公子還有什麽吩咐?”
“沒有,你去吧。”
一切在一瞬間便又平靜得像什麽都沒有過,她回身時看到的漪公子依然笑着,精致,華美,像一個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