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街,鳳翔賭莊(上)
漪公子路過二十四橋時,一眼便看到蘇小昭滿臉囧然無措躲在橋根底下糾結,他駐足,身後跟随的兩名弟子奇怪的問道,“公子?”
“公子可是忘了什麽東西?”
“沒事。”細長眉眼淡淡掃過,他悠然一笑,“你們等在這裏。”
“诶?”
不等兩名弟子反應,紅影一掠漪公子已飛身下橋伸手一抄,便揪住愕然的蘇小昭拎上橋來——兩名弟子本想說倘公子落了什麽東西在橋下她們去取就好,卻無語地看到傻愣愣被拎上來的蘇小昭。
默,公子怎麽知道蘇小昭在橋下的……這樣都能看到,那些傳言真的只是空穴來風麽……這一點,作為公子貼身随侍弟子的花年花歲才是最想不明白的。
蘇小昭直到被拎上來都還是一臉茫然,花年花歲說她傻愣愣的一點都沒過。她甚至還沒有察覺到公子是幾時靠近,衣袂風動時眼前已經只剩一片紅袖翻飛,來不及反應人便已經給拎到橋上。
但她知道那是誰,所以未作抵抗,手指隔着衣服的碰觸讓她有些想不起上一次他們可以如此接近是什麽時候的事……
她甚至還不曾碰到飛揚在眼前的一絲黑發,漪公子已輕巧将她放下,移出幾步之外。那麽自然,一如這十年來他們之間無法碰觸的距離。
“原來是小昭嘛,公子你也真是,你說一聲,我們下去把她喊上來就是了,怎麽能勞動您親自下去。”——對于負責伺候公子起居的花年花歲來說,要照顧到無微不至才是她們的驕傲。
漪公子只是笑一笑,“我若再這麽閑着,只怕骨頭都要僵了。”
——嚴重懷疑這是敷衍!他是想敷衍掉她們好跟小昭說話咩?花年花歲豈會不了解公子,能躺着不坐着能坐着不站着,能讓別人替他走一步他就絕不多走一步。這樣的人也會想到松筋骨麽?
果然他說完這一句目光一轉就已經落到蘇小昭身上,“躲在下面做什麽,難道如煙又管得太嚴厲,把你吓得跑出來了?”
“沒,沒有……顏師姐……對我……還好……”她越說自己的口氣都越顯得忐忑,現在她寧可顏師姐嚴厲一些,她多麽懷念以前的相處……
漪公子輕嗤一笑,蘇小昭是有多熟悉他的這種笑……如水面一點輕漪在擴散而去時便已消失,她真的很喜歡看他笑,像要印在眼底一般默默看盡他眼角眉梢的每一個弧度……只是,可不可以不要每次被笑的人都是她……
笑容散開,卻留在眉梢唇角沒有完全褪去,漪公子即使只是看着她的表情似乎也能猜到什麽。既是遲早的事便沒什麽值得驚訝。
Advertisement
“來一起喝杯茶麽。”
蘇小昭驚訝地擡頭似乎有些不能确認,“我……?”
漪公子漫不經心彈彈衣袖,“不然呢,這裏還有別人麽?”
因為他從來,都只是遠遠看着她而已……只是遠遠看着她練舞,對她那蹩腳的舞不置評價的輕笑,卻從來不曾單獨見她一次——
“不來麽?”
蘇小昭忙回神急急應道,“蒙公子盛情,卻之不恭!”
漪公子又輕輕一笑,仿佛在說:不必這麽急,跑不了你的。蘇小昭也只能為自己的急促微囧,但又不是人人都有漪公子那般姿态,永遠都能不急不緩地悠然妩媚。
花年花歲在聽香坊的小荷池旁置了桌椅茶果,漪公子若有若無地盯着蘇小昭一杯熱茶下肚,才開口道,“是被如煙吓到了麽?”
“……公子知道?”所以方才那杯熱茶,是給她定神的?
公子也不答,只閑閑道:“愛之深,責之切。”
那便是說,蘇小昭沒有會意錯了……
往日顏師姐那一聲聲責罵裏是藏了多麽森森的愛,蘇小昭一想到就有點腸子打結。
漪公子親自替她添上茶水,“如煙不過是過激了些許,倒也不用避如虎豹。你自如常過你的生活,就當什麽也不知道,不會讓她影響到你的生活便是了。”
蘇小昭默默品味着這句話,公子的話是——為她?還是為顏師姐?
她仿佛覺得他是為了讓她安心而特地找她來說這一番話,但又不着痕跡到連她自己都沒辦法感覺得确切。她不懂,眼前的這個人。從他把她抱回七秀坊,過了十餘年,她才坐到他面前,有機會這麽近的看着他的臉。
“——你總是這樣看別人麽?”
面對她那樣直視的目光公子也不惱,只是似笑非笑間回視,蘇小昭這才察覺自己的失禮,稍稍垂下目光乖乖收斂。
漪公子微微彎起眉眼,卻仿佛只是一個弧度,看不到裏面的笑意,“只是在坊裏倒也罷了,若是出去了,可不要用這樣毫無防備的目光直盯着人看——很容易讓人心生歹念。”
——退立一旁的花年花歲無限遠目~~她們什麽也沒聽到啊沒聽到~~
公子你心生歹念了咩??
若要比囧的話現在沒有人比蘇小昭更囧。
被公子那一雙漆黑得宛若無底的雙眼直視着,只覺得在那雙有着完美弧度的眼睛裏卻看不到一絲溫度,連心髒都像被揪緊一般,一面想要狠狠跳動一面卻又動彈不得。
但那一切悸動她都只能深深壓了下去,她可以心動,因為人人皆知蘇小昭喜歡七秀公子。但花樓枭卻不能亂了心。
她憋了半天幾乎要漲紅了臉,嗫嗫道:“公子是,拿我開心麽……”
漪公子這才恢複了些許笑意,緩緩從眼底漫起,“是你看起來太沒有防備,才讓人想要作弄。”
是——作弄。
花年花歲恍然大悟,就說呢,她們伺候公子這麽多年了,且不管傳言如何,也不管公子對小昭态度如何,至少她們從沒有見公子跟小昭有什麽接觸。
——所以,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吧。
直到從聽香坊出來,蘇小昭都依然像掉在一團雲霧裏,在七秀坊安安穩穩的度過了十年,卻在一日之間起了比這十年裏都多的波瀾。
只是她目前似乎沒有太多精神去糾結這個,擺在她眼前的,是即将從長安到來的鳳翔賭莊總管。
“小昭!你在這裏——我以為你給那個厲害大姐抓去練舞,到處找了你一圈呢~”
莫小铩遠遠瞧見蘇小昭便一個跟頭飛躍過來,再見到他蘇小昭已經沒什麽想法了……她唯一的保護傘都已經沒有了,人類已經不能阻止莫小铩了……
“吶,既然都不去練舞了,我們出去走走,揚州我還沒機會好好逛呢~!”
莫小铩不由分說便将蘇小昭拖出去,她半推半就,方才就那麽落荒而逃,這時候留在秀坊裏倘若遇上顏師姐的确有點不知道該怎麽面對。索性跟莫小铩一起出去走走也好,也許莫小铩的到來,倒是她可以外出的一個好理由。
莫小铩的脾性不難理解,哪兒有好吃的往哪兒去,哪兒熱鬧往哪兒去。蘇小昭起初也只是随着他亂逛,莫小铩給她買了零食便吃着買了小玩意兒便拿着,看不出來他穿的一身簡簡單單甚至有些風塵仆仆盤纏倒挺足。直到越走越熱鬧,熱鬧裏卻帶了烏煙瘴氣,蘇小昭才遲疑一下拉住他,“那邊還是不去的好。”
“為什麽?”莫小铩灼灼而率直的目光在提醒着她他的出身,想必他根本就不會避諱,沒準兒還對這些三教九流的東西熟悉的很。只是,她一身七秀輕羅,出現在那種地方卻是不妥。
莫小铩率直歸率直,也不笨,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裝示意,莫小铩也不是不懂。
“這麽麻煩?早知道讓你換過衣服再出來了——”
“那些地方,不去也罷。”
莫小铩是在惡人谷長大的,雖然這些年惡人谷已經鮮少踏足江湖,但谷內顯然不會規規矩矩過日子的。
“那是你沒玩過,玩運氣賭身家的都是門外漢,真行家才能體味出其中門道——你将來要跟我進了惡人谷,這種小消遣都不會玩不是悶壞了?”
蘇小昭自動忽略過跟他進惡人谷什麽的,“那我去買身衣服換下來。”
莫小铩其實想說好可惜——左右看看來往的人都在注意着蘇小昭,雖然他們更多在意的是七秀弟子怎麽會出現在這種地方,但對莫小铩來說沒差。反正他選的媳婦很漂亮,他樂得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看看。
“俗世裏果然麻煩,比不得惡人谷無拘無束逍遙自在,你真該跟我去看看。”
他們一路尋成衣店,蘇小昭慢慢盤算着,“小铩你為什麽出谷呢?”
“是小昭我才告訴你,我是來找人的!”
“什麽人?”
“——花樓的人!”
“……”
她有一點小淩亂,莫小铩當然沒可能知道她的身份的,但他偏偏就瞧上了她不放,這是怎樣一種巧合……或者,也可以稱為一種野性的直覺……?
“也不知道花樓是不是真的那麽神秘,問了那麽多人沒有一個肯告訴我。”
默……如果你要一直像那樣在大街上或者茶館裏抓着人就問的話……
“但是爺爺說過如果要找花樓花銀子買消息也只是浪費,不會有效果的,果然只能自己想辦法找麽?”
這個,她也很遺憾,愛莫能助了。
“我去那家店裏看看,你在外面等我好麽?”
莫小铩挑了挑眉表示,我不可以進去嗎?——他可以替小昭賣新衣服,他喜歡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蘇小昭客氣笑一下,禮貌但是拒絕。莫小铩只能聳肩,“外面的規矩就是這麽麻煩,不過你在意那我就照做好了。”
莫小铩果然老實呆在店門口,蹲在門旁的石柱上,看起來像一只忠心的大狗。
對于這種視覺上的錯覺,蘇小昭和店家一樣感到囧囧有神。她只能盡量保持蛋定的笑容,“把你那奇怪的目光收起來。”
“抱歉,不過看起來倒是個很癡情的小夥子。”
“只要不會耽誤你做生意。”
“沒關系,可以不用在意。”
蘇小昭稍稍無奈地看着門外,他這副樣子實在看不出他不久前使出的那一手讓人驚詫的好劍法。
但他這樣蹲在門口,對她來說依然不是什麽好事。
她走到門口,“小铩,你可以先去對面玩,我買好會去找你的。”
“要那麽久?”
“嗯……”
“噢,我知道,女孩子麽。谷裏那些‘姐姐’打扮起來也得個把時辰,我差點都忘了。那我去看看,一會兒回來接你,免得你找不到我。你可得等着我別亂跑!”
“嗯。”
蘇小昭目送他進了對街,才轉身回到店裏。
“那麽,阿枭姑娘有什麽需要在下幫忙的?”
蘇小昭邊往鋪子後面走邊道,“确保他如果回來找我,把他擋在外面。”
“等一下阿枭姑娘,公子說白天太容易暴露,讓你稍安勿躁。”
蘇小昭腳下略停,“我猜沒什麽是公子料不到的吧。”
“在下覺得你應該聽公子的。”
“但是沒那麽多時間,我得試試。”
“——當然,這由你決定。”
蘇小昭繞到鋪子後面,取了一件輕裝換好蒙上面巾。她知道白天和黑夜的不同,她這個暗夜之枭在白天毫無長處。
莫小铩喜歡熱鬧,而花街一條巷顯然是揚州最熱鬧的一處。蘇小昭或許可以慶祝一下這個巧合帶來的便利?因為,揚州鳳翔賭莊就在這條街上。
鳳翔賭莊今日便已經恢複生意開了門,一進大門便能見到擺到院子裏來的賭桌,院子三面房間裏更是吵吵嚷嚷賭得熱火朝天。正對面那間通透的大屋則是通往後院的大門,過了這道門便閑人免進,是賭坊的倉庫和賬房了。
蘇小昭擅長的潛行在白天派不上多少用場,她閃進後院,無奈地在角落裏看着被砍光了所有樹木的院子,真是不給闖入者任何藏身之地。所以唯一的辦法是殺進去,但那卻不能保證她可以在被抓到之前找到她要找的東西。
她已經可以預見到這次任務變得有多艱難——因為一個蓮九笙。
她現在只想長嘆一聲,還得從這個狹小的藏身之地悄然出去,不被任何人發現。
“嘿,大姐你是從那裏面出來的對嗎?”
她沒有想到,剛飛上房頂,就看到莫小铩蹲在那裏,灼灼着一雙小獸似的眼,一如既往的笑。他看起來輕松尋常,卻是牢牢盯住她絲毫也不松懈,像一只獵狗。
她側目看一眼身後的賭莊,這裏顯然還在鳳翔賭莊的視線範圍內,在這裏被發現可不是什麽好事。看來情況比她剛才預料的又糟糕了一些。尤其在她見識過莫小铩的功夫之後。
“大姐你是花樓的人對嗎?”
蘇小昭沒有回答,在沒有語言溝通的時候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拔劍。
很顯然莫小铩在這裏可不是碰巧,他的目标就是她,也許從一開始他到花街來就不是全無目的。蘇小昭小看他了。
她疾馳向前,只帶了一把短刃向莫小铩直刺,他擡劍一擋她卻只是一個虛招便側身閃去。莫小铩一見便揮劍緊追而且,犀利的劍風仿佛已經劈到身後。
蘇小昭可不認為她攜帶的短刃适合跟莫小铩那把大劍對打,莫小铩在身後緊追不舍,他們在房頂上飛奔已經足夠惹人注目。
蘇小昭突然回身甩出一溜暗器,莫小铩擡劍去擋時她已經一躍來到他身後用刀柄砸下去——
莫小铩眼前的黑暗和暈眩過後,他顯然不會再看到他的目标。等他揉着脖子回到成衣店,只會看到一身新衣的蘇小昭而已。
“你的脖子怎麽了?”
“撞了一下而已……”
——撞到脖子?蘇小昭當然不會多問,“既然你不舒服,我們回秀坊去吧。”
“我還沒帶你去玩,你一定得試試!”
好吧,看來她是勸不動這個執拗的大孩子。
他們一同來到鳳翔賭莊,從正門進去顯然和從屋頂上看到的感覺不太一樣……她很快就被淹沒在人聲鼎沸的激情裏,如果不是莫小铩拉着她她覺得自己會在這幾丈見方的房間裏連方向都找不到。這些人到底是從哪裏生出這麽多狂熱?
“熱鬧吧?”
“……”——是吵鬧吧?
“來,試試看,懂了裏面的門道你會喜歡的!”
蘇小昭扯了扯笑容,她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喜歡的。
“這位少俠,幸會。”
一個錦衣羅衫美髯長須,看似總管模樣的中年人在身後叫住他們,房間裏人聲鼎沸每個人都在吼,他只是客氣幾句,卻清晰的傳進他們耳中。
莫小铩依然如常,蘇小昭都不知道他是真的什麽都沒注意到還是深藏不露,他只是壓好注,轉身問道,“是叫我?”
四周的人聲并沒有因為中年人的到來而受到什麽影響,所以他的話可以平靜的混在其中,不被其他任何人察覺——
“在下鳳翔賭莊總管金福,方才恰好看到少俠在屋頂的英姿,很想與少俠結識——後院有為貴客專設的房間,少俠有沒有興趣玩兩把?我請。”
“哦?既然這麽大方,似乎沒理由不去。”
金總管引路至雅間內,吩咐了下人去取來本金相贈,屋裏有幾個衣着各異的人被精心伺候着正在賭局中,見到他們進來有點驚奇,“這麽年輕的小夥子也想來一局麽?”
“嗨,那可真是個漂亮的小姑娘!來,坐這邊——”
莫小铩也不客氣,拉着蘇小昭過去坐下,“我們玩什麽?”
“哈哈,年紀不大,氣派倒是有了。你想玩點什麽?牌九對你這個年紀有點難吧?”
“那些花哨的東西我才沒興趣,我們玩最簡單的~”
“哈哈哈,當然。”
其他人似乎也都沒什麽意見,莊家收了桌上的牌九拿來骰子,“哪一位先請?”
“這裏不必講什麽規矩,就讓新來的小夥子先來吧——希望你帶夠了本金,當然不夠也沒關系,不過那你得只穿着兜裆從這裏走出去——哦,希望不會讓我們漂亮的姑娘感到太難堪。”
“大叔們只要但願自己今天穿的兜裆夠幹淨光鮮就好。”
蘇小昭默默別開頭,但願這些光鮮的大叔日後不要在七秀坊認出她……惡人谷出來的孩子果然是不一樣。
可惜她努力無視現實顯然沒有什麽作用,莫小铩拉過她的手将骰子放進她手心,“來個開門紅。”
“我?”
“小夥子可要想好,輸了可不要賴上人家姑娘。”
莫小铩笑笑,拍拍蘇小昭的手,“別擔心,就算輸了,後面我也會全贏。”
蘇小昭艱難笑笑,但她不太想冒跟只穿兜裆的人一起走出去丢臉的危險。她忙把骰子丢進蓋子裏晃晃放在桌上,略顯局促地收回手。
“小姑娘別那麽緊張,可能第一次玩也難免。”
此時莊家已揭開蓋子,那位大叔似乎只能把話吞回去,看着躺在那裏的三個六點改口道:“小姑娘……手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