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昔,火燒無鹽
“顏師姐。”
顏如煙驀然回頭見到平安回來的蘇小昭,立刻丢下那些沒心肝的師姐妹們撲過來,“小缺!你沒事吧?”她把小昭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到處摸摸,全手全腳哪裏也沒缺,卻好像依然不放心似的,“沒被人欺負吧?”
蘇小昭頗有點受寵若驚,突然被顏師姐這麽赤果果的關心一下子還不習慣,搖搖頭忙扯開話題分散師姐的注意力,“師姐,他是莫小铩……”
一轉頭,卻見莫小铩已經左竄竄右看看連連驚嘆,“哇!這裏就是七秀坊了?真好看——”
——不知他說的好看是風景呢,還是歌舞呢,還是那些漂亮的姐姐們呢?
顏如煙只掃了他一眼,冷冷淡淡似乎有幾分不屑,便沒再看第二眼,“小缺,以後可不要再跟人随便出去,外面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
雖然是擔心她……但蘇小昭還是覺得顏師姐是不是有點過激了……
玉師姐把蘇小昭扔給莫小铩就回來,心虛得白白讓顏師姐吼了一頓,這會兒見蘇小昭平安也緩過氣兒來,娉婷走過來道:“既然怕她在外面吃虧,讓她習劍不就好了。”
——七秀有別,分薇秀、菡秀、昭秀、琴秀、楚秀、绮秀、燕秀七支,顏師姐雖是平輩,地位卻如同昭秀的總管大師姐,昭秀一支弟子的習劍習舞她可以全權負責。蘇小昭至今不得習劍,正是她把着資格關。有時候,她們師姐妹都覺得她對蘇小昭太嚴了。舞跳不好,也不至于影響習劍啊。
顏如煙卻二話不說一口否決,“不行!”
好心來幫忙說話的玉師姐只得怏怏作罷,她是菡秀一支弟子,有心也管不着她們昭秀的事兒。蘇小昭只是笑笑,似乎很有自知之明的乖馴着,絕不做非分要求。她本人都這麽認命不抗争不上進了別人還能怎樣。
蘇小昭不關心這個。
她現在比較中意的是,如她所願,莫小铩果然被七秀坊的眼花缭亂奪去了注意力,沒有一直纏着她。更難得的,她本以為這種愣頭小子不會讓秀坊女子垂青,然而他那股率直和人來熟一旦相處起來竟然還頗得姑娘們歡心,又是這種讓人不設防的年紀,沒一會兒便稱姐道弟起來。不少弟子也停下練舞,聚在一起同他閑聊。
蘇小昭暗道男人和男孩的待遇差別可真大,秀坊的姑娘們在男人面前可以很柔媚可以很高傲,可以風情萬種讓人迷醉。在這個大男孩眼前就完全一副大姐姐樣子,喜笑顏開體貼入微還有點婆媽。
“——你才只有十六歲,自己一個人出遠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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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歲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是個男人,能保護自己和喜歡的女孩了!”莫小铩蹲在一根臺欄上跟姐姐們說話,那習慣的蹲坐像狗兒似的,說話卻一本正經,反而惹來姑娘們一陣笑。
“那你是有中意的姑娘喽?”
莫小铩答的大言不慚,好似十分自然,“嗯,我喜歡小昭,要娶她回谷當媳婦。”
衆女子一靜,便是一陣大笑,一旁練舞的蘇小昭頓感壓力爆棚——小子不要胡說八道啊喂,你來來即走,她卻不知道以後要被師姐妹們取笑多久的。
姑娘們總算笑夠了,打趣起來,“噢,那倒是很不錯,蠻相配的嘛~~”
“小昭是十七吧?年紀也很襯~~”
“哎哎~~就不知公子舍不舍得放人了~~”
蘇小昭正覺得這麽着叫她們繼續胡扯下去也不行,她這正主還一句話都沒說就要被她們給胡亂拉郎配了。她正要爆發,卻聽一位師姐問了一句:“你說娶她回谷?你家在哪裏,很遠嗎?”
——這個有點驚悚啊!那傻小子可不要再給他率直過頭了——可莫小铩居然依然面不改色,神容自然地應道:“嗯,在大山谷裏頭。”
他可是半句假話都沒說,只擡起頭來遠遠對蘇小昭燦爛一笑——小昭不叫他說,他就不說。
他的燦爛他的率直差點晃瞎蘇小昭的眼。突然有點被戳中良心的感覺……
顏師姐一直在旁邊看着她,把她的每一個神情都收在眼裏,竟都沒吼她,只警告道:“——你該不會真的看中那種來歷不明的野小子?”
“我沒有——”
“沒有就專心點!”
蘇小昭只能收回心思繼續練舞——
那邊師姐們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小小的眼神交流,還在那個問題上盤桓,“那麽偏僻會不會很苦?”
“那糟了,公子一定更不會放小昭走了。”
莫小铩這回總算抓到重點,“怎麽七秀弟子不能随意嫁人的麽?”
“那倒也不是,若真心想要嫁人,只要沒觸犯什麽忌諱離坊就是了。雖說歷任掌門中也有嚴厲的,但公子為人通達,才不會為難弟子呢。只是公子也算對小昭師妹青睐有加,只怕舍不得讓她嫁去偏僻地方吃苦的。”
“青睐有加?他們是相好麽?”
“不許胡說!”
“秀坊裏豈會有那種腌臜事,再用那種世俗的龌蹉眼光胡亂說話,當心割了你的舌頭吊起來打!”
七秀坊雖不比出家修道那些清淨地方,但秀坊初建時的本意卻是為世間流離情殇女子提供一個安身之所,所以建坊之初便只收女弟子。後來雖有極少的男弟子甚至現任掌門七秀公子的存在,但秀坊存在的意義在衆弟子心中卻是不曾改變的。
驀然見到一直笑語嫣然的姐姐們可怕的一面,莫小铩差點從臺欄上跌下來,哪兒還敢亂說,只是不解——“為什麽是小昭呢?”他瞧中的媳婦當然很好,可是跟秀坊姹紫嫣紅的姐姐們比起來好像還不夠好吧?
這一點姹紫嫣紅的姐姐們也很無奈啊,漪公子如此深得人心,誰不希望自己是小昭呢。可偏偏她就是那一個啊。
“因為小昭,是公子親自救回來的嘛。”
這件事沒人比蘇小昭記得更真切。
當年,七秀漪公子還不是掌門,也不過就是莫小铩這般年紀。前掌門葉蕭湘患疾已久無心管理,原七秀坊弟子杜疊姬卻生叛亂,上巴結朝廷下勾結水賊,更在七秀無鹽島上建立了朱顏閣——閣中搜羅了許多女童将她們關在島上訓練成細作按姿色作不同用處派往各處,蘇小昭就在其中。
朱顏閣的勢力一度作大,最終到了七秀坊不能不管的時候,但那時葉蕭湘已心力憔悴,耽擱許久,直到她将一切交給年僅十六歲的漪公子,便從那時漪公子繼任掌門之勢大局既定。
火燒無鹽——杜疊姬雖未被除去卻被趕出無鹽島,朱顏閣被毀,一時銷聲隐匿。
十六歲的漪公子用最極端的手段做到了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名震江湖。
蘇小昭記得很清楚,那一日她冷眼看着紗帳成灰房垣倒塌,滿目的火光灼盡了一個噩夢。
那少年便踏着火焰而來,一身紅衣如火,卻比火更紅,極盡妖嬈。
那是她第一次懂得所謂妖嬈,是在一個年僅十六的少年身上。
“你不逃麽?”
她還不知道該怎麽去回答,便聽他輕輕笑,“吓壞了麽?——跟我來吧,我帶你回七秀,以後就不用再怕了。”
他笑時,眉眼彎彎化作一道完美的弧度,半遮了那雙映着火光的黑琉璃般的眼,卻只讓人隐隐覺得少了些什麽。
他踩着火焰走近,每一步像開出無數彼岸沙華搖曳綻放轉瞬又化作火焰,到跟前将她抱起。
這個人,是冷的。
蘇小昭在短暫的錯愕和微微無措中模糊地感知着,在這一片滾滾的灼熱中,他身上依然是冷的。像彼岸的夜。
可是他抱着瘦小的她走過火焰,燎焦了他的衣擺卻沒有燒到蘇小昭分毫。從那時起,她的眼裏便放不下別人。
晃然,便過了十年。
即使過了十年,那一日的情景依然刻在腦海不曾淡去半分,猶在眼前。
——可是即使過了十年,她和公子之間的距離也像依然停留在那一日那般,既近又遠,不曾半點靠近。
“——處理掉叛亂弟子之後,秀坊協助官府送回了一些被拐來的女娃兒,但還有些無家可歸的,就收留在秀坊了。小昭是那時候公子親自抱回來的,自然與別個不同……”
師姐們還在給莫小铩普及着火燒無鹽的事跡,顏如煙只看一眼便知道走神兒的蘇小昭又在想什麽,這副樣子她不知道一天要看多少遍——至少看來她完全不用擔心蘇小昭會被那種來歷不明的毛頭小子勾搭到,因為她心裏完全沒有那種閑情。
但這同樣也不是個小問題。
她用細細的教鞭一抽小昭的屁股,“專心點!若你滿腦子只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與其留在這裏蹉跎歲月不如幹脆真的離開七秀該去哪裏去哪裏罷。”
蘇小昭知道顏師姐不過是嘴利,這些話說說罷了。但也明白她的用意,她乖馴地淡淡道:“我不會……”
不會有,非分之想。
她是這般乖馴,那莫小铩卻是個率直到不知收斂的,居然一躍而起在半空一個翻騰正落在她跟前,“喂,小昭,她們說你喜歡七秀公子,真的嗎?”
真……直白得叫人愕然。蘇小昭給他問得愣了,下意識向師姐們看了一眼,師姐們讪讪,也叫莫小铩突然這一下子鬧得哭笑不得,不過只是閑聊,怎麽突然就找小昭刨根問底去了。
蘇小昭看看眼前一臉堅持的莫小铩,又看看旁邊側目瞧着她的顏師姐……她剛剛才說自己不會有什麽非分之想……
心裏稍稍橫了一橫,她也沒什麽好遮掩的,反正全七秀的師姐妹們都知道她喜歡公子。這七秀坊裏,又哪裏會有人不喜歡公子?
她點點頭,聲音不大,卻足夠聽清,“喜歡。”
顏師姐眉頭一動,還不等她說什麽,莫小铩已經先哀嚎上了,“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這還不叫相好叫什麽?”
小昭卻淡定依然,只略停便繼續道:“但公子卻不會喜歡我的。”這話是說給顏師姐聽,也是她心中最清楚不已的事實。
“她們說他對你……”
“那不是喜歡。”
全七秀都知道蘇小昭喜歡漪公子,全七秀都知道公子對蘇小昭青睐有加,但這青睐有多少,只怕只有公子自己知道,就連蘇小昭也不知道。
十年裏,無論蘇小昭怎樣笨拙,他也只是笑笑從不責備,也護着不叫別人責備。
這仿佛,就是全部。
他永遠是遠遠站着,妩媚笑着,眉目彎彎,瞳如琉璃。像相隔彼岸的一個華麗的偶人,精致,妖嬈,完美得沒有一絲缺憾,卻永遠都看得見摸不着。
拉不進半點距離,觸不到半分溫暖。
那樣,就算青睐麽?
所以,顏師姐何須擔心?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又怎麽會有無謂的執念和非分之想?
顏如煙別開臉,想必已經了解罷。
只有那個不解風情的還在追問,“真的?那只是你單方面的喜歡了?那就沒關系,若你們兩情相悅我怎麽也不能幹那種奪人之愛的事,但既然他不喜歡你,我一定對你好的,遲早你會忘了他,死心塌地跟我好。”
“……”
話說他到底哪兒來的自信啊?已經帶他來了七秀坊,櫻紅柳綠遍地花,怎麽還盯着她不放呢?
最可怕的是,一衆師姐妹們居然一起想要把她打包送出去似的,非但全力支持,甚至在不留男客的七秀坊裏給莫小铩安排了客房。蘇小昭倒是想有意見,卻斷然被師姐們否了——
“诶,別說坊裏不留男客什麽的,你是給顏如煙那厮教迂了麽,可不是所有公的都叫男人,不過是個男孩而已~~既然叫我們一聲姐姐當然要好好照顧他,他在這裏舉目無親,人生地不熟的,不留在坊裏,要去哪裏?”
“沒錯,他是我們的客人,你個妮子反對個什麽勁呦~”
“小昭師妹要變成個小顏如煙喽~~狠心,冷血,沒同情心~~”
面對師姐們的指責,蘇小昭囧囧地閉嘴了——其實他才是她們的親師弟吧~!她根本就不是師妹吧~~!她不管了,随便怎麽折騰都沒她的事~~!
師姐們已經完全被莫小铩籠絡了,他被安排在外坊的客房裏,雖說公子通情達理從不為難弟子,這種事借口莫小铩年紀尚小,公子也不會過問,但內坊他依然是進不得的。
蘇小昭躲進內坊,莫小铩吃過晚飯尋她不着只得找人來問。
七秀師姐看看天色便笑,“那妮子怕是吃過晚飯早早就去睡了,她一向如此,小孩子習性。你明日練舞時找她就是了。”
蘇小昭早早便睡的習慣不知被師姐們笑過多少回,小孩子才一到晚上就該睡覺呢。但她多年一直如此大家也便習慣了,入了夜她房裏一熄燈誰也不會去擾她。
但莫小铩似乎卻不是如此。
月暗星稀,莫小铩伏在房頂,一路跟随着一位七秀師姐走進弟子閨院——
“小昭睡下了嗎?”
“好一會兒沒見她了,這個時候該是睡下了吧。”
“我去瞧瞧。”
那師姐瞧一眼已經熄了燈的窗戶,便旋返出去,然而出了內坊卻未見本該等在這裏的莫小铩,“奇怪,回去了嗎……”
而此時的莫小铩卻已經跳進院中,輕巧閃進熄燈的房間——
“小昭——咦,小昭?”
他疑惑着,應該并沒有找錯房間,卻借着窗外透進來微弱的燈火光線中,看到空蕩的房間和床鋪……
不是說,她已經睡下了嗎?人呢?
——揚州,鳳翔賭莊分莊。
“你們一個個都精神點啊,好好巡邏別偷懶!”
“哎呦這都熬了三天了,是鐵打的也熬不住啊——”
“別說了,這種時候抱怨也沒用,趕緊巡邏吧。”
今晚的鳳翔賭莊,像之前的幾夜一樣充滿了緊張感。護院們不像往日渾水摸魚打打牌喝喝酒四處閑逛,而不得不打起了精神瞪大眼睛巡邏——這都是因為幾日前賭莊的陳掌櫃被殺了。
賭館裏即使夜裏也喧鬧一片,根本沒人注意到什麽異常。待到有人去尋陳掌櫃時人已經死透,身上的賬房鑰匙卻不翼而飛。鳳翔賭莊的賬房裏,不知有多少見不得光的東西。護院們匆匆趕到賬房時,許是那賊人尚未得手見已來不及所以幹脆點了一把火打算燒了賬房毀掉一切,随後便在他們面前逃遁而去——
遠去間一身夜行衣上隐約可見紅色荊棘花的紋路,依稀似是花樓中人。
然而賬房雖毀,卻燒出了賬房之下的密室。滅火之時人多眼雜,密室的存在是無論如何無法掩藏的了。此時要将密室裏搶救出來的東西送走,無疑等于招人來搶。這揚州的鳳翔賭莊只是個分莊,出了這麽大的事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匆忙聯絡長安主莊,加強戒備待長安派人來處理。
這幾天,怕是最難熬的。
瘦小的身影像一只黑色的鳥落在屋頂,無聲無息靜靜蟄伏,觀察着院子裏的一切——
——阿枭,鳳翔賭莊密室的事,聽說了麽?
——……是。
——那既是說,你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哦~
笑眼紅唇間,似乎并沒有責怪的意思,但那的确是她的疏忽。鳳翔賭莊這樣的地方,她該想到有密室的。
她躍下房頂無聲落在守衛身後,守衛來不及吭一聲便軟倒在地上。
有一件事,他們猜對了。
做這件事的就是“花樓”。而花樓中最以來去無蹤宛若幽靈著稱的,就是有暗夜之枭之名的花樓枭。
無論何處的守衛,皆以出入處最重,無路便無守,所以要走常人所不能走。
鳳翔賭莊的庫房不過尺方的窗戶,砌以石欄,就是防人從窗而入,而她手中短刃削鐵如泥,身形細瘦柔韌無骨——
碎石紛落,短刃之下的窗楞幾乎已經削斷,她卻驀然停住,一瞬間身後強烈的存在感讓她回頭,那感覺快得像是不需要靠近的過程便霎時出現在身後,絕非尋常的護衛打手。
月正當空,她從未發覺到今夜的月有這麽圓這麽亮,在回頭的一瞬間自己如被暴露在光芒下的夜行之物,有着無所适從的錯覺。
而對方卻袖手閑暇,悠然地落在不遠處一枝樹梢,背着月光閑閑打量。
多年的訓練足以讓她在瞬間掩飾一切不适,她迎着月光打量回去——沒有殺氣,沒有敵意。來路不明。
黑發如漆白衣如銀。
黑夜裏分外顯眼的一身白衣在清冷的月光下宛若盈輝,而逆光中,他面上半張銀色面具卻遮住了上半張臉,只露出一抿彎唇,似乎含笑又似乎錯覺,淡淡盈盈,透出微冷的色彩。
“花樓——枭?”
彎唇輕啓,開口時已料定了她是花樓的人,但是花樓中的哪一個,僅憑猜測。
她很榮幸自己的名頭可以這麽響,連他這樣的人物都有所聽聞。來而不往非禮也,她也回視過去,帶了七分客氣——“邪俠,蓮九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