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淺歡
翌日天氣晴朗,天空藍得晃眼,雪後起了寒風,呼嘯半宿,天明時風才漸漸小了。
羅銘照常去禁衛營當值,交待流煙等那人醒了也不要問他什麽,一切都等他回來再說。
禁衛營裏一切如常,羅銘處理了一些積壓的公事,一個人悄悄轉到北面山凹裏。
羅銘封王開府後,借口靖王府需要護衛,除了羅平撥到靖王府裏當值的一千禁衛外,又單獨從禁衛營裏調走了三千精兵。這都只是對外的話,其實這三千精兵是羅銘關鍵時刻用來保命的親兵,平時并未到靖王府裏輪值,而是交由徐潛單獨訓練。
徐潛因為葉常錫兄弟的事特別感謝羅銘,對這三千精兵也格外上心,拉到北山山凹裏集訓了半年,天天窩在山溝裏加強訓練,可謂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
半年過去,這三千精兵已經脫胎換骨,褪去了長居安穩中的麻木,變得如同剛出籠的猛虎一樣,個個目光冷凝,身手矯健,随便拉出一個來,都是以一敵百的勇将。
羅銘兜裏的銀子不多,還沒有那麽多錢去買裝備來整頓自己的隊伍,只能腆着臉跟徐潛磨,從禁衛營裏調配武器和馬匹來給這三千精兵壯門面。
徐潛站在山頭上,頂着一臉的黃土沫子,得意地指着山裏一列列馬上厮殺,陣列整齊的将士們,嘴撇到一邊,哼道:“怎麽樣,比你那什麽障礙跑的破法子強多了吧!”
羅銘提出的是一套現代的訓練方法,他接觸的軍事訓練也不多,只能憑着一些聽來、看來的方式改進,不過他還是失敗了,士兵們都不習慣,他自己看着也別扭,冷兵器時代打起仗來,和前世以槍炮為主的戰場還是有很大不同的。羅銘幹脆也就不插手了,全都按徐潛的法子來。徐潛早年曾随柳子期打過北莽,雖然只是趕上了戰争的尾巴,但卻經過最為慘烈的玉龍關一役,才爬上了如今二品将軍的位置,實戰經驗極為豐富。
這結果羅銘極為滿意,他謝了徐潛,又高聲向山裏吼了一嗓子,“兄弟們,今日訓練完了,咱們放開了喝上一場!”
衆人歡聲一片,齊喊一定要把羅銘灌得爬不起來才罷休。
羅銘笑着應了,看着一個個線條粗犷,英武不凡的鐵血男兒,心裏同樣豪氣幹雲。
這個國家,這些人,已經深深印入了羅銘的骨血,就像他生來就是東離國的子民一樣,他愛上了這片遼闊土地上的人和物,若是有人敢踐踏她一分一毫,羅銘也會如山裏這些人一樣,拿起手中的武器,去為了她而拼殺。
羅銘回府已是戌正時分,和流煙一起用了晚飯,就問昨日他帶回來的那個人醒了沒有。
流煙輕聲道:“白天時醒了一回,我給他送了一次飯,他不肯吃,藥也不肯上,還吵嚷着一定要見你。”
“那就去看看!”
羅銘要茶來漱了口,回身牽了流煙的手,兩個人慢慢往東跨院裏去。
路上羅銘見流煙情緒不高,擡手摸了摸他額頭,“病了?怎麽恹恹的。”
流煙笑了笑,“沒事。”
不知怎麽,流煙對羅銘昨日帶回府的那個人總是覺得心裏不安,沒來由的慌亂,總覺得這個人的出現,會給他和羅銘本來就薄弱的關系帶來什麽強烈的沖擊。這是一種突如其來的預感,流煙也說不清,只能怪自己近來多疑敏感,只要有個人靠近羅銘,他的心就會提起來。
羅銘哪知道流煙的煩惱,只看他笑得好看,心裏就化開了蜜似的,拉着流煙的手又緊了緊,生怕他跑了一樣,又把人往自己這邊拽了半步。
靖王府空大人少,府中除了後院水榭裏人多熱鬧,其餘的地方基本都沒人住。東跨院原本是要做羅銘的書房,可羅銘嫌找本書還要跑半個院子實在掃興,就把書房挪到了他的寝殿裏。這個院子也就一直空着,羅銘還是第一次進來。
精致小巧的院落,正房三間,旁邊帶着兩間耳房,院當中還有一棵高大梨樹,這會兒當然沒有什麽梨花,可滿樹積雪壓枝,看着也別有趣味。
屋子裏的人半靠在床榻上,墨黑的頭發披散着,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青色褂子,兩條手臂都露在被子外面,手指上裹着厚厚的白布。他臉上的表情淡漠,看樣子是醒着的,一雙眼微阖着,纖長的眼睫細微的顫動,看起來脆弱無助。他長得極美,做為一個男人,簡直是美得過分,說是眉目如畫也不為過,精致的臉上皮膚像上好玉器,溫潤潔白,連汗毛都輕得看不見。
那人聽到屋外的腳步聲,輕輕張開眼睛,一眼看到羅銘,翻身就要起來,手指碰到床上,他疼得皺了皺眉,還是硬撐着坐了起來,半伏下身子,清潤的聲音慢慢說道:“多謝靖王救命之恩!”
羅銘拉着流煙坐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問:“你叫什麽名字?為什麽從胭脂院裏逃出來?”
那人目光微轉,定在羅銘與流煙交握着的手掌上,微微頓了頓,才開口說道:“奴叫淺歡。是胭脂院裏的小倌。我十二歲進胭脂院,一直是做清倌兒,再過幾年等契約滿了,我攢夠了贖身的銀子就可以離開。誰知今年九月時,我偶然遇見吏部尚書金大元,他一定要強買我進他府裏,我不願,鄭管事就百般折磨挎打我,逼我去金府。昨日我假意答應,趁着鄭管事給我松繩索的時候打暈了他,才從胭脂院裏逃出來。沒想到我剛剛翻出院牆,就和靖王的馬車撞在了一起。”
羅銘聽着,仔細回憶了一下胭脂院的院落布局,和淺歡說的沒有出入。
又問他:“你怎麽認得那是我的馬車?”羅銘出門不愛張揚,馬車上從來不挂什麽标記幌子,青布車帏,單乘馬車,看着并沒什麽特別的地方。
淺歡苦笑道:“我哪裏認得,不過是被追得急了,亂撞而已。是靖王心地良善,才救我回府,要是換了別人,早把我扔下馬車,或是交給胭脂院裏的人了。”
淺歡說罷又謝了羅銘一遍,他眼中含淚,目露委屈道:“淺歡雖然身處風塵,但也曾是好人家的兒女,絕不肯随意被人輕踐,我在胭脂院裏十幾年,一直是清白之身,只等着契約滿時,能早日跳出火坑。哪想到天不随人願,竟然遭此橫禍,我多年來的苦心竟都白費了……”
眼圈一紅,淺歡掩面拭淚。男人哭起來沒幾個好看的,和梨花帶雨這樣香豔的詞更是搭不上邊兒。可淺歡眼角微紅,幾點清淚滑出眼眶,潤濕了他卷翹的眼睫,真讓人覺得我見猶憐,楚楚動人。
流煙急忙遞了一方帕子過去,淺歡抻手接了,微微一笑,“多謝!”
流煙讓他笑得心裏不自在,別扭答道:“公子不用多禮。”
羅銘坐在床榻對面,一直看着淺歡,看着他哀聲哭泣訴着委屈,哭了半晌,才堪堪止住,抽噎着用眼角餘光偷偷觀察自己的動靜。
羅銘用食指輕輕點了兩下桌面,笑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聽你這樣說,本王也不好插手去管胭脂院中的事務。既然救了你,本王一定把好人做到底。這樣,你在我府裏安心養傷,等你傷好了,我再送你回胭脂院去!如何?”
淺歡顯然沒料到羅銘會說這樣的話。他一向自持美貌,手裏玩弄的男人數不勝數,個個都被自己擺弄得服服帖帖。坊間都傳羅銘最喜男色,淺歡來時就成竹在胸,深信自己可以迷住羅銘,讓他對自己言聽計從。誰料到羅銘竟然這樣不解風情,他都哭成這樣了,竟然還能說出送他回胭脂院的話來。
淺歡微微愣了一下,心有不甘地瞪了一眼流煙,才将兩道多情的目光搭在羅銘身上,注視一會兒,眼中淚光閃動,哽咽道:“淺歡不回去。淺歡私自外逃,打暈了管事,又得罪了吏部尚書,若是再回胭脂院,還不知要受多少毒打,怕是只有死路一條了。那裏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我們這些人本就命薄,就算被打死了,也不過是草席一卷,扔出門了事。”
淺歡說得可憐,可羅銘還是面無表情,似是不為所動。
淺歡咬了咬牙,強撐着床板,邁步下了床,走至羅銘跟前,搖晃着跪下,“淺歡求靖王收留,就算給靖王牽馬墜蹬,做個雜役使喚的跟班,也強過再回胭脂院去讓人作踐!”
羅銘假意為難的又敲了兩下桌面,道:“你是胭脂院裏跑出來的逃奴。如果他們找上門來要人,本王也是難辦得很。既然你不想回胭脂院,本王就派人将你送出京城,找個穩妥的地方安置,絕不讓胭脂院裏的人再找到你,如此可好?”
淺歡聽了這話,心裏涼了半截,他算計了一場,沒想到羅銘壓根不上套兒,怎麽也不肯将他留在靖王府裏。
淺歡狠了狠心,從頭上抽出一支束發的簪子,慘笑道:“靖王不必為難。淺歡命薄,無福得靖王垂憐,能與靖王相識,也算了了今生所願。”
說着話,淺歡右手一翻,猛的往下一刺,手裏的簪子直奔着心口紮了下去。這樣子,竟是寧死也不肯出靖王府的大門。
羅銘只是靜靜地看着,也不出聲阻止。淺歡半點也沒猶豫,簪子刺破布料,尖端捅進了皮肉裏,鮮血登時噴濺而出。淺歡身子一歪,勉強站直,目光中含着倔強,死死地瞪着羅銘。如果他再不開口阻攔,淺歡真要血濺五步,橫屍當場了。
羅銘站起身,撥開淺歡握簪子的手,看了看他胸前還在冒血的傷口。好在簪身細小,這傷并不算太重,但剛才那一刺下手狠辣,淺歡顯然沒有因為要刺的那個人是自己而手下留情。
能夠對自己狠得下心的人,不是窮兇極惡的暴徒,就是心中城府深沉,總之都是不好惹的狠角色。
“你想留下就留下吧。”
淺歡聞言,忍着疼痛,喜道:“多謝王爺!”
羅銘擺了擺手,吩咐丫環扶着淺歡回床榻上躺好,又叫來郎中給他治傷。
出了東跨院,羅銘邊走邊思量:淺歡拼死也要留在自己府裏,到底有什麽目的?昨日的事太過湊巧,只怕和大皇子脫不了幹系。如果他只是想在自己府裏安插眼線,那麽有細柳和青雲兩個人已經足夠了,為什麽還要這樣大費周章的把淺歡弄進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