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撥雲見日(上)
馬士詹的話,不異于又掀起了一層巨浪,百官對馬士詹這位當世鴻儒一向尊敬,聽了他的話,也不免有人說他太過護短,這樣明擺着的事了,還要說話替羅銘狡辯,真是老糊塗了。把馬大人氣得老臉脹紅,又狠狠瞪了羅銘一眼。
羅銘站起身,慢慢走出席位,在座衆人一下安靜下來,全都盯着他看。
羅銘閑庭信步一般,來到會場正中,正對高臺的位置,他先向左右兩邊坐着的衆位大人拱了拱手,朗聲說道:“羅銘不才,癡長二十一歲,幼雖頑劣,也粗粗念過幾年聖賢書,六歲開蒙,師從馬大人門下,不敢說盡得老師真傳,但也時時不忘老師的教諱,每日三省吾身,只怕行差踏錯,丢了老師的臉面。羅銘自認無才、無德,但也絕不是世人口中所言的那般,一味親小人、遠志士,行止荒唐的無恥之人。”
羅銘向前一步,翻身沖天慶帝羅平跪倒行禮,字字铿锵,“父皇,今日百官齊集,正是大好的機會。請讓兒臣問趙婕妤幾句話,将事情還原明白,不可聽一面之詞,就将兒臣誣做淫奔無恥、枉顧人倫的小人。”
羅銘此時語中已經有些哽咽、委屈:“兒臣八歲死了母親,日日驚吓啼哭,是父親寸步不離的帶着我,兒臣才漸漸好了,如此種種,不勝枚舉,兒臣深感于心,從未忘過。父皇待我天高地厚之恩,羅銘豈能做下對庶母無禮的畜生之事。請父皇明鑒!兒臣冤枉!兒臣擔不起這濤天的罪過,請父皇答允!”
羅銘一番話說完,就用袍袖掩面,胸膛起伏不定,一副隐忍難泣,竭力忍耐的樣子。真是險些讓在場的衆位大人驚掉了下巴。
這,這就是那個不學無術,為人暴躁的前太子?
剛剛那一番話,雖然說的謙和有理,可卻像把軟刀子,帶出了幾個事實。這其中,既說明了羅銘與天慶帝之間父子情篤,不可能為了一個八杆子都打不着的女人去破壞他們父子之間的感情;又說明他羅銘不像傳言中傳的那樣,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混帳小子。他這位皇子,也是自幼學禮,飽讀詩書的有識之士。再加上羅銘聲情并茂,堂堂七尺男兒被擠兌得想哭不敢哭,有理還說不清,真真是委屈極了。
席間一陣低語,剛剛鐵證如山的表面,隐約出現了一條細小裂紋。
羅平更是淌下淚來,原來這些事孩子都還記得,過去他對兒子的好總算沒有白費。羅平一個勁兒說道:“銘兒,快起來,有什麽話你盡管去問!這個女人就交給你了!”
羅銘答應一聲,又拜了一拜,才站起身。
四皇子羅铮急道:“還問什麽?人證俱全,你還想抵賴不成?”
皇後安撫的拍了拍羅铮的手背,讓他不要妄動。随後語氣森然,冷冷向天慶帝言道:“皇上也太心軟了,這樣的事還有錯的?難道有哪個女人會拿自己的清白去誣陷于人?”
羅銘向皇後施禮,“兒臣無罪,何談抵賴一說。趙婕妤之事,有許多地方兒臣至今想不通,今日既然當事人都聚齊了,也算三頭對面,當着衆位大人,正好有個公斷。母後不準兒臣問她,難道是其中真有隐情?”
皇後大怒:“我什麽時候不準你問她了?這其中哪有隐情?”
羅銘淡淡一笑,“謝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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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銘态度恭謹,又一口一個母後叫得親熱,皇後心裏再厭煩,無奈抓不住他話裏的把柄,又不能當衆失儀,翻臉說不許問。只好勉強笑了笑,諷刺道:“二皇子好厚的臉皮,這樣難堪的事也要翻開了好好問問,也不怕醜!”
羅銘不理會皇後話裏的惡意,又施一禮,才轉身往趙婕妤跪着地方走去。
趙婕妤和小亭離得很近,三步的距離,兩人之間僅隔了一人穿行的空隙。
羅銘走到她二人跟前,沒有說話,先是上上下下的打量起她二人的衣着打扮。
趙婕妤身穿荲色褙子,紗羅堆疊而成的罩衣披在外面,剛剛又是落水,又是施救的一通折騰,她身上的衣裳已經散開,從敞開的衣領裏隐隐可以見雪白豐滿的酥胸。頭上的鬓發也散了,墮馬髻變得不倫不類,幾縷頭發濕嗒嗒的貼在臉側,卻不損她半分嬌媚,反而更添了些別致的風情。她頭上手上的簪環飾物帶得也齊全,難為那樣折騰,這些手飾竟一樣不缺,頭上一支赤金的簪子,上嵌一支彩鳳,彩鳳口裏綴着一顆龍眼大的珠子,光滑圓潤;腕子上戴着一對翠玉镯,纖細、白嫩的手指上還用鳳仙花塗的蔻丹。
轉身再看小亭,同樣的衣飾整齊,面白唇紅,顯然曾經好好修飾過一番,才出來的。她手腕上一支水頭兒十足的玉镯,羅銘細細看了看,竟然還是上好的冰種。
羅銘也不問話,只盯着兩個女人看,周圍又響起一陣私語,“二皇子這是想做什麽?”
“誰知道,惱羞成怒,殺人滅口也說不定!”
“不是,我看準是氣糊塗了……”
“……”
羅銘打量多時,才問道:“你叫小亭?”
小亭一個激靈,答道:“是……是!”
羅銘又看她一眼,十七八歲的女孩,鵝蛋臉上長得細眉細眼的五官,并不出挑,只略有幾分水秀,但從她剛才說話的神色間可以看得出,這是個不安分的。
羅銘心裏更加有底,柔聲問道:“小亭,冷宮中的日子過得如何?”
衆人聞言全都愣住了,這個二皇子莫不是氣瘋了?這樣事關生死的時刻,他不說抓緊時間問清案情,反而是唠家常似的問了小亭這樣一句無關痛癢的話。
小亭顯然也沒料到,她對羅銘心懷戒備,一心等着他的打罵、質問,沒想到羅銘言語溫柔,問的還是這樣知冷知熱的話,心防一松,想都未想就答道:“還好……”
羅銘點點頭,“我看着也是還好。瞧你和趙婕妤身上的穿戴,金銀不缺,绫羅不少,你說話中氣十足,顯然飲食方面也是不錯。”
羅銘笑了笑,“我倒不知道,冷宮中的日子原來這樣逍遙,你和趙婕妤在冷宮裏住了半年多,精神倒比住錦屏院時,更加的好了!”
衆人聞言都倒吸了一口涼氣,皇後更是臉色大變。
冷宮,顧名思義,是被皇宮所遺棄的地方,是被貶的宮妃居住的所在,一旦進了冷宮,就意味着從此不見天日,後宮繁華再與你無關。那裏不會有固定奉養,也不會有什麽品階高低,更加不該有什麽宮女跟進去伺候……
羅銘一語點醒衆人,是啊,冷宮裏的情形可想而之,那裏住的都是可憐的後宮嫔妃,他們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尊崇,不再享受原來品階該有的俸祿,在後宮這個一慣踩低捧高的吃人地方,兩個無錢無勢的女子,是怎麽在這大半年的時間裏,還活得如此光鮮水靈的。
除非……除非是有人給她們提供了足夠的物資、銀錢,那提供這些東西的人又會是誰?是好心可憐她們,還是別有用心呢?
小亭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對,想要反悔,羅銘卻止住她,又問了一句:“小亭,我問你。冷宮中平日可有人把守?”
小亭使勁點頭,“自然有人把守,有一個老太監,和四個小太監。”
羅銘點點頭,朝下揮了揮手。
燕君虞一身太監服飾,一路低着頭,手裏像拖死狗一樣拎着一個人走了上來,到羅銘跟前把手裏的人往地上一掼,摔得那人哀嚎了一聲。
燕君虞趁給羅銘行禮的工夫,悄聲道:“皇後派來的人跑了!”
羅銘暗自說了一聲,“可惜。”本來想來個一勺燴的,看來今日是拿不住皇後的把柄了。悄悄問了一聲:“那人救下了嗎?”
燕君虞瞪了他一眼,“我是那麽沒用的?殺手抓不着就算了,連人都救不下來?”
羅銘忙笑:“好,好,你武藝高強,天下第一,先把眼前的事了了,回去我請你喝酒!”
燕君虞不屑地撇了撇嘴,“沒那麽好打發!”
羅銘陪笑告饒,燕君虞這才退到一邊,老老實實的站着。
被燕君虞拎上來的是個老太監,年紀有五十多了,一身酒氣,這一路上他被燕君虞拎着,蹿上跳下,翻牆越脊,酒勁兒上湧,吐了一路。燕君虞忍着惡心,把羅銘罵得底兒掉,臨到禦花園前,先把那老太監扔進湖裏浸了浸,才帶過來的。
老太監又驚又吓,酒勁兒早就下去了,他才從冷水裏出來,打了好幾個噴嚏,朝羅平施了禮,就安安靜靜跪着,等羅銘問話。
羅銘問道:“你就是掌管冷宮的太監?”
老太監心中凄涼,什麽掌管冷宮,被貶到冷宮等死還差不多,他在冷宮裏呆了十多年,半死不活的,半點油水都撈不着,早憋一肚子火了。
“老奴是冷宮的總管太監,姓崔。”
“崔總管!”
“不敢!”
羅銘客氣笑道:“今日請崔總管來,是有話要問你!”
“請二皇子盡管問。”
“冷宮中平日可有人把守?宮門是否落鎖?”
“回二皇子,冷宮裏只有老奴和雜役的小太監,冷宮寬大,若說把守老奴等人可看管不過來。至于宮門,倒是鎖的。冷宮的宮門從來不開,一年四季都是鎖着的。您也知道,那裏邊的那些位娘娘們,大多神志都不清楚,萬一跑了哪個,出來驚了聖駕,老奴可吃罪不起!”
“哦,那你往那邊看看,那位趙婕妤,可是冷宮裏邊的人?”
老太監歪斜着身子,細細看了一回,故意吃了一驚,“哎呀,可不是。這位趙婕妤,是去年重陽時被貶至冷宮的!怎麽?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這個,這個……老奴死罪、死罪!”
老滑頭!事到臨頭想撇清?哪有那麽容易。
羅銘冷哼一聲,沉了臉,“崔總管演得好雙簧。我聽剛才帶你來的小太監說,你今日與冷宮中的四個小太監喝得酩酊大醉,他帶你來時,你還醉得說胡話呢!好巧!你早不醉晚不醉,偏要在趙婕妤私自外逃的這會兒醉了?”
崔太監吓得一哆嗦,再不敢隐瞞,急道:“趙婕妤是什麽時候跑出來的,老奴實在不知道。今日花朝會,那酒是宮裏禦賜下來的,據說宮宮有份,是內務府總管太監親自派人送過來的,老奴感激萬歲的隆恩,才多飲了幾杯。其餘的,老奴實在不知,不知……”
“我再問你。趙婕妤在冷宮中,過得如何?”
崔太監思量半晌,扭頭看見燕君虞,心道說不說都是個死,倒不如拼了。一咬牙,幹脆實話實說道:“趙婕妤自進冷宮,就有專門的人伺候,每月按例有人給她送月例用度,吃穿一切都是另外的,那人不許我們插手,也不許我們多管多問。”
羅銘追問道:“你說的那人是誰?”
崔太監眼神瞟了瞟,向上努嘴,“就是皇後宮裏的大總管,麗坤宮總管孫長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