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盛長寧跑到雲海廣場時,廣場上已經站了許多弟子,皆是為了看大師兄的。
雲海廣場通往大殿,是一條九十九階的白玉階梯。
劍宗歷來的傳統是,但凡是在外歷練平安歸來的弟子,皆是徒步走上這白玉階梯。玉有無瑕之姿,此舉意味洗去在外的塵埃。
盛長寧折返回去放木劍,故而來晚了一些,只能隔着烏泱泱的人群去望。
白玉階梯上,那人身形颀長,一襲雪衣似朦胧煙雲般,清寒出塵。
他的背挺得筆直,雪衣衣角柔軟拂過玉階,曦光照落,為其染上漂亮的織金色澤。
盛長寧輕眨了下眼睫,注視着那人拾階而上,緩緩走上去。
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一千多年前了吧,她每一次歷練歸來,走在白玉階梯上時,就會小聲對她的寶貝說話。
“這一次,我們又平安回來了。”
盛長寧就站在人群之後,看着齊眠玉走上白玉階梯,去到大殿前。
周遭是弟子輕聲說話的聲音,她慢慢地彎了下唇角,心說道——
真好。
一切都還好,真的都還好。
劍宗殿前。
大家都聚在雲海廣場上,無人敢在此處圍觀。
齊眠玉走過白玉階梯,望着某一處,靜默了很久,才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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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宗宗主在殿中等他。
殿內明珠高懸,投落下光華,将大殿照亮。
身着鴉青長袍之人聽見腳步聲,轉過身來望着齊眠玉,心中感慨萬千。
說起來,在某種意義上,眼前這位應該算是他的前輩。
十年前,劍宗宗主在劍谷找到人時,少年那一身戾氣濃郁得像從修羅鬼獄煉化而來似的。
少年因常年未見天日,膚色蒼白,如同雪一般,更襯得那雙赤眸妖冶詭異,內裏蘊着化不開的幽寂與沉默。
少年不說話,只是冷冷地抱膝坐在石壁前,身上卻穿了一件華美漂亮的衣裳,那一瀑墨發披散開來,像極了地獄深處勾魂攝魄的豔鬼。
石壁上,刻下了道道劍痕,隐約像是一些字,卻淩亂得讓人看不清楚究竟為何。
劍宗宗主還記得當時他勸說了好久,這位祖宗也不肯跟他說一句話。
後來,不知道他無意之中說到了什麽,沉默的少年終于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眸中沒有半點情緒。
“我、叫、齊、眠、玉。”
少年音色帶着艱澀,像牙牙學語的稚子,一字一頓地說着話。
那時候,齊眠玉說他要去劍宗。
劍宗宗主哪裏會不同意,齊眠玉當年可是靈玉劍尊的本命長劍。
靈玉劍尊于千年前飛升上界,大家都以為劍尊帶着她的本命長劍一起飛升了,哪曉得這劍墜落進劍谷,生出戾氣,在劍谷鎮壓了近千年。
一柄好好的靈劍被鎮壓千年之後,化作人形,卻有戾氣。
劍修一生,最寶貝的就是自己的本命長劍。劍宗宗主雖然不知道劍尊當年為何在臨飛升之際,抛下了自己的寶貝,但總歸是劍宗虧欠了齊眠玉。
齊眠玉拜入劍宗,成了劍宗弟子。
此後這十年,他算是見證了當初那個身攜戾氣的陰郁少年,成長為衆人皆贊的劍宗首席。
少年将一身戾氣斂藏盡了,遮去那雙如染血的赤眸,安安靜靜的,成了如今光風霁月、清冷出塵的劍宗大師兄。
劍宗宗主偶爾見到齊眠玉,他不說話的樣子,越來越像記憶中的靈玉劍尊。就連神姿風骨,就是像極了的。
“祖宗啊……”
劍宗宗主悠悠出聲喚道,引來齊眠玉的目光。
齊眠玉平靜開口道:“宗主,我叫齊眠玉。”
劍宗宗主樂呵呵地點頭:“好好好,你這次去西州,可有收獲?”
齊眠玉道:“蒼瀾神殿地界。”
五州之中,一宗一宮,兩殿兩閣,四大世家,均為修仙界頂尖勢力。
中州劍宗與道宮,北州的星宿閣與曲家,南州的四方閣與應家,東州天機殿與謝家,而西州的,則是蒼瀾神殿與燕家。
劍宗宗主點了點頭,他算勉強能懂這祖宗沒前沒後的話是什麽意思。
齊眠玉此去西州,是為調查西州一樁滅門之禍。
數月前,西州境內一個小宗門,于一夕之間被滅了滿門,無一人生還。這個小宗門在被大陣徹底隔絕前,發出求救信號。
西州有蒼瀾神殿,可奇怪的是小宗門的宗主卻向遠在中州的劍宗與道宮發求救信號。
翌日,陣法餘威散去。
這一樁慘禍才被發現,求救信號傳到中州,此事疑似與邪魔有關。
這十年間,但凡是與邪魔有關之事,齊眠玉都會插手其中。三個月前,齊眠玉與隔壁宗門的聖子前往西州,調查此事。
劍宗宗主問:“那邪魔逃到了蒼瀾神殿的地界?”
西州境內的事,劍宗與道宮能夠插手,但是若邪魔進了蒼瀾神殿的地界,則只能由蒼瀾神殿的人出手解決。除非遇特殊情況,否則其他宗門不得插手。
齊眠玉斂眸,出聲道:“蒼瀾神殿殿主出手,解決了邪魔。”
“蒼瀾神殿殿主沒必要啊。”
劍宗宗主聞言,輕聲喃喃着,負手在殿內走來走去。
修仙界近千年來,鮮少出現大邪魔蹤跡。餘下偶有邪魔出現,也只是小打小鬧。這一次邪魔猖狂現身,高調滅了西州的宗門,已屬異常。
現在,更異常的就是,蒼瀾神殿殿主竟然親自出手解決那個邪魔。
劍宗宗主在殿內來回走了好幾圈,齊眠玉也未發一言,徹底沉默下來。
他知道齊眠玉這個祖宗,只負責除邪魔,從來不管其他事情的。
而且,齊眠玉對于除邪魔有種倔強的執念,是一定要親眼看到邪魔徹底隕落,才肯離去。
為此,任務殿殿主同他這個宗主抱怨過好多回:“都說了任務是活捉邪魔,刑罰殿還要審問的,這齊眠玉倒好,直接除了就除了,連根骨頭都沒有。”
“這齊眠玉哪哪兒都好,就這性子直得跟劍似的。”
他當時哪敢明說,只能在心裏咕哝着,這可不就是劍嗎。
收回思緒,劍宗宗主壓下心中疑惑,轉而道:“這件事暫且就這樣,涉及到蒼瀾神殿殿主,後續由我這邊來安排。”
齊眠玉應了聲,當即就要轉身離去。
劍宗宗主又連忙叫住人,解釋道:“那個,就最近宗門有新入門的弟子要參加考核大比。”
“齊眠玉,你看啊,作為首席弟子,你最近找個時間去上個早課吧,鼓勵鼓勵那些新弟子。”
五峰四殿,齊眠玉誰的話都不聽,也只有他這個劍宗宗主能夠同齊眠玉商量着來說話。
各峰各殿有什麽事兒,都來找他,他為這個宗門可謂是操碎心了啊。
齊眠玉頓住身形,想了片刻,道:“好。”
離開大殿後,他避開人群,走了一條人煙稀少的小路,回了春醒峰。
春醒峰中沒有其他弟子,這只是他一個人的峰座。
山道蜿蜒向上,兩旁種滿了各種花樹,它們會在不同時節綻放,讓春醒峰常年如春日。
齊眠玉垂着眸,慢慢走在山道間。
周遭寂靜無聲,氤氲的香氣被微風吹散開來,連帶着那一袂衣角都染上淡淡的香氣,像清冷的雪帶上丁點兒缱绻豔色。
山道向上,被雲霧籠罩。
齊眠玉穿過山道,峰回路轉後,推開院門,進了書房。
數月未有人,書房內依舊一塵不染。尤其是書架上那些書,更是被施以法陣,保護得完好無損。
齊眠玉拂袖,将燭燈點亮後,轉身繞去書架前。
他微微擡眸,眸光掃過那些書冊,擡起的手指落在法陣前停留許久,指尖也未曾穿過法陣光暈,去取出那些書冊。
良久之後,齊眠玉似晃神般,修長手指落在了一卷書冊前。
當他回過神,看見書冊卷面的書名時,指尖似被灼燒般,迅速蜷縮起來。
——盛元年間紀事。
齊眠玉逃也似的,匆忙離開了書房。
門被袖風卷來合上,發出輕細的聲響。
他讨厭她。
齊眠玉掩于袖間的指尖輕顫着,像是帶着灼燒一般的疼痛。
半晌後,他伸出手,攤開手掌。
不是幻覺。
是被他鎮壓的血煞之氣提前複發了。
……
劍宗外門弟子衆多,除卻五大主峰之外,其餘大大小小的劍峰都住了不少弟子。
盛長寧進劍宗時,只剩下兩三座雜峰沒住滿人了。她被執事弟子安排在第二十一雜峰上入住。
一千年了,劍宗的取名水平還停留在千年前。
除卻五大主峰被他們好好取名之外,其餘劍峰皆以數字來命名。
盛長寧見到齊眠玉後,很快離開了雲海廣場。
她的住處在第二十一雜峰竹林深處,是一座獨立的小院,幽靜出塵。
此處獨立小院原本是兩人同住的,但是盛長寧來了這麽些日子,就沒見過她那位室友。
院門前被盛長寧挂了一串風鈴,推門時會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這鈴聲雖然不與劍鳴相像,卻總是能讓她想到她的劍,清清冷冷的,空靈雪淨。
風鈴聲在身後漸漸變輕,盛長寧回了屋,将手中那本《盛元年間紀事》放在桌上。
千年前,盛長寧渡飛升之劫的那一年,被修仙界衆人定為盛元年。
而如今,已是盛元一千一百二十一年。
過去千年,她的神魂沉睡在虛空絕地深處,渾渾噩噩,不知天日為何,每一次清醒過來,又很快陷入沉睡之中。
直到十年前,有個小姑娘跌跌撞撞闖進虛空絕地深處,遇見了她。
小姑娘告訴她,那一年是盛元一千一百一十一年。她才知道距離她渡飛升之劫,已過去千年之久。
小姑娘還告訴她,如今在外界,劍宗是老大,道宮只能位居第二,其他勢力皆以劍宗為尊。
小姑娘還告訴她,自從靈玉劍尊飛升之後,修仙界靈氣複蘇,遠超上古時代。
小姑娘還告訴她,自己叫念念。
念念是一個很有修煉天賦的姑娘,她說自己在外界還有一個哥哥在等着她。她收集了很多靈藥給他哥哥,等她出去之後,要和哥哥一起拜入劍宗,去學劍,當劍修。
憑借念念的天賦,再有百年,就可以出虛空絕地了。
可是,念念已經等不了百年了,她被詭異糾纏,沒多久可活了。
念念在虛空絕地深處待了十年。
這十年間,盛長寧因神魂有損,不能保持長久的清醒。她修複神魂損傷時,常常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這時候,念念會出聲同她說話,說外界的事,讓她的神識得以保持清醒。
她修複好了神魂,開始重塑肉身軀體。
她想着等她重塑身體之後,就可以将念念帶出去了。到那時候,念念就可以去見她一直都想見的哥哥。
可是,來不及了。
那個叫念念的小姑娘,死在了盛元一千一百二十年。
窗外天色很快由明亮,轉為黯淡。
入夜之後,繁星高挂。
明月懸空,将圓未圓,再過幾日,便是月中。
盛長寧合上手中的書冊,将其放在床頭。
她離開屋內時,掐滅了燭燈。
夜色四合,劍宗各處燈火通明。
盛長寧踏着夜色,順着一處小道前行,很快找到了結界。
結界隔絕了外界對內裏的窺探。
盛長寧探出手,未曾驚動任何人,悄無聲息地進了結界之中。
劍宗這千年來,說變化還是有變化的。
她來劍宗三個月,最近才找到自己當年留下的那些東西,被結界鎖在了隐蔽深處。
那些東西也不貴重,但是她見過那些詭異邪物,知道他們可以憑借舊物施決,使用秘術來追尋她的下落。
結界內,另有乾坤,卻清冷得像是無人生活過似的。
進入結界之後顯身的地點是随機的。
盛長寧現身之地,是一處梅林。梅花未全開,已經能隐約嗅到淡淡梅香。
她隐匿了氣息與身形,順着梅林小路往前走。
這裏不是盛長寧熟悉的地盤,她繞了好長的路,卻走進了梅林深處。
不遠處掩映着低矮的山石。她順着山石邊緣走過去,腳步微頓。
有人。
氤氲靈氣似沁人心神,漫開的水汽沾染上溫暖氣息,朦胧在盛長寧眼前。
如薄薄雲霧般的水汽攏在那人周身,讓其精致的眉眼也變得朦胧柔和。墨發散開來,有一兩縷濕潤的發絲貼在雪白臉頰側。水汽凝聚出水珠,從額角滾落,勾出面容清晰的輪廓。
齊眠玉閉着眼,靠在暖池中,像一個流露出濕漉漉豔色的妖物。
未見其眸中風光,也足以勾魂攝魄。
她傻了!
盛長寧沒有任何準備地看見這一幕,心神頓了下,站在暖池不遠處。
下一瞬,她擡起手來,以掌心遮住自己的目光,悄無聲息地退去。
非禮勿視。
非禮勿視。
非禮勿試。
雖然是自家人,但是人畢竟是長大了,她覺得……還是要給點隐私空間的。
作者有話說:
來啦來啦,感謝小天使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