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再至盡歡城時, 渌真自認為頗算得上是一個熟客。眼看着城門口一衆“莫醜醜”虎視眈眈,她扯了扯李夷江袖子,兩人繞開他們, 從側門入了城。
還好朱翾因趕路無聊,再次陷入了沉睡, 不然她只恐怕朱翾也會像先前的她一般,被盡歡城的繁華絆住腳。
熟門熟路地找到明月樓,繼而熟稔地摸到院角矮洞。李夷江手中掐了個訣, 一绺水柱便從牆內飛出,再次形成水膜包裹二人。
矮身鑽洞時,渌真突然有種做“慣偷”的感覺。
她将這種感覺同李夷江說了,李夷江面無表情道:“長幽宗多行不義之事, 藏不義之財,今得而取之, 怎能算得上偷?”
渌真被他的邏輯折服,深以為然, 感慨道:“如此說來,我們再三劫長幽宗不義之財周濟窮人——也就是我們自己哈,實在是俠義!可稱慣俠。”
大抵是經過了上次兩人的成功脫逃, 且不僅脫逃還順走了白琅珠一枚, 明月樓的守衛顯而易見的森嚴了許多。
兩位“慣俠”在躲過兩撥守衛後,方不大容易地再次摸回庫房。
渌真感嘆:“倉庫內比外面感覺好多了, 進了裏面去個個都是珍寶,東西又值錢, 我超喜歡在裏面的!”
李夷江習慣了她随時随地的胡言亂語, 提醒道:“大俠,做正事。”
渌真喏喏應了, 取出早已備好的防水乾坤袋,至水缸旁。她手攀缸緣縱身一躍,便側坐于缸邊。
缸內熟悉的罪孤水味道幽幽傳來,熏得渌真差點兒從水缸邊翻下去。
她捏住鼻子,使出引水訣,缸內罪孤水便從缸中徐徐流入乾坤袋裏。
一個足以容下兩人的水缸,可見其龐大,李夷江持劍守在門後,渌真坐在水缸之上晃着腿,百無聊賴地等待着罪孤水引完。
待到水缸終于快見了底,李夷江耳尖一動,朝她動了動唇:“有人來。”
渌真眼疾手快地将乾坤袋一束,揣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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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的腳步聲已至門外,渌真心道不妙,一躍而上房梁,掀開側面的瓦片,朝李夷江招手,示意他跟上。
李夷江守在門後,已做好了随時拔劍的準備,見渌真的動作,拔劍的手微微一頓,随後立刻收劍,同樣躍至房梁。
足音越來越近。
兩人眼疾手快,飛速地拆卸着頭頂的椽和瓦,最終成功在斜對着大門的一個隐蔽角落鑽出了屋子。
李夷江衣角掠出屋頂時,庫房門應聲而開。
但屋頂上方空出來的洞還未将瓦蓋回去,只要有人走到這兒來,立時便會發現。
渌真試着小心地捏起一片瓦,輕輕覆上。卻發現自己到底不是工匠,這瓦片失去了屋椽的支撐,怎麽放都搖搖欲墜,她索性放棄。
如此,屋頂必然不可久留。
一擡頭,七層的明月樓遙遙在望,李夷江早已于翻出房頂的一瞬便在二人身上重新覆蓋了水膜。
他望定懸瀑,下颌微擡,道:“走,藏進瀑布中。”
夜色已深,兩人在屋頂間輕盈地穿梭,連沉睡的黑貓都未曾驚擾。
兩人同時閃身進瀑布,有了水膜為屏障,瀑布是他們最好的藏身之所。
渌真舒了口氣,悄悄往身後瀑布內探出一只眼睛,想要看看其內是什麽光景。
想象中,明月樓外部裝飾得極盡奢華,內部也應當更為華麗才對,但眼前的景象卻讓渌真傻了眼。
什麽也沒有,不過一個空洞。
僅有瀑布濺出的濛濛水汽,在空中暈着光華。
渌真失望地收回了視線。
而在回到瀑布前的最後一瞬,她眼前一花,似乎看到屋內出現了一個人的虛影。
不會有人發現她了吧!
渌真緊張得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卻半晌不見人過來,才大着膽子又往外看去。
房間內,一個壯年修士正對着一座石像,面容恭敬地說話。
渌真第一時間便想到了,這是在明月樓外仰望時,所見到的存于四、五樓的石像。
因為水霧的折射,将樓上的光影折來樓下,看來這個修士同樣也是在樓上,并非瀑布所在的三樓。
這石像始終給她一種熟悉感,卻看不分明,渌真只得拼命瞪大了眼,看那修士的動作。
順帶戳了戳李夷江,提醒他一道兒看熱鬧。
渌真起先以為壯年修士在祈禱,但斷斷續續傳來的話語,卻表明,比起祈禱,這個修士更像是在向石像禀報着什麽事情。
“禀報仙子,本年度事由有三:一是根據您的吩咐,繼續于人界和修真界廣布您的功德,進一步傳播了您的光輝事跡和絕代風華;二是逍遙宗內清理了門戶,處理了對您有異心的叛徒,逍遙宗主傳話過來,再次表明,願與我長幽宗共匍匐于您玉足之下,盡聽仙子指揮;三是對其餘不願歸順于仙子的宗門,俱……”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任憑渌真拉長了耳朵也再聽不分明。
“很好。”
石像上劃過一道流光,漸漸浮現出一個女修的影來。
渌真好奇的擡頭望去,瞳孔驟然一縮。
這是一個極為美麗的女子,眉間似乎始終氤氲着霧氣,絲毫不沾染一點兒紅塵氣息。長發被一塊月似的圓環挽在頭頂,餘者盡數披散,一如月華流照。
渌真唇瓣微動,喃喃道:“常儀……”
眼前分明是常儀,卻又不像她記憶中的常儀。
羽毛般的長睫遮住常儀的眸色,在眼角打下一片陰翳,讓她看向修士的眼神有些涼薄。而她丹唇輕啓,說的卻是:“你若是表現得好,我不介意讓你成為萬年來這個下界第一個飛升之人。”
壯年修士聞言感激涕零,對着常儀千恩萬謝:“多謝仙子!叩謝仙子!我長幽宗宗主吳梁至必定舉全宗之力,肝腦圖地,以報仙子!”
常儀卻微微蹙起了她好看的長眉,廣袖一擡,掩在唇側:“仙子?”
吳梁至冷汗涔涔,眼珠在眼眶中骨碌一陣狂轉,才回過神來:“吾等必肝腦塗地,以報望舒神女!”
常儀無所謂地彎了彎唇角,略帶嘲諷的神情卻不曾讓她的美貌有哪怕一點兒失色,而是愈發顯得她清冷不可玷污,吳梁至擡頭看得有些癡了。
“無事了?我和神君尚有約。”
這一句徹底打散了吳梁至的幻想,她所說的神君,自然只有那位曠古絕今的離章神君。單單憑他,又怎能肖想神君道侶呢?
從癡心妄想中醒後,吳梁至驚覺還有一事尚未禀報,連忙叫住身影見淡的望舒仙子。
“仙……神女且慢,小人還有一事禀報。”
常儀不耐地壓低了眉,問:“何事?”
她一年中唯有中秋月圓之時,方能以神魂交感下界,憑此處石像為媒介,短暫地出現一息。這個愚蠢的下界修士,偏偏在她将要離開時才說事,她所能停留在此處的時間已近尾聲。
若非這石像歸屬他們長幽宗,她定不會扶持這等愚笨之人。
吳梁至顫抖着手地從懷中摸出一道符箓,渌真眼尖地認出,那分明正是她先前典給明月樓的長胥神火符!
“這是近來我宗收到的幾枚神火符箓,已經測試,确實是目前為止最為純正的神脈所燃出的神火。小人知道神女一直在尋找純淨神脈,特此獻給神女。可惜卻失手讓那制作符箓的女修脫逃了!不過如若此神火對神女有用,小人定當再加大搜捕力度,将此女抓獲!”
常儀催促他:“你說快些。”
“哦,是是是,下面小人便為神女掩飾此符燃燒之景,此火極白極亮……”
說着,他手上微動,符箓瞬間在他手中燃成了長胥神火。
吳梁至笑得滿臉堆褶,要同常儀邀功,一擡頭卻愣在了原地。
在他絮絮叨叨的空當兒,常儀的身影早已消失。
與他一同愣在原地的,還有瀑布中的渌真。
***
常儀神思從下界抽回,尚還有些頭暈目眩。
她扶着額,暗暗咒罵了一聲那吳梁至,有說那麽多廢話的時間,偏偏不點燃符箓,她尚未見到此火燃燒之景,便被強行帶回了上界。
但她聽清了一句。
——“此火極白極亮。”
在她印象中,能以血脈燃出此等神火的修士,有且只有一人。
渌真。
但不可能是她。
一名侍女碎步上前,微微欠身道:“仙子,神君召你前去。”
常儀掩于廣袖之下的纖指揉皺了身上的羽紗,面上卻勾起淡笑:“知道了。”
神君寝宮內。
離章的手閑适地搭于憑幾上,身後是一整面镂空的屏風,光從屏風上透過,仿佛也成了他的仆從,臣服于他足下。
月光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上鋪陳出最合适的濃淡。從常儀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他刀削斧鑿般淡漠的側臉,與一對比世間任何琉璃珠都要冷清的淺眸。
眼底是跨越了十萬年的荒蕪。
離章骨節分明的手捏住一只小燈把玩,他那淺淡的灰眸注視着這盞燈。數萬年來,常儀從未見過他對別的東西有過這種專注而認真的神情。
“桓越。”
離章聲音一如其人般清冷:“不要叫我桓越。”
常儀深吸一氣,跪坐于他身邊,垂首道:“是,神君。”
“真真的聚魂燈有些黯淡了,你用月舒術再行擦亮。”
常儀在心底忍不住冷笑,果然,又是此事。她就知道,離章召她來,一定只會為了這一件事。
她于他的唯一用處,便是用月舒術擦亮渌真的聚魂燈。
過去十萬年間,她憑借這個手段,為自己索要了多少好處,離章神君都一一首肯了。哪怕她請求他想辦法帶掣靈力低微的她飛升上界,離章亦做到了。
可只有一件事他做不到。
離章的眼睛裏從來沒有她,從前是渌真,現在是這盞冷冰冰的聚魂燈。
在十萬年中,如若說她有什麽長進,那便是學會了不再對離章有所期待。
她抱起被離章放在小案上的聚魂燈,運轉靈力,一點一點擦除聚魂燈之上的污痕。
她該慶幸,全天下唯有她的月舒術能夠清潔聚魂燈。只要渌真一日不回,她便一日是離章神君最為倚重的人。
而渌真,當然永遠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每旬付出一點無用功,換來的卻是自己的長樂無憂,她何樂而不為呢?
……
黑夜過去,天色轉白。
常儀跪坐于神宮內,用月舒術清潔了一夜聚魂燈。而離章也同樣坐在一旁,冷眼注視着常儀擦了一夜的聚魂燈。
翌日清晨,她攏起長袍,從離章神君的寝宮離開時,聽見侍女悄聲議論。
“神君和望舒仙子實在是伉俪情深,結為道侶十萬年,依舊感情甚篤,每旬必定一聚,實在讓人豔羨啊!”
“哎,有神君這般的道侶,誰能不羨慕呢?只是我有一點不解,為何神君和仙子感情這麽好,卻還是要分居兩地,讓仙子每旬前來?哎,仙子連離開的背影都如此搖曳生姿,實在是我見猶憐。”
“哎,你懂什麽?這就叫距離産生美。”
常儀步伐略停,勾唇微微一笑。
她并不介意讓自己和離章的感情成為一樁美談,讓天下鹹知。
離章神君素有威名,冠上他的道侶之稱,只會于她的美名更為有益,因此她從不會制止此等議論。
而離章?
他從不在乎這些。他在乎的,只有那盞破燈。
作者有話要說:
用了一些光的折射和反射,雖然不科學,但修仙世界不需要科學(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