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渌真偏不如他意,反而定定望住李夷江。
數日不見,他卻換了身打扮。長發用一只白玉小冠齊整地高束,直直垂至腰後,額上勒着一根細窄的月白抹額,恰巧将她留在眉心的僞朱砂痣遮住了。
被渌真這麽目不錯珠地盯着,縱使石人也該察覺到了異常,遑論這些五感靈敏的衢清宗弟子。
衆人的目光漸漸落在李夷江身上,随即又轉回來看向渌真。無言的空氣裏,浮動着一種名叫八卦的情緒。
眼見李夷江耳根開始泛起了紅色,一個年長些打扮的弟子看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威嚴地問道:“你是何人,同主山西陲崩塌有何關系。”
“真真!千萬莫要暴露我!”渌真聽到朱翾在她身後小聲叮囑。
她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示意朱翾安心。
渌真将自己領了衛令堂任務來滿庭芳清掃,卻被地縫吞噬一事來龍去脈一一說明,卻隐去了在洞中遇到枕華胥及朱翾的片段,只說在地底洞府中尋摸了半天,終于順着水潭游了出來。
衆人對這個外門弟子打扮的練氣女修的說辭不疑有他,畢竟憑她有限的靈力,堂堂衢清主山崩塌了一角之事很難會懷疑到她頭上。
“既能從水中游出,一定是靈孤水外洩,糟糕!地底之下恐怕有變!”為首的師兄将渌真的供詞反複揣摩思索一番,面色突變,轉身迅速将圍附近的弟子疏散開。
反而将尚在水中的渌真落下了。
渌真回味他的只言片語,原來水潭中能夠禁锢靈體的水名叫靈孤水,倒是不知,和罪孤水又有何關系。
人群散開之時,渌真不甘被漠視,輕飄飄地再喚了幾聲李夷江的名字,引得衆人又谑笑着回頭望了好幾眼。
李夷江卻只略一駐足,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真是一塊莫名其妙,不可雕也的朽木!
渌真對着李夷江窄瘦修長的後背抛了一丸白眼,才撥開水向岸邊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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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先前在水中靈力周轉緩慢,因此觸知覺也反應不及時。待上了岸,渌真才遲來地感受到了一絲寒涼。
她坐在青石塊上,将沉甸甸的裙擺擰幹,朱翾也随之從腦後冒出來。
“嘁!那小子誰呀?怎麽冷梆梆的,無趣極了。”
“李夷江,便是我一開始在雒迦洞府中遇到的修士。”
“原來是他呀。”李夷江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轉角之後,朱翾望着他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那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可是她在縛靈球中被困了整整一萬年,腦子至今仍然一片混沌,無法言明這種熟悉的感覺出自何處。
但直覺告訴她,這次先不要同渌真說為妙。
渌真掐了個烘幹訣,很快将擰淨了水的衣服烘得幹爽。
自靈力增長後,她再也不必精打細算自己的靈力用途,終于得以在日常生活裏“奢侈”地用上一些小法術。
烘幹訣以火炁為基底,她五炁皆備,又身懷長胥神火,使這個小咒手到拈來。
衣服一幹,朱翾便催着她離開:“真真,這裏困了我太久,我一靠近就難受,先回劍中歇息一會兒。就現在,我們趕緊走吧。”
渌真也無意久留,山體崩塌一事,她到底算不得清白,逗留在此地反而徒惹人懷疑。
渌真提裙邁過滿庭芳朽敗的門檻,卻發現不遠處的桃樹下,有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走得很慢,遠遠落後于大部隊,似乎是有意在等人。
“李!夷!江!”
渌真将裙一撩,疾跑過去,狠狠地拍了一把李夷江後背:“你方才為什麽裝作一副不認識我的樣子!”
“你修為進步很快,倒是出乎人意料。”李夷江陡然受了後背這一巴掌,面色未變,話中語氣也不見有多詫異,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已知事實。
渌真驕傲地點點頭:“是呀,我馬上就要築基了,所以想問問夷江師兄大忙人——”
渌真伸出指頭勾住李夷江的抹額邊,指尖一挑,抹額便從他頭上散落,躺在渌真手心。
被她以長胥火種下的朱砂痣赫然在望,襯在劍眉星目之間,紅得愈發鮮豔恣肆。
渌真虛虛一點朱砂痣:“何時有空同我将這互行誓解除呢?”
李夷江卻沉默了。
渌真不解,等待着他的回答。
“這誓,解不了了。”李夷江依舊未同她直視,握劍看向另一方,“師父說我天生魂魄不穩,許下的咒誓極易同神魂相結合,普通互行誓便也罷,尤其這互行誓中又留有你的血,因此……”
……
“因此你的骨血和神魂,都已被這互行誓纏上,一輩子都別想消掉了!”
飛來峰上,問不知長老得知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成功将息壤帶回後,樂不可支地前去接引,卻在看到弟子面相時勃然變色。
“師父有沒有同你說過,要你修我相道,是為證得自己本真,以追尋本我入道,堅定道心,方能固魂養魄?”
問不知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向座下長身玉立的少年。
他最得意也最擔憂的弟子,終于如他所願長成了全宗弟子仰慕的榜樣,卻被不知何人往魂魄上釘了一根血刺!
“是誰害的你,為師要去斬了他!”問不知長老怒不可遏,提劍便要下山去為愛徒報仇。
李夷江卻攔下了他:“是弟子一時失察,不與旁人相幹。”
問不知一腔怒火無處發洩,轉過身來死死盯住李夷江,似要從他的神情中看出什麽貓膩來。
而李夷江卻始終那副澄澈冷靜模樣。他從前最愛重弟子的穩重,此刻卻讓他愈發火冒三丈:“好,好!!!夷江,你包庇那妨害你仙途的賊子,這是要忤逆師父不成?”
李夷江将眼睫垂得愈低:“弟子不敢。”
問不知怒極反笑:“不敢?不敢也做了!你找塊琉璃鏡照照自己額上的血點!那是伴随你一生的恥辱和坎坷!師父難道會害了你不成?”
李夷江仍然是那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問不知也奈何他不得。
“罷!逆徒長大了自有主張,為師奈何你不得!”他從袖中甩出一條抹額,在李夷江眼前飄然落地。“拿這東西遮住你那污糟血痣,我看了就來氣,眼不見為淨!”
李夷江彎身撿起抹額,覆在額上,沉默地反手系好。
……
“原來是這樣……我起先不知長胥會融進你魂魄中去,李夷江,對不起啊。”
渌真自覺闖了大禍,先前剩下的一點兒對李夷江的怨氣早消散得一幹二淨,憂心忡忡地望着他的眉間,恨不能親手揩去自己留在他額上的朱砂痣。
“無妨。”李夷江搖了搖頭,“你結誓時毫無修為,此誓一時不解,不會對我造成太大的影響。”
“倒是你,我觀你周身靈力波動,已是練氣大圓滿期,升階在即,恐怕會于你不利。”
渌真擔心的便是這個。
可此時此刻,她作為始作俑者,哪還有臉面再從李夷江手上讨便宜呢?只得故作無所謂的模樣擺擺手,道:“我也無妨,不就是築基嘛,又不是第一次了!怕它不成?”
“嗯?”
渌真連忙改口:“我是說,又不是第一次有人築基,照着前人的路走便是。”
李夷江仍懷憂慮:“可你是五炁之身,修行至此已是不易。”
渌真打斷了他的話,眼神亮晶晶地望過來:“李夷江,原來你知道我的情況呀?我以為你當真毫不關心我呢。”
李夷江團指成拳,抵在嘴邊,幹咳幾聲:“略有耳聞罷了,以五炁之身拜入宗門,你名氣很大。”
片刻間,他已然下定了決心,迎上了渌真的視線:“渌真,我為你護法吧。”
這是他第一次端詳渌真的眼睛,黑如沉潭,亮似晨星。眼中有長天蒼狗,峻山流水,還有一個小小的,他的影子。
李夷江感受到額間朱砂痣所在之處有些隐隐發燙,灼在他眉心,呼吸一瞬變得急促起來,似乎在害怕渌真回絕。
“好呀!多謝夷江少俠仗義,如有來日用得上我庭尾渌真之時,必湧泉相報!”
渌真從來擅長接受人的好意,也不會無端端欠人人情。她盤算了一番之後,料定息壤一事上李夷江必定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便爽快地應了。
李夷江此時卻不期然又想起了師父的另一番話:“這顆血痣,若有心來解,也不是不能剝脫。只是這給你點上血痣之人,無論敵友,都萬萬不可再與之往來了!”
師父所說的這番話,大概是為了護他周全,唯恐渌真依然對他不利。
可渌真顯然并非此類人。
何況築基乃修仙之路上第一樁大事,于修士至關重要。此事因他體質特殊而起,若是由此連累渌真築基失敗,他該何以自處?
所以,他為渌真築基護法,應該、也許、大概,合情合理吧。
李夷江說服了自己,眼中不定之色便散去許多,多了幾分泰然與篤定。
如果朱翾醒着看見了,一定又會要大呼眼熟。她身為靈體,對細微的氣場變化感受格外明顯。
渌真還想再同他洽談好築基的時辰地點,突覺一陣天旋地轉,再難立住,直直往一旁栽去。
李夷江察覺到了她的異常,眼疾手快,伸手接住渌真腰身,撈進自己懷中。
他低頭看向懷中面色剎那蒼白的渌真,額間的朱砂痣瞬間又變得灼燙,熨得他額頭青筋一跳。
李夷江無暇顧及自己的異常,沉靜地分出一縷靈力,在渌真經脈淺層略行了一周。
“你在地底待的時間太久,靈力被法陣所禁锢,又在靈孤水中穿行,體內靈力被壓制到了極致。出來後,靈力未經轉圜吐納,一朝反噬,直達築基邊阈。”
李夷江沉吟片刻,給出了答案:“今日築基迫在眉睫。”
他扶正了懷中的渌真,而渌真此時也漸漸恢複了些許元氣,她同樣能感受到自己體內磅礴欲出的靈力,亟待湧向更廣闊的丹田與沛然經脈。
她盤腿在滿庭芳院前樹蔭中坐下,掐出築基手印,一旁的李夷江抱劍而立,随時為她護法。
二人一坐一站,一動一靜。風吹過,身後樹梢嘩嘩作響,尚未至桃花灼灼的春日,唯有滿樹葳蕤綠華,幾片青葉翩然而落。
仿佛千萬年來,二人始終保持着這個姿勢,萬古一如。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真真終于要開啓感情上的第二地圖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