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為何。”
渌真下床趿着鞋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粗茶,仰頭一飲而盡,喉頭漸漸被潤澤了,才道:
“我傻還是你傻?互行誓一解,我便任你捏扁搓圓。只要咒印一日不散,你便一日奈何我不得。”
說罷她向李夷江扮了個鬼臉,一副油鹽不進模樣。
互行誓後果不如心魔誓嚴重,卻也并非那麽容易解。必須在雙方有意識地踐行誓言之後,才能夠得以解除。也就是說,尋常對話裏的一問一答,并不會影響到他們的誓言。
李夷江皺着眉:“我不日即要離開此處,難道之後你也要天天同我一道不成?”
渌真聞言一喜:“那不是更好?”
她早已拿定了主意,不論關于同伴們的那些傳言是真是假,她都要親自去求證。去揭開覆在過去十萬年光陰之上的面紗,用自己的眼看一看,那些被歸為講古的舊事。
她不信司柘惡貫滿盈,不信朱翾手段毒辣,更不相信曾經天資卓越、堅定要修成大道的朋友們,連支離破碎的名字也未能流傳下來。
而目前她面臨的第一道難題是,自己對這個“未來”世界人生地不熟,正愁不知該從何處着手,李夷江此言簡直如同瞌睡犯了遞枕頭。
渌真用力地拍了拍李夷江的肩膀:“夷江道友,有你這句話在,這咒印我說什麽也不會解開了!”
李夷江滿臉黑線,半晌無語才吐出一句:“随你。”便提劍起身向屋外。
渌真忙跟了上去。
一推屋門,渌真傻了眼,李夷江也愣在原地。
只見屋前烏泱泱立了二十來個村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搓着手欲言又止。經過一番眼神交流後,終于推出一個為首的人來。
被推選出來的村民拱拱手,小心翼翼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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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仙長,我們有個不情之請……”
這些村民此刻對他們是又敬又怕,說話間一股刻意文绉绉的腔調,想來是舉全村之力打的草稿。為首的村民背稿背得磕磕巴巴的,渌真艱難辨認了半天,總算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原來他們擔心惡神死後,這片綠洲也行将幹涸,無法再養育這一村的人。因此想請他們兩位施法,像那惡神一般,給村民仰賴着的綠洲再續上生機。
李夷江聞言,眉間稍鎖,正要說術法裏并無這條綿延綠洲生機之術,自己愛莫能助。
渌真卻搶先截住了他的話頭,一口應道:“這個簡單,這個簡單。”
說罷向李夷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過來。
村莊很小,二人很快就到了綠洲旁。
這是一塊不大的碧清水塘,四周水草叢生,間或挺拔地立着幾棵荒漠裏難得一見的郁郁綠樹。綠之外,是千裏黃沙渺渺,蒼天無垠。
以修士的目光來看,此地實在毫無可取之處。窮山惡水,靈氣匮乏,不僅不适合修煉,就連凡人要在此生活,也頗為艱難。
而這個村子裏的人卻守着這塊綠洲過了一代又一代,哪怕風沙漫漫,哪怕要以少女為祭品才能換來十年的安定,也不曾想過挪窩。
因為這裏是他們的家,凡人生存本就不易,習慣了安定,不敢想象徙離家鄉的光景。
因此,即便家鄉生存環境再艱難,他們依然盡自己最大努力,掙紮着活了下來。
渌真舉目四望,這個世界歷經幾度變遷,早已不是十萬年前的模樣。那麽她的故鄉庭尾,又在何方?
“這片綠洲在過去的萬年間,都是靠雒迦——也就是那抱薪貍,借用息壤生生不息之力,為其延續生機。但她靈力低微,因此縱然摸索到了息壤的使用之法,也無法發揮出其全部力量。”
渌真告訴李夷江,把息壤從劍匣中取出指頭大小,除盡煞氣後,再依照一定規律注入靈力,使之符合息壤吞息吐納節律,而後息壤便很快脹成了原本的兩倍大。
“息壤的生力驚人,雒迦粗知其皮毛,又靈力不足,故而即便她想盡一切辦法,也不過依靠着息壤之力讓勾琅煞氣不散,餘力再勉強給綠洲續上十載的生機。你修為高于她,接下來繼續依我所言,用靈力将這息壤膨脹成拳頭大小,以充作綠洲心髒,埋于塘底。”
渌真默算了片刻,“大概能保這兒五百年的郁郁蔥蔥吧。”
她調轉了目光,看向別處,那兒是一大片一大片光禿禿的荒漠。生機與希望,似乎從不存在于在這個荒蠻落後的村莊。
千萬年來,村民依賴綠洲茍且求生,得過且過。為了保衆人的生命之源不惜獻祭同村親眷,卻從不曾想過改變身邊的環境,或者幹脆從厄境脫身。
至靈至善是人,至愚至惡也是人。
渌真想,自己始終還是無法做到對衆生存亡無動于衷,從前如此,今後大概也會如此。
但不論如何,毫無底線的幫助,等于将他們推向更深的深淵。村民不能永遠依靠外力來幫助他們,人要學會自救。
“五百年之後,或許得看他們自己了。”
渌真轉過身來,朝專心研究息壤的李夷江挑挑眉:“怎麽樣?我還是很有用的吧。你接下來要去哪兒?帶上我不會吃虧的。”
李夷江想到宗門繁華背後的危如累卵,或許将渌真帶回去,真的能給主山根脈一事帶來轉機。
他點了點頭,誠懇地注視着渌真:“你很厲害。”
渌真驚訝地瞪圓了眼。這小木頭被人奪舍了不成?竟然也會誇她。
她一向臉皮厚,受得住白眼冷待,卻唯獨受不了挨誇,聞此句立刻瘋狂擺手:“沒有啦沒有啦,也就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小常識而已。”
小小常識?李夷江眉頭一跳。
這名叫渌真的女子身上藏有太多謎團,他可以确信現今的修道之人中,再無第二人能知曉十萬年前便銷聲匿跡的息壤用法。而她卻說這是常識。
她稱自己是某個隐居氏族的後人,這一點可能并沒有撒謊。或許她的出現,能讓那些沒落已久的古老氏族們,如他們一代又一代所心心念念的那樣,恢複上古傳承。
渌真不知道,眨眼間,李夷江便對她寄予了如此厚望。兀自走到他面前,将手一伸:“乾坤袋給我一下。”
李夷江不解其意。
“雒迦還在裏邊。”
李夷江聞言,将渌真昏迷後重新認回主人的乾坤袋解下,找到裏邊的雒迦。
雒迦的原形失去了生機,緊緊蜷縮着。本身就偏小的體型在沒了蓬松的尾巴後不過人手掌大小,被青袍布條包裹,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渌真又取出劍匣,拜托李夷江用靈力滌淨了勾琅劍與息壤中的煞氣,将息壤歸還回去,劍自留下了。
渌真把雒迦埋在了一棵矮樹下,用勾琅劍在墓前勾出一個安魂的圖騰。
雒迦不了解司柘,若他知道自己的劍在失去劍靈後,需要用生血肉飼喂以保持煞氣,定會十分無語地說,還不如就把它當成一堆廢鐵。
但渌真也舍不得将半截勾琅劍就這麽丢下,她還想為勾琅找回另一半。
将最後一抔土蓋好,渌真蹲在樹下望着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出神。
李夷江從身後走來,靠在樹旁,與她的視線落在一處。
二人靜默了一會兒,李夷江感嘆:“你真的很神秘。”
渌真聞言擡首,迎面撞上他似有探究的目光,她笑了笑:“你難道沒有聽說過,修士最重要的是保持神秘感?倘使什麽都讓別人曉得了,那離身死道消也就不遠了。”
“不,你不一樣。”
“你并無靈力,卻能讓我的法器易主,還通曉失傳已久的上古秘術……你究竟是什麽人。”
又來了又來了。
渌真長長地嘆了口氣,從地上站起身來,又退後幾步,盡量與李夷江平視。
“如果你非要一個答案,我也只能告訴你,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你說我神秘,我何嘗不是這麽想自己的,而這裏靈力實在太過稀薄,無法修煉。所以……”
渌真指着自己的眉心,又虛虛點了點李夷江那顆人造朱砂痣。
“所以我只好跟着你走咯。”
渌真沒想到,自己語焉不詳的故事,反而讓李夷江消去了不少懷疑。修真界就是如此,許多人生來便與別人不同,或是修煉到一半身體和意識發生巨變,也都不能明其原因。
因此有許多修士,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原本的自己,名曰修我相道。
李夷江負劍轉身,示意渌真跟上:“走吧。”
“呀!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啦?”
“……”
“衢清李夷江,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兒?”
“……”
“衢清李夷江,你家在哪呀?”
李夷江猛一住足,回頭忍無可忍:“叫我李夷江即可。”
“衢清是我的宗門,我自小拜入門中,不知家在何處。”
從李夷江問一句才答一句的話裏,渌真終于零零散散拼湊出了這個世界的全貌。
李夷江姓李,卻并非衢清氏。原來十萬年後的世界,早已不是氏族當道,修士不以血脈親疏聚居,而是拜入一個個大小宗門之下。
當今世界有五大宗門,衢清宗位居第四,其餘小宗門不計其數。也有不願拜入宗門者,則成為散修。
“那些尚有零星傳承氏族遺老,多自矜身份,不肯以宗門之名取代氏名,只是族中傳承早已不足以支撐他們修煉至高階,是以和散修幾乎沒有差別。”
衢清宗由一座主山和周遭拱衛的小山組成,內門弟子居主山,不同派系各占主山一峰。
李夷江便是內門飛來峰問不知長老門下排行為三的弟子,主修劍道。
每隔七年,衢清宗将舉辦一次入宗大會,凡是在會上測出身懷聚靈炁者,均有機會拜入宗門。而之後能否進入內門真正踏上仙途,則要看個人表現了。
渌真眼前一亮,問道:“我可以去參加大會,拜入衢清宗嗎?”
李夷江瞥她一眼:“大道當前,衆生平等,自然可以。”
“但大多數的人,都無法通過聚靈炁測試。”
芸芸衆生裏,唯有萬分之一的人能具有聚靈炁,剩下的便是通常意義上所說的“凡人”。
而聚靈炁又有優劣之分,其中以單炁為上,雙炁次之,若是金木水火土五炁俱全,則是劣等聚靈炁,被稱作靈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