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假的。”
李夷江看了一眼,就已有定論。
“司柘不曾婚配,這是那妖怪自己寫的。”
李夷江似乎對司柘的故事頗為熟悉,若非現在實在不是時候,渌真簡直想扣下他仔仔細細盤問一遭。
“那這些兩人用的物件,又怎麽解釋?”
李夷江示意她看向床上。
褪紅的厚墊上,一邊印着淺淺的人形,而另一邊,卻是半截重劍的輪廓。
“嘶——”
渌真眼前仿佛浮現了過去的日日夜夜裏,雒迦依偎着勾琅劍,将它當作夫君同起同卧的畫面,一時不該如何評判。
“我也曾那樣愛他呀!”
雒迦如泣如訴的一句話又炸響在她耳畔,渌真驚覺,曾經的自己不知忽略過多少事。
李夷江卻不知她這些紛雜的念頭,探過此間洞室再無他物,便繼續往裏一間行去。
渌真自知此時不是理清這些舊事的好時機,也随他一道閃進了後舍。
這一間與前邊新房的風格截然不同,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口劍匣被供在房屋正中的石床上。
李夷江拔劍出鞘,劍光一閃,劈在了匣子上。
毫發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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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匣通體烏黑,飾以鸷鳥圖騰,紋路間流轉着隐約的金屬光澤,很典型的兌傩氏族藏珍方式。
渌真認得它,是因為司柘曾用兌傩秘術與她換一籠剪舌魚吃。此魚擅隐匿于晦暗之處,行蹤不定,極難捕捉,但渌真的長胥神火卻是它們的天敵。
食剪舌魚後,人能為自己編織一場美夢,但醒後卻無法将此夢訴人,故得此名。
“我來吧。”
這洞府裏處處是司柘的痕跡,因此也令渌真總是想到他。她甩甩頭,試圖将惴惴不安的惶惑壓下,上前止住李夷江的動作。
于鸷鳥之眼注入靈力,順着紋路流淌至胸前,再按下左數第七根羽翼的尾端。
咔噠,劍匣即可打開。
……并沒有。
渌真又一次忘了自己此時并無靈力,“還是你來吧,聽我的吩咐去做。”
李夷江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如言并指,向鳥目施力。
這次總算開啓,卻并無預料中的光芒大盛。匣內淺淺地鋪了一層紅色土,土壤似乎有靈,像成千上萬只小蟲彼此重疊在一起蠕動,此起彼伏。
“息壤?”
李夷江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神情。
“你來這兒就是為了尋息壤?”渌真又追問道。
李夷江卻不再答複她,将劍匣“啪”一聲阖上,長袖一揮,收攏進了乾坤袋中。而後才轉過身來,審視般地看向渌真。
“你為何出現在這裏,又和這妖怪頗為熟稔。”
渌真在心裏簡直恨不得抓住他肩膀搖晃問他,大哥!你見過哪門子熟人一招一式都是沖着我的命門來啊!
渌真小心翼翼地試探道:“我若是說,我路過,你信嗎?”
李夷江不再理會這一聽便是胡謅的答案,召出定身符,徑直向渌真額上貼去。
“哎!哎!我說,我……”
撲通。
“……說?”
渌真的視線随着李夷江一齊倒下,不過一息之間,方才還氣勢唬人的少年便昏倒在地。
渌真得意地将他手中捆仙索一腳踢開,“哼哼,小木頭一個,也敢同我庭尾小霸王鬥?”
關于石匣的開啓方式,她留了個心眼,還有最後一步未曾告知他。
在按下左數第七根羽翼的尾端的同時,亦要注入一分靈力,否則鸷鳥的眼睛處會反滲毒液,逆靈脈而上,不出一炷香即能使人暈厥,失去對低階法器的控制。
暈厥時間根據境界高低而定,長則半日,短則不過一個時辰。但蘇醒後若是逃脫,則可将鸷鳥的眼睛剜下,除非中毒人飲下解藥,否則直到天涯海角,鸷鳥之目也能追蹤到他。
這一設計的本意是為防止匣中寶物失竊,卻被通曉兌傩秘術的渌真拿來對付李夷江,渌真在心底默默祈禱李夷江不至于太不配合,因為她實在是不願意破壞司柘的劍匣。
渌真見他方才的表現,估摸着李夷江的境界必然不會太低,只好先用捆仙索将他縛住。低階法器不需靈力催動,相應地,也破綻極多。思忖了片刻,渌真又擠出一滴血,召喚出長胥,用火籠将他捆了個徹徹底底。
安排好這邊棘手的人物,她解開乾坤袋,将被束縛的雒迦放了出來。
今日長胥神火用的次數過多,已将她的體力透支,因此即便勾琅已被定住,渌真也并不敢松開雒迦身上的繩索,只是與她兩相對坐着。
雒迦一睜眼,便發現石床上的劍匣已然被取走,她嗚咽一聲,悲傷從喉嚨中被一點一點擠出來,漸漸轉為大聲恸哭。
她的夢醒了,從再見到渌真的那一刻她就該明白,這十萬年來用勾琅劍與息壤為自己編織的美夢該醒了。她不敵那少年修士,渌真的存在更是證明她就是一場笑話!
夢該醒了。
雒迦緩緩擡起頭來,一半血肉模糊的臉上涕淚橫流,全然沒了最初的驕矜模樣。她牽唇笑了笑,自顧自地說:
“十萬年前,你和邑蛇一同跌進洪水之中,我眼睜睜看着洪水眨眼間退去,連帶你也不見了蹤影,根本沒有人反應得過來。司柘也看見了這一幕。你們總是說他率真,說他開朗,說他嫉惡如仇,但你一定沒有見過那樣的他吧?我就在人群裏,看着他眼眶一瞬變得通紅,表情扭曲得就像剛剛從魔窟裏走出的鬼魅。”
“他問,是誰殺了你。可誰都知道,殺了你的是邑蛇,而你已經和邑蛇同歸于盡了。他又問,是誰動了你的劍。身後伸出許多雙手,把我推了出來,只因那次的磨劍石是我采買……沒有人敢承擔你的死亡,便落在了我頭上。我只能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解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沒有人聽我的解釋,因為我是一個妖怪,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妖怪!司柘就那麽站在那裏,冷冷地看着我,用勾琅劍指着我的胸口。我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他,冰冷、怨毒、無情的他,多麽可笑,就算是在這樣的時刻,就算是他要取我的性命,可我的心還是在為他砰砰地跳動,我還是愛他。”
渌真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原來她的死亡是發生在十萬年前的舊事,原來雒迦與司柘與她,彼此間又勾連出她從未知道的故事。
雒迦茫然地注視着虛空中的一處,似乎在勉力回憶着那些痛苦的過往。
“而後他将勾琅劍一翻,生生割去了我半邊面皮。我好痛啊,可剝皮流血之痛,不及我心碎的萬分之一。即便如此,我還是愛他。我真賤,對不對?”
雒迦将眼神回落,望住渌真,像是在問她,又像是自問自答:“我真賤。”
渌真拾起她垂落在地的發簪,想要還回去,卻被雒迦猛地躲開,眼底又迸出嫉恨的毒液。
“可司柘呢,比我還要賤!你知不知道,他愛你,明明大家都曉得你和桓越才是一對,可他依然愛你,沒有讓任何人察覺。只有你死後,他看向緝水之時,才被我看了出來。因為那是和我一樣,深愛而不得的眼神。
“他留了我一命,只是因為我曾被你所救,他将我的命劃歸了你所有。後來我遠遠地離開了,在東崖之下找到了一捧息壤,試圖令那半張臉重新長出來。我想着,他總會從你的死裏走出來,或許一千年,或許一萬年,到那個時候,我的臉也治好了,就漂漂亮亮地去找他,我和他會有很好很好的未來……
“再聽到他消息,是因煉鬼陣,被離章神君擊殺,我瘋了似的趕去戰場,只找到了孤零零的半根勾琅劍,連劍靈都棄它而去。
“但我不會放棄它!即便付出再大的代價。我用原形的尾巴換來兌傩人留下的一點兒秘法和劍匣。沒了主人的劍,不過是一堆死鐵,我不甘心曾經一劍斬五峰的勾琅變成這副模樣。息壤生生不息,我便用血肉和着息壤來飼它。可東崖之下的息壤不知為什麽絕了蹤跡,我只好每十年換一副新鮮的血肉。”
說着,雒迦撫上完好無缺的一側臉,露出一抹嬌羞的笑意。
“而我,也沾了勾琅的光,每十年得以換一張新鮮的人皮。每到這個時候,我便将自己當作是一個全新的姑娘,來嫁與我的夫君。”
雒迦眉目間的戾氣漸漸散去,神情溫柔,無限缱绻。
“你看,到最後,司柘終于還是和我有了很久很久的時光,沒有你參與的,很好的時光……”
她在積年累月的愛戀與創傷之中已變得瘋狂,渌真對此卻無法說出任何指責的話來。只得深深閉眼,有淚珠順着眼角一滴接着一滴滑落,再睜眼時,雒迦嘴角已溢出鮮血。
她不知何時,将自己的妖丹捏碎了。
雒迦輕聲笑道:“原來你活着,渌真,真是太好了,這樣司柘一定不會怪我了。我不想再恨你了,你也不過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可憐人,不知道司柘愛你,也不知道你身邊的朋友想要害你……而現在,我要和司柘去另外一個沒有你的地方了,真希望……再也不要碰上你了……”
雒迦閉上了眼,沒有妖丹的身體頃刻化成原形,捆妖索散落在地。
她的原形不過比拳頭稍大一點兒,原來她是一只很小、很小的抱薪貍,沒有尾巴。
渌真終于還是沒能破解出她話裏那些謎題,十萬年滄海桑田,于她不過一場昏長的睡夢,醒來時一切如在昨日。可天地間光陰的流逝卻是實實在在地發生着,十萬年足夠凡人王朝更替數百代,足夠一個修仙氏族衰敗又複蘇好幾個輪回,也足夠一個凡人修道至飛升。
她的朋友們呢?此刻又都在何處?
雒迦知道的故事沒有全部告訴她,她的心只容得下司柘,也只能看到司柘,她的故事裏沒有桓越、朱翾、義均、少俞、常儀……唯獨一個殺了司柘的離章神君,渌真卻聞所未聞。
想來也是她死後才出現的天縱奇才。
渌真怔在原地,良久,才沉默地抱起雒迦的原形,撕開青袍下擺将她包裹住,小心地放進乾坤袋中。
“抱薪貍溫馴,喜歡囤木枝給自己搭窩,像她這種,為禍一方數萬年的,卻是首例。”
渌真猛然回頭,見身後李夷江已清醒過來,靜靜看着這邊,也不知道方才雒迦的話被他聽去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