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修)
靈氣稀疏,百裏寥落。
渌真醒來時,首先入眼的即是一片蒼白黯淡的景象。黃雲在天際被撕扯得如同爛絮,幾棵枯草淩亂地散落在光禿禿的大地上。
她支起身來,身下的沙礫徐緩地流淌着,很快将一處凹陷淹沒,又變回了平坦的荒漠。
她正是從這處凹陷中蘇醒。
渌真習慣性地運轉靈力,身體卻像一只被抽去了骨架的人偶般,感受不到靈力在經脈中運行的溫熱感。
她死了。
渌真恍然回神,記憶逐漸歸位。沒錯,她應當是死了。
神脈凋敝,洪水芒芒,她出生時最後一個純神的血脈已經羽化,異象叢生,妖孽橫行。
妖王邑蛇竊走了神族留在冀壬谷的傳承,妄圖憑借此物将自身妖血轉換為神脈,登天成神。
妖族若修煉萬年,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也能褪盡妖氣,擁有神格。但邑蛇的行為乃是走捷徑,要承擔風險,也要付出代價。
換血如再生,過程中要以千萬人的生氣為供給,如果無人阻止,蒼生的性命将成為這個代價。
渌真是年輕一代裏天資數得上號的人物,但她不過一百三十二歲的年紀,按族中算法尚未成年,與邑蛇的三千年修為相比,如螳臂當車。
緝水之泮,邑蛇召來滔天洪水,八百名年輕修士列陣,她所立之處恰巧為邑蛇七寸。
洪水已奔騰而至,而陣法尚未結成,川之下是數千裏平原,萬萬蒼生的居處。
來不及了!為了不讓衆生罹于洪水之災,她将一身靈力注入青彌劍,劍意壓成極薄又鋒利的一片,提劍向邑蛇七寸刺去。
邑蛇被擊中要害,勃然大怒,蛇尾一掃,青彌劍頃刻化作齑粉。渌真将指尖靈力化作實質,以身為劍,繼續往七寸更深處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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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蛇如山般的身軀轟然倒下,她也被困在蛇心處,被一點一點絞盡力氣。
……
她死了,與邑蛇同歸于盡,死前最後的記憶是懷山襄陵的洪水逐漸退去,不複彌眼的渾濁。
自己眼下大概是成了鬼修,渌真猜測。
雖然修道之人死後身死道消,不入輪回,只有凡人才能成鬼,但或許是老天憐她小小年紀便為蒼生舍了命,才予她這一當鬼的機會。
渌真腹诽,想她庭尾氏族少主,修道百年來,除妖降魔伏鬼不知凡幾,如今竟然也成了鬼物,實屬新鮮。
此身一旦為鬼,就意味着從此與昔日夥伴陌路,自混沌初開以來,修鬼道而成神之人不超過一只手的指頭。
她不怕一切歸零重來,唯獨舍不得和自己相伴數年的朋友們。
渌真注意到這裏并非緝水,周圍的靈力極為稀薄,她醒後半晌不見一個人影兒,約摸是在凡人界的邊陲地方。
當務之急,是弄清自己現今身在何處,再想法子和夥伴們彙合。
她起身拍拍粘上的沙子,理順了衣裳。
摸到肩胛處時,渌真一愣,她分明記得這處被邑蛇的毒牙捅了個對穿,此時骨肉完好無損便罷了,連衣裳上的破洞也被修複如初,莫非當鬼還有這複原的功效?
她又檢查了身體其他部位,确定除靈力一毫不剩之外,各個地方都被複原得宛若新生。甚至連手心的舊疤都一一消弭。
那是很久以前為桓越擋的傷,早已愈合成一道淺淺的白痕。
桓越……
想到這個名字,以及名字背後那個清峻挺拔又淡如霜雪的少年,她就像吃了一顆多汁的杏,心底蓄着一汪酸酸甜甜的水,正咕嘟咕嘟往外冒泡兒。
唉,說起來,她死前都沒有見過桓越最後一面呢!這塊又臭又硬的小石頭,大概也會很為她傷心一遭吧。
如果他看到自己活蹦亂跳地出現在眼前,一定不知道有多歡喜!
可是眼前陌生的環境讓渌真感到絕望,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怎麽會出現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
沒了靈力,她便只能像凡人一般用腳丈量路途的長遠,身體也又酸又軟,像是蹒跚學步的孩童,還在同雙腿磨合。
她靠着頑強的意志力,終于走出幾座沙丘。
此時夜色已深,天幕沉沉。
迎面是一座村莊,不過幾十戶人口,傍一片小小的綠洲而居。
她剛至村口,便出來隊伍一行。村民吹吹打打,擡着一個少女去向不知何處。人人都穿紅着綠,村民們的表情卻愁雲慘淡、如喪考妣,除樂聲之外,再無一點兒人聲。
這場景,怎麽看都透着股詭異。
渌真盡管靈力全失,卻按捺不住骨子裏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習氣,悄悄綴在隊伍後頭跟了上去。
她輕輕拍了拍隊尾一名村民大叔的肩膀,他卻被吓得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看清來人身形是個不過十六七的小姑娘後,大叔松了口氣,壓低了聲音面有不善道:“你是誰家的孩子!長輩沒告訴你這時候要在家裏躲好莫出門嗎?快回去快回去!”
此人口音極為奇異,不同于渌真向前所知的任何一地方言。
但修道之人長于目力、耳力,往往僅需面對說話之人的神态與說話腔調便能通曉其意。
而渌真更具有異于常人的模仿與學習能力。
她仿着村民的口音,磕磕絆絆地講道:“大叔,我誤入此地,一時找不到出去的路,見這裏有隊人,便跟了上來,不知這是要去往何處?”
村民狐疑地打量了她幾眼,見渌真生得十分面善,杏目圓圓,臉上還帶着點兒嬰兒肥,松了口氣,說道:“此乃給惡神司柘送祭品的隊伍,你既然跟上來了,就同我一道站在隊尾罷,萬莫驚擾了惡神,待天亮後自行離開就是。”
“司柘?!”她倒吸一口涼氣,接收到村民警示的目光後,才抑住驚訝,悄聲問道。“你說的是哪個司柘?”
“還有哪個?”村民有幾分不耐煩,顯然不想應付這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是那個十萬年前大敗于離章神君手下,卻賊心不死,潛伏在世間為非作歹的惡神司柘。”
十萬年前?離章神君?
渌真感覺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語言能力大概是出了差錯,否則為什麽這村民所說的話她一句也不明白。
大概是她茫然的神色讓村民感到不忍,怎麽會有這樣極度缺乏常識的人?只好繼續補充道:
“十萬年前,這司柘打着要給他那誰誰報仇的名頭,以勾琅劍殺千人煉鬼陣,圍攻離章神君。呵呵,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和神君之間差的斤兩,別說千鬼陣,就是萬鬼,也動不了神君分毫。倒是他,連本命武器勾琅劍都被劈成了兩截,活該!”
這故事裏,除了司柘和勾琅劍是渌真所熟知的以外,剩下的她皆是聞所未聞。
她還想再追問,村民大叔卻神色一凜,低聲道:“到了。”
随着駐足的隊伍一齊擡眼,一座昏暗陰沉的石堡矗立前方,堡後連着一座山,大門洞開,呼呼往外送着涼風。
司柘向來活潑開朗,偏好的也多是些明快鮮亮的物事,要說他會窩在這妖氣沖天的石堡裏,渌真覺得這比她一睜眼成了鬼還要離譜。
村民将那少女從小轎上迎下。
少女盛裝打扮,卻慢吞吞地前行,身體微微顫抖,似乎正壓抑着極大的恐懼。
身後的村民面無表情地目送她一步一步走進門裏,就好像對這種場面早已習慣。
渌真深深皺眉,仿佛能聞到那幽深的石門後傳來的腥臭之味。
眼見少女的身影馬上要被黑暗吞沒,渌真打破了這死寂,喝道:“慢!”
她擠出隊伍,走到少女面前,示意她退後,“我替你。”
先前她搭話的村民大叔急得直揮手,叫她快回來。
領頭的村民道:“替她?這是我們給尊神精挑細選的侍女,你個小丫頭拿什麽替?”
渌真暗暗發笑,這時倒一口一句尊神,極盡崇拜,可第一反應卻是問她拿什麽來替,而非扣下她。
可見這侍女究竟是不是個好差事,村民心中自有一面明鏡。
她早将指尖刺破,擠出一顆血珠,此時神念微動,這滴血便成了一簇躍躍不定的火苗。
真正的半神之軀,即便靈力全無,鮮血依舊能燃作長胥神火。
目睹了憑空出現的火焰後,村民無言,默許了她的行徑。
渌真轉身向石堡而去。
甫一邁進,身後的石門就訇然關閉,四周流動着濃稠的黑。
渌真靈力全無,不能夜視,只好不動調息。
半晌,從黑夜深處傳來陣陣女子嬌笑,一名豔色女子着紅衣,提着羊角燈,施施然行至她面前。
不是司柘。
渌真松了一口氣,随即又湧上淡淡的失望和恐慌。
她該慶幸這所謂的“惡神”不是司柘,可憑司柘那火爆脾氣,若有人打着他的名號行惡,早被勾琅劍劈作兩半,哪還輪得到她來。
女子挑起她的下巴,将燈靠近渌真的臉,像對待獵物般來回打量,眼裏滿是貪婪之色。
“這次倒是送來個脾氣烈的小村姑,不過長得倒是極美,烈些也無妨。”
渌真迎上她的目光,聲線微冷:“你不是司柘。”
女子撲哧一笑:“想什麽呢?我當然不是。啧啧,真沒想到,司柘死了十萬年,這名頭竟然還管用。喏,我叫雒迦,死之前可要記住咯。”
“……什麽叫死了十萬年?!”
這是渌真一天之內再次聽到這個形容,她的心在一瞬間被攥緊,一種巨大的恐懼幾乎要将她吞沒。
恍惚間一時不察,雒迦的手已化作利爪,直直挖向她丹田。
嘶啦——
渌真将身一擰,雒迦的攻擊撲了空,胸腹處的外裳卻還是被劃開一道長長的豁口。
她沒有靈力,無法同之纏鬥太久,只能将指腹處的傷口再撕裂開,指尖一點,一個火球直奔雒迦而去。
雒迦面色一變,驚呼出聲:“長胥神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