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秋風蕭瑟,已近初冬。
臨近新朝皇帝壽誕,為圖個喜慶熱鬧,大街小巷皆是紅燈高挂,彩綢飄蕩,連帶着各處商鋪的外牆都粉刷一新,牆根下擺滿了應景的鮮花,招牌酒幌不見半點殘舊,入目所見,好一派烈火烹油,太平盛世的美景。
可那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景雖美,人卻寥寥無幾。
偌大幾條街道,空空蕩蕩的不見來往簇擁的行人,家家關門閉戶,唯恐招惹是非的樣子,只有貨行店鋪還開着門,但生意冷清,半日也迎不來一個客人,若不是因為官府诏令不許罷市,只怕他們也早就關門大吉了。
造成這一切的源頭,正是那位羅越臨的心腹,新任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黃承。
這些天,他帶着人以謀逆的罪名抄了好幾位曾上書彈劾過羅越臨的官吏家,與這些官吏牽連的親族,故交,清客門生一個不落,全都抓了起來關進大牢。
另外還派出暗哨探子無數,在酒樓客棧煙花巷,以及講學的學堂刺探消息,但凡有人議論到羅越臨和摘星樓的半點不是,當場就會被鐐铐鎖上帶走,其人的妻兒老小也是一個不落,統統都要被抓起來收監,不贖與重金便直接發賣為奴,連冤都不讓你喊。
一時之間,京城中除了那些世家顯貴尚且無礙,其餘人人自危,除非萬不得已,再不敢去外頭多走動,唯恐哪句話說錯了就大禍臨頭。
起先不是沒人把這些事情奏給皇帝,可皇帝只不痛不癢的訓示了幾句黃承要公正嚴明的審案,不可錯冤了無辜,根本沒有制止的意思,而黃承當面答應得好好的,轉眼第二天就會把那些上奏的人一并下獄,刑訊之嚴苛,無不讓人聞風喪膽。
所以到了最後,皇帝的禦臺上便再也見不到一本關于此事的奏章了。
“指揮使,陳家所有的財物俱已登記在冊,請您過目。”
京城東大街的一處宅院前,黃承正坐與高頭大馬之上,瞧着手下的兵吏進進出出的搬運東西和押送犯人,漫不經心的從身邊一人手中接過了厚厚的冊子,随意翻看了幾頁後,冷笑連連。
“陳隽文一個小小的戶部員外郎,竟也攢下了這麽豐厚的家産,看來太子軍饷一案裏的油水,可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大得多啊。”
身邊的人連忙附和拍馬屁。
“指揮使說的是,這都多虧了您明察秋毫,才沒讓陳隽文這種奸猾之徒逃脫法網,您為了給陛下和羅大人分憂,夙興夜寐,實在是勞苦功高,下官等着實敬佩不已,以後定當以指揮使馬首是瞻,忠心不二。”
這馬屁拍得并不高明,但黃承依舊聽的很受用。
作為一個從底層爬上來的小人物,以前只有他給別人點頭哈腰賠笑臉的份兒,如今風水輪流轉,現在終于到他站在高處看別人搖頭擺尾當哈巴狗了,這口氣出得實在是舒坦,他當然是看不膩也聽不煩。
直到身邊那人說盡阿谀奉承的好聽話,連嘴皮子都說幹了之後,黃承才懶洋洋的揮了下手,斜觑了他一眼。
“我讓你辦的事可還記得?”
“記得,記得!”
那人趕緊點頭,從袖子裏掏出幾封準備好的信件來。
“這都是陳隽文和東宮僚屬的通信往來,裏頭可有不少太子與戶部勾結吃空饷的鐵證,到時都寫到供狀裏,和賬本一起讓陳隽文畫押,東宮那邊可就沒法抵賴了。”
“很好。”
黃承合上手裏的花名冊,随意的丢給那人。
“路戎,你辦事得利,是個好苗子,回頭我把你調到兵馬司來做個副手,也省的窩在戶部受那閑氣,以後你跟着我立功出頭,你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官場同僚們可就都要上杆子來巴結你了。”
叫路戎那人聞言大喜,趕緊翻身下馬跪在地上便拜,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
“多謝指揮使提拔!指揮使就是下官的再生父母,以後下官一定盡心竭力為您辦差,赴湯蹈火,死而後已!”
他滔滔不絕的阿谀之詞還沒說完,便從陳家大門處傳來了陳隽文的高聲喝罵。
“路戎!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為了讨好黃承,竟這樣栽贓陷害我?枉我與你多年相交,待你不薄,算是我瞎了眼!你且等着吧,太子殿下若回來,你們這群狗東西還有姓羅的那個佞幸之徒,一個都跑不了,全都死無葬身之地!你們······”
“你們都是死人嗎!”
趴在地上的路戎又氣又急直起身子,沖着押送陳隽文的幾個小兵吼道:“還不快堵了他的嘴拖下去,免得污言穢語的污了指揮使的耳朵!再磨蹭,全都領一頓好打!”
這些個兵都是兵馬司的人,自然不是路戎一個戶部小官可以呵斥的,當下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去扭打堵嘴的動作都遲鈍了幾分。
黃承挑眼朝他們望了過去,懶懶的說了句。
“沒聽到路副使的話嗎?看來你們是真想挨板子了。”
路副使?
小兵們一驚,立馬反應過來路戎這是得了黃承青眼,高升成了他們的上官了,慌得連忙朝黃承和路戎彎腰躬身,行禮賠罪,又七手八腳的将陳隽文按着頭壓到地上,拿旁邊花盆裏的土塞了個滿嘴,綁了手腳像拖牲畜一樣往門外拖。
“等等。”
眼看着陳隽文就要被拖上囚車,黃承突然出聲,策馬晃晃悠悠的來到了他跟前,居高臨下的看着狼狽不堪的陳隽文,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下嘴角。
“看在陳大人這麽有骨氣的份上,我就好心透漏給你一個消息吧。”
他在馬背上稍稍俯下身,聲音放低了些,眼裏的惡意滿滿的傾瀉出來,幾乎要将陳隽文活活溺斃。
“太子殿下怕是永遠也回不來了,死無葬身之地的只有你們,而我們還有羅大人可都會活得好好的,榮華富貴,高高在上,永遠把你們這些蝼蟻踩在腳底下,陷在污泥裏,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哈哈哈······”
陳隽文的臉上青筋暴起,漲紅一片,顯然是怒不可遏,發狂一樣的掙紮,那架勢似乎是想沖上來同黃承拼命一般,押送他的小兵們打在他身上的拳頭更如雨點似的又急又重,甚至有人直接抽了刀鞘出來,想給他來點厲害的讓他老實些。
“行了,快拉下去,拉下去!”
路戎嫌棄的直揮手。
“在大街上成何體統,別污了我們指揮使的眼睛!”
“是是是。”小兵們忙不疊的答應着,大力拖起陳隽文丢進囚車裏,同陳家其他人一起押走。
“指揮使!”
從遠處快馬奔過來一個人,行至黃承這邊拱手禀道:“城外有流民鬧事,城門吏都快彈壓不住了。”
“孫清江這個廢物,連個城門都守不好。”
黃承從鼻子裏冷哼一聲。
“若不是他昔日護駕有些功勞在身上,陛下心慈,這個守正的官兒,我看他也是做到頭了。”
“指揮使說的是啊。”
路戎湊近了道:“孫清江仗着舊功,又與東宮有些幹系,便不大把您放在眼裏,我看不如您也去城門外瞧瞧熱鬧,看看笑話,明兒再在朝上有理有據的參那姓孫的一本,保管他以後再也神氣不起來,只能給您當條狗使喚。”
這話正中了黃承的心思,擡手便要下令多帶些人去城門外耍耍威風,但路戎馬上又出言勸阻。
“指揮使,咱們帶的人越少越好啊,您想,萬一孫清江看您帶的人多,厚着臉皮求您幫忙,您幫是不幫?您幫了,他不費力就解決了個麻煩,您不幫,明兒在朝上他就能倒打一耙,把黑鍋讓您背着,咱可不能上了他的當啊。”
黃承琢磨了會兒,瞥眼看了下路戎,笑了起來。
“好小子,果然機靈得很,那就你跟着我去得了,其餘的人多一個也不帶,咱就只當是辦差路過,孫清江便是有再大的麻煩,我也愛莫能助啊。”
“還是指揮使英明。”
路戎滿臉堆笑的奉承,翻身上了另一匹馬,跟随在黃承的馬後,提起缰繩向城門急行而去。
“駕!”
歷朝歷代,京城門外都不缺成群結隊,乞食讨生活的流民。
他們或是受了戰亂,或是因為災荒,或是有冤屈想告禦狀,或是想到傳言中遍地是金的天子腳下尋個出頭的機會······
但不管是什麽理由,他們都因為無人擔保,沒有路引,連城門都進不去,只能徘徊在外頭,靠乞讨度日,最後的結果,不是病死餓死,就是被驅趕得遠遠的,再也不敢回來。
在黃承眼裏,這些人跟群柔弱的綿羊沒有什麽兩樣,逆來順受,任打任罵,便是出了兩個刺兒頭,也很快就能被打壓下去,稍微亮下兵刃就一哄而散,根本成不了什麽氣候。
所以他在看到城門外流民們烏泱泱的同城門吏互相推搡的時候,差點沒笑掉大牙。
“你瞧瞧孫清江這個廢物,連幫手無寸鐵的賤民都對付不了,若換做是我,直接砍了帶頭的那兩個,把首級高高挂起來,殺雞儆猴,保管他們吓得連影子都跑沒了。”
“指揮使說的是啊。”
路戎還是一如既往的附和賠笑。
“不如您現在就去親身給他們演示下,什麽叫殺雞儆猴吧。”
黃承還在笑着沒反應過來。
“你說什······”
最後一字還未出口,路戎突然從袖子裏滑出一把匕首,快準狠的朝黃承的那匹馬上劃了一刀。
馬兒吃痛,嘶鳴着揚起蹄子,瘋了一般的疾沖出去,幾乎是瞬間便沖到了流民的那邊。
黃承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慌亂之下極力保持着鎮定,想要棄馬跳下來,回去找路戎算賬,至于這受驚的馬會不會撞傷踩死幾個流民,那他可管不着,也不關心。
但他沒有這機會了。
流民們像潮水一樣把他包圍了起來,有人拉住了缰繩控制住了馬匹,有人扯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了下來,有更多的人踩住他的手腳和身體,把他踩進了泥濘不堪的土地裏。
怎麽會這樣······
他瞪圓了眼睛,口鼻被泥土堵塞無法呼吸,四肢百骸傳來的劇痛讓他冷汗密布,連慘叫都叫不出聲音來。
隔着人群的縫隙,黃承似乎看到了路戎同孫清江站到了一起,正朝這邊指指點點,臉上挂着擔憂的表情,可他們的眼睛卻是在笑。
笑他這個蠢貨果然是身微命賤,連死都死得這麽沒體面。
“流民入城?”
羅越臨坐在皇帝寝宮的偏殿裏,蹙着眉頭聽來人禀報,手邊,是早已冷掉的一杯香茶。
“是,黃指揮使身死後,流民們便趁亂湧進了城門,所幸攔下了一些,剩餘人數并不為多,守正孫大人已帶着人去各處驅趕捉拿了,應該很快就能平息,請您放心······”
羅越臨打斷了他的話。
“立刻關閉宮門,下令戒嚴。”
“啊?”
那人訝異的擡頭,剛想問個緣由,但被羅越臨看了眼便什麽也不敢問了,應聲領命而去。
他剛剛走,從殿內的紗簾後又轉出一個內侍模樣的少年來,恭敬的把手中的一個紙卷遞到了羅越臨的面前。
“大人,雁城來信。”
羅越臨接過紙卷,展開看了看,沉默了半響,忽而就揮袖,将手邊的那盞茶給揮落到了地上,美如冠玉的一張臉上隐隐帶着陰郁之色。
“都是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