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樂之俞是位前朝餘孤。
不過他的這個“前朝”前的有點久,故國大楚已經亡了許多年,外頭朝代更疊都好幾次了,莫說尋常世人,怕是連最恨前朝餘孽的當朝皇帝都想不起還有他這號人。
但這并不妨礙他打小就覺得自己是個人才,遲早是要一統江山,登上九五至尊之位的。
可惜他娘楊夫人對他的皇帝夢并不支持。
自他記事起,就被困在這偏安一隅的無憂谷中不許出去,也不準他看那些帝王權術的書籍,每日只是錦衣玉食的養着他,只希望他當個富貴小公子過悠閑日子就行。
他當然不會乖乖聽話。
不讓他看,他就偷偷看,不許他出去,他就讓自己的兩個跟班出去,搜羅外頭的新鮮事情,朝堂秘聞回來再說給他聽。
越到後來他就越不滿足,感覺自己像是龍困淺灘一般,完全施展不開手腳。
是時候到外面闖一闖了。
為了師出有名,他還費勁千辛萬苦從他娘那裏把大楚的傳國玉玺給偷了出來,就在山谷桃花林邊,頗有儀式感的舉行了一個新皇登基大典。
雖然這個登基大典有點簡陋,除了他這個皇帝,底下就兩個跟班充當“群臣”,但這一點也沒有影響他豪情壯志的好心情。
“為了祖宗基業,朕決定擔起大任,誓要光複大楚,重振河山!”
底下兩個自小跟他一起長大的跟班蘇一和蘇二立刻很有眼色的山呼萬歲,倒頭就拜。
“陛下英明。”
樂之俞滿意的點點頭,在兩張錦墊壘成的“禦座”上坐了下來,朝蘇一勾了勾手指。
“朕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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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陛下,都辦妥了。”
蘇一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将裏面的畫卷遞給了他。
“這就是那個嶺西将軍寧遠承的畫像。”
樂之俞接過畫卷時十分的鄭重,仿佛手裏捧着的是什麽開啓他複國之路的鑰匙似的。
其實也沒說錯,寧遠承就是他複國大計的第一步。
眼下外頭又是一輪改朝換代,雖然新君已經即位,但時局仍然震蕩不平,寧遠承作為手握二十萬大軍的邊關将領,自然成了各方勢力都拉攏的對象。
畢竟新君起兵時,他沒有阻攔過,但是卻也沒有接受招安,這中立的态度就很值得耐人尋味,想入翩翩了。
有人說,他是想坐山觀虎鬥,等舊朝覆滅,新朝立足未穩,就趁勢攻上京城撿個現成便宜。
也有人說,他是想坐地起價,要挾新君給他更大的權利和好處,沒準什麽都不用費心,就能白撈個異姓王當當······
外面非議漫天,寧遠承卻是一聲不吭,教人琢磨不透他到底是個什麽主意。
直到新君一封聖旨下來,說要他進京受封王爵,為他擺宴慶賀。
有聰明人猜測,新君這是打算玩杯酒釋兵權那套,宴無好宴,寧遠承肯定會找借口裝病不去的。
然而萬萬沒想到的是,寧遠承竟接旨一口答應了下來,并當真不帶一兵一卒,孤身坐着朝廷派來接他的儀仗上京受封。
就在衆人以為他進京已經是板上釘釘的時候,他這一行的儀仗隊卻莫名遭到了山匪的襲擊,寧遠承自此下落不明,如今已有十來天都找不到人了。
“少主······”
蘇一剛開了個頭,瞅見樂之俞掃過來的眼神,又硬生生的改了口。
“陛下,你說要去拉攏這個寧遠承,可他如今這麽久都不露面,會不會已經死了啊?”
“不會。”
樂之俞眯着眼睛搖了搖頭。
“寧遠承身經百戰,千軍萬馬他都不怕,還會怕幾個山匪?再說,他遇襲的地方臨近鎮北關,那兒可駐紮着新君的兵馬,山匪除非得了失心瘋,要不怎麽可能跑那兒去打劫朝廷儀仗隊?這裏頭肯定有貓膩,沒準就是寧遠承金蟬脫殼的計策呢。”
“哦。”
蘇一恍然大悟的點頭。
“還是陛下聰明。”
“不過連朝廷都找不着他,那咱們該去哪兒找他呢?”蘇二又問。
“依朕推斷,他應該是悄悄踏上返程,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嶺西去了。”
樂之俞一邊打開手中的卷軸,一邊說道:“這樣一來,朝廷就不能扣他抗旨不遵的罪名,反倒是理虧與他,若真要派人來接掌嶺西兵權,那寧家軍就能名正言順的反了,所以,咱們直接去回嶺西的必經路上找就是了。”
“哦。”
蘇二不愧是和蘇一是雙生兄弟,連誇人的表情和話都是一樣的。
“還是陛下聰明。”
樂之俞聽了誇獎的話卻高興不起來,他看向手中的畫卷,連眉頭都皺上了。
“這畫的是什麽鬼?除了能看出是個年輕男人,相貌特征一點也沒有,這讓我怎麽認人?”
蘇一有些難為情的撓撓頭。
“少主你別生氣啊,我這也是沒辦法,嶺西離着咱們這兒太遠了,外頭哪有人見過寧遠承長什麽樣啊,只能靠着道聽途說畫一畫了。”
蘇二戳了他一下提醒。
“都說了要叫陛下!”
樂之俞這會兒也沒心情去計較稱呼問題,他将畫卷一把扔在地上,白嫩的臉上多了絲氣惱的紅暈。
“不知長相,那豈不是寧遠承站在我跟前我也認不出了?萬一錯過良機怎麽辦?”
蘇二忙道:“認得出,認得出,我這兒還有寶貝呢!”
他也從懷裏掏出一本小冊子遞過去。
“這是我從黑市上高價買來的,上頭記得都是與寧遠承有關的事兒,只要看一遍,就能對他了如指掌。”
“是不是真的啊?”
樂之俞半信半疑的接了過來,翻開了第一頁。
“寧遠承,年二十,身長八尺,耳垂有一朱紅小痣,目光如炬,鼻如山脊,相貌甚佳,平素喜穿黑衣,好男風······”
他念到這兒頓了一下,眉毛慢慢的挑高。
“好男風?”
“是啊。”
蘇二補充道:“據小道消息說,早年間他曾私下裏偷偷娶過一個男妻,十分恩愛,後來那男妻因病殁了,他傷心欲絕,病了好幾日呢,到現在也沒有再娶。”
“是嗎?還挺癡情。”
樂之俞若有所思的用指尖在小冊子上點了點。
“這條線索倒是可以為我們所用······”
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似得,擡眼朝蘇一蘇二臉上打量了許久,看的二人後背生寒,大感不妙。
“少主,不是,陛下,我們兄弟倆不喜歡男人的,而且,我們這長相,也沒那個本錢能勾搭上寧遠承啊······”
“慌什麽,我也沒說一定要讓你們去啊。”
樂之俞拍了拍袍角沾着的塵土,起身站了起來。
“若有必要,讓朕出馬也不是不行。”
“這怎麽行?!”
蘇一蘇二聞言震驚不已。
“寧遠承一介粗蠻武夫,哪配您做出這樣大的犧牲?”
“成大事者,何拘小節?”
樂之俞不以為然的一揮袖子。
“不過是逢場作戲有什麽難的,我看的那些書裏,比這忍辱負重的事兒還多着呢,只要我将來能大權在握,到時殺了他滅口就是。”
“這······”
蘇一蘇二面面相觑了會兒,相勸又不敢勸,憋了半天道:“可是夫人那關怎麽過?她是絕不會答應讓您出去的。”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這幾年樂之俞也沒少打着想往外偷跑的主意,可一次也沒成功過,他娘在出口處簡直是布下了天羅地網,絕不給他一絲一毫跑路的機會。
以前,他縱使再不甘心,也只能老老實實的回來呆着。
可現在他一點也不想再等,他都已經十八歲了,他娘一直逼着他娶親生子,他若再不走,只怕真的要老婆孩子熱炕頭,一輩子就這麽混過去了。
樂之俞站在那兒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小冊子往地上一摔,身板挺的直直的,頗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氣勢。
“直說!不讓我出去我就死給她看!”
“好啊!你去死吧!”
大廳裏,楊夫人不等他說完就将手邊的一盤水果劈頭蓋臉的朝他砸了過來。
“與其讓你像你那個爹一樣,死在外頭連屍骸都找不回來,倒不如今天就讓你死在我面前,我也好為你這個敗家子收個屍!”
樂之俞跪在地上,一臉的倔強。
“那您就殺了我吧,只要我還剩一口氣在,我就是爬也要爬出去的。”
“你!”
楊夫人氣的嘴唇都在抖,拿手指着他道:“你天天看那些歪書看迷了心竅,真以為外頭是什麽天高海闊的好去處嗎?你文不成武不就,只會紙上談兵,除了這張臉,你還有什麽?若碰上個厲害的,只怕連你的骨頭都要給人吞了!”
“那也是我心甘情願!”
樂之俞擡起頭看她,眼睛紅紅的,隐有淚水在裏頭打轉兒。
“娘,我已經長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你又要說既是長大了就該先成家,給你生個孫兒孝順膝下,可是,難道你想看見将來我同爹一樣,為了能脫困出去,就抛妻棄子,什麽都不要了嗎?”
楊夫人死死的盯着他,半響,才像是妥協了一樣頹然靠回了椅背上,連語氣都蒼老了幾分。
“罷了,強扭的瓜不甜,你要走便走吧。”
樂之俞一時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是,同意了?!
“謝謝娘成全!”
他喜出望外的給楊夫人磕頭。
“孩兒會常回來看您的······”
“不必了。”
楊夫人也不看他,板着張臉,口氣無比的生硬。
“你若真是有出息能當人上人,我自會出去見你,若是一敗塗地,也不用再回來了,省的将來連累我,這裏也沒有後悔藥給你吃,你可想好了,還是堅持要走嗎?”
樂之俞知道他娘說一不二,這話并不是在吓唬他,只要他敢走,就再也沒有回頭路。
“想好了。”
他慢慢的從地上爬起來,垂着眸子看不清神情,聲音清甜卻固執。
“我要走。”